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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x小城，有一个小女孩。
八岁以前她最爱两件事情，一个是和她的哥哥躺在爸妈中间，在那张小床上，他们一家四口，听爸爸和妈妈讲鬼故事。
爸爸的故事一点也不恐怖，总是千篇一律，但每次她都被吓得够呛，哥哥就在旁边渲染，她就被吓得躲进妈妈的怀里，闻妈妈身上淡淡的香味。
另一件事是吃妈妈做的红烧肉，红色的，微微有些烤焦的，泛着油光的肉块儿。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哥哥的病越来越严重了。那是一种奇怪的病。家里没钱，后来爸爸说，也许他们可以看着哥哥死掉。有一天早上妈妈为家人做好了早餐，然后她就带着哥哥出去了，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回来。后来爸爸说，妈妈带哥哥去的那个新家，对哥哥可以好一些，对每个人也都好一些。
来到了立丁街小学的校园——那么小的孩子，却懂得嘲笑和挖苦——他们笑话和她有关的任何事情——最大的原因还是家里穷。以前哥哥在的时候，他会替她出头，维护她，为她打架，现在他不在了，只剩下她一个了。但她从不去反驳，愈发的坚强与努力，却也愈发的自卑与沉默。后来爸爸发现了孩子性格的转变，从前那个阳光、外向和带着些调皮的孩子变得不爱说话了。但他没有办法，不知所措，失去了女主人的家，一切都乱套了。爸爸唯一能做的，就是维持着家里这一老一小基本的生活底线。但她依旧是个馋嘴的小女孩。
以前她会向爸妈撒娇吵着要吃好吃的，妈妈去世后她再也没有这样过。她还是馋嘴，但不再向爸爸撒娇，看见同学们吃着好吃的，倔强的她连头也不抬一下，尽管口中早已充满了口水。家里粗茶淡饭，爸爸知道孩子需要长身体，但他不敢多花一分钱，他戒了烟，以前饭后喝点小酒的习惯也没有了。有时候家里的饭菜中会有几块肉，爸爸和奶奶总是全部夹给她。但坏日子看上去好像快要到头了。
爸爸是那个冷水衙门体制内的门卫——但同学说她爸爸是看大门的狗。他们家所在的那栋三层小楼房要拆了，在原基础上会盖新楼房，单位集资，每家只要再拿出点钱来，就可以拥有一套七十平米的新房。但即使是那点钱，对这个贫穷的家庭来说也是难以承受的。不过爸爸很开心，这毕竟已经够好了。那段时间他忙着四处奔波，问交情好的朋友借钱，爸爸的朋友都是穷朋友。这笔钱来的很不容易，但终是凑齐了。爸爸很开心，这股喜气弥漫在家里，奶奶也很开心，她感觉到了家里的这股喜气，阳光的天性似乎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她嘟着小嘴巴，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对爸爸说她想吃红烧肉。爸爸笑了，这是妻子去世后女儿第一次问他讨红烧肉吃。买一次红烧肉，下半个月的伙食费就得缩减一大半。但他很开心，他总是担心女儿在失去母亲后变得沉郁，现在看见从前那个淘气、爱撒娇的女儿好像又要回来了，他只是觉得开心。一定要给女儿买一次肉吃。要给女儿买肉骨头，她喜欢啃肉骨头。一块没多少肉的骨头，小丫头以前能抱着啃一下午呢。那天男人对女儿说，晚饭给她做红烧肉，还可以啃肉骨头。小女孩高兴的跳了起来，乖乖的把中午饭吃过了，上学去了。
下午男人下班后，去了菜市场。
那天下午放学后她蹦蹦跳跳的跑回了家，和奶奶一起收拾屋子，然后等着爸爸回来做红烧肉。晚上七点的时候爸爸还没有回来。小女孩把那个小马扎放到了桌子上，把一块有红色花朵的枕巾盖在合起来立在桌子上的马扎凳子上。这是她平时最喜欢和奶奶玩的游戏。他们家没有电视机。去年七月香港回归的时候，那时候妈妈还在，别人家有电视机，他们家没有，她就想出了这个小把戏。
把那个小马扎合起来，把家里的枕巾挨个往上面盖，她在旁边依依呀呀的假装是主持人——现在是广告时间，请欣赏风景——那些枕巾上有各种各样的红花绿草，还有一块上面画的是一座城市的缩影——那是一座有着高楼大厦和高高耸立的电视塔的城市，那是她解说最带劲儿的一个“节目”——“现在正式开始电视节目——这是全世界最高的楼房！”。那是上海的缩影。他们家所在的这座x市，是一座不大的城市，前几年才从县转为地级市，奶奶以前住在农村，也是前几年，爸爸妈妈在这座城里慢慢扎稳了，才将奶奶从农村接到了城市。
小女孩不停的为奶奶变换着“电视节目”，而每次奶奶都会象征性的抬头看一眼“电视”。一直到晚上九点多。有人敲门。“爸爸！”小女孩大叫一声——“饿死啦饿死啦”——她跑着兴奋的去开门。爸爸没带钥匙吧。她想。可是他的钥匙不是从来都挂在裤腰带上么。打开门，门口站着两个警察。小女孩尖叫一声，砰的一下将门狠狠地关上了。学校里老师们教他们唱过那首《一分钱》，警察对她来说是大大的好人，但现在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却吓了她一大跳。
“小妹妹——你是叫黄后晨曦吧？你爸爸是叫黄后建吧？你家里还有人吗？把门打开吧，叔叔不是坏人。”门外警察的声音很柔和。
“真是奇怪的姓。”一个警察对另一个嘀咕了一句。
开门的是小女孩的奶奶。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小女孩并没有搞明白，她还想着爸爸赶快回来吧。她只知道那两个警察找奶奶说了些话，然后奶奶就开始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奶奶哭。奶奶哭着要和那两个警察出门去，嘱咐她将门关好。但那两个警察说这么晚了，不能把一个小女孩单独留在家里，其中一个年轻的警察伸出手拉住了小女孩的手。小女孩只觉得那个警察的手很大，手掌温暖，而且没有汗。爸爸的手心总是出汗。
那是一个和蔼的警察，后来他把小女孩抱了起来。
小女孩突然一点也不怕他了，一路上那个警察和她说着话。她觉得他很好。小女孩见到爸爸的时候是在一所大医院的一间冰冷的房间里。大人们不让她进去，但门开的那一刹那她一眼就看到了爸爸。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下子就哭了，泪水怎么也忍不住，簌簌簌的往下落。
爸爸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一只脚上没有穿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