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017 大胆狂徒

作者:六阴朝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天才一秒记住【努努书坊 www.kanunu.info)

    上午。何瑞上班的地方。

    何瑞给雨婷打了电话,雨婷刚好没课,听何瑞说了这件事,差点吓晕过去。

    “老公,你还是搬家吧,别住那儿了,求你了……”雨婷的声音甚至带着些哭腔。

    “我不搬家。”何瑞说,“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搬家了,半年时间不到搬了三次,再这样我会崩溃掉的,这次我是铁了心了,晚上回去他要是还在那里,我就把他赶出去。”然后何瑞又说了一堆诸如什么狗被逼急了还要跳墙,他总不能被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人逼走之类的话。

    “昨天晚上我的状态很好,一口气把之前断掉的情节连起来了。”何瑞对雨婷说,每次他的写作状态很好的时候他总是会对雨婷说,但又从来不让雨婷看他写的东西,他只想出了点成就的时候,给雨婷一个惊喜。但时间长了,雨婷对他每次说的这些话也失去了像以前那样的兴趣,有一次雨婷问他,是不是真正的作家要写出点成就来,就一定得等到特别老的时候。何瑞说理论上是这样的,年纪越大见识越深刻文笔越成熟,然后雨婷就问他,那这个作家写出成就之前,靠什么生活,靠什么养家糊口呢?

    这个问题何瑞自己是很清楚的,在他知道的那些作家里,处境好的是很少的。雷蒙德·卡佛,写作引人瞩目之前一直都是贫困潦倒的,还要养家糊口,最终弄了个妻离子散,而他在取得成就之后没几年也离开了人世;威廉·福克纳,诺贝尔奖获得者,但在受到关注之前——甚至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没法生存下去,没法支付家中妻小的生活费用,他甚至一度改行,去写侦探和犯罪小说,生活的好转是在他突然获奖之后,那时候他已经年过半百,前五十多年的生命以及他所爱的人的生命,都是在贫苦中度过的……诸如此类的例子数不甚数,但何瑞从来没有向雨婷说过。他对她所说最多的总是——我昨天一口气又写了很多,我感觉很好,写的不错——仅此而已,也只能仅此而已。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何瑞自己心里清楚。但他做不了别的事情,甚至在上班的地方,他都是那样的木讷,连这个最基本人际常识都没有——其实他都明白的,但做不到,看见领导的时候,他自然会点头笑笑,但也仅此而已。领导见他总是这样,认定了这人的骨头很硬。

    你喜欢清高是吧穷骨头,好吧,我知道你们这些刚毕业的大学生的,尤其是你们这些学中文的,自以为有一种优越感——但这是物质的时代,不是诗歌的时代——总有一天你会变乖的,到时候你会变成一条哈巴狗,和所有的哈巴狗一样,见了我点头哈腰低声下气,但就算是那样,你终究也只能是条哈巴狗。

    晚上何瑞下班回去的时候,那个男子还在。何瑞心头憋着的火突然冒了出来。

    “我给你一分钟,从我这里出去,不然我就报警。”何瑞说完,拿起手机朝那人扬了扬。

    那人还斜靠在墙角,他睁着一对儿眯缝眼看着他,然后抬起了手臂,朝他的背包扬了扬。

    “这里面,这里有两张银行卡,白色那张里面有钱,我给你密码,你去取钱吧,让我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拜托了……”

    “你有多少钱?”

    “你自己去看吧,下面有药店,顺道给我带点纱布和消炎药膏上来……”

    何瑞想就算是有钱,看他这样子也不会有太多钱的,不过现在已经这样了,报警的话警察来了谁知道又有些什么事儿呢,没准儿又要录口供,他妈的——蛋又总不能将这个人拖出去扔到大街上的。何瑞祥先看看那张卡里有多少钱吧。

    那人将密码告诉了他,他就去了楼下,过了马路,对面有一家银行。

    何瑞输入密码后,按了一下余额查询,显示是五千块。

    何瑞眨了眨眼睛。从里面取出来一千。

    何瑞给那个人买了纱布和消炎用的药。那个男人自己动手,虽然很困难,但他没有请求何瑞帮他,他将消炎药膏涂抹在脸上、脖子、身体上的伤口上面,过了一会儿他用纱布一层一层的裹着。何瑞看着他的动作,觉得很娴熟,看来这人不止一次自己动手包扎伤口了。何瑞扬了扬手中的银行卡,“你要住这儿可以,这段时间总得有人照顾吧,还得吃饭,我得给你去买,全从这里面扣了,总可以吧?”

    那人没说话,何瑞出去买了两份盒饭。他不觉得自己有多卑鄙,五千块钱不是很多,但对现在的何瑞来说也不少了,最起码有了这五千,这段时间的花销不至于那么吃紧了——在这之前,他自己的银行卡上只剩下两千块钱了——不过何瑞是心安理得的,相比之下,他这是有所回报的相互公平的拿钱,尽管有些乘人之危的味道吧,但比有些人高尚多了。

    这周何瑞上四天班,倒班休息三天,看上去虽然轻松,但毕竟工资也低的可怜。第二天何瑞从外面买了一张弹簧床和一床廉价床褥,用的当然是那人的钱。这样那人晚上就不用在地上凑合了,当然,最主要是何瑞不用把自己的褥子给他,这样他的床可以柔软很多。

    十一点多的时候那个人睡着了。何瑞打开了电脑。坚持每天打字是他的原则,也是他得以可以紧紧抓住希望(也许只是让自己心中充满希望)的唯一稻草。雨婷又发来了短信,问他那人的情况,何瑞说让她放心,雨婷不放心的当然是他了,但也不能做什么。

    第三天的时候,那人的状态看上去好多了。雨婷说要过来看看,何瑞不让她过来,他说她看见了会吓坏的。他说那人很惨,彻底的毁容了,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事儿。周五晚上的时候何瑞就带着雨婷去了快捷酒店,他们在酒店里面做爱,过夜,一晚上的开销也不小,但他们很满足,酒店的床铺至少比何瑞自己的床要舒服,而且还有洗澡的地方。不过到了凌晨的时候,雨婷推了推何瑞,何瑞睡得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听见雨婷在他耳边说话。

    雨婷说其实她还是挺喜欢他房间里的那张床的。

    何瑞说你不是嫌我的床硬么?而且上面还有渣滓。

    雨婷说是啊,因为你是头猪嘛。不过想到那是和你一起睡过那么长时间的床,还是很怀念的。然后雨婷又问他,那个人怎么办?他什么时候走?

    何瑞说他也不知道,他说等那人卡里的钱花完了就让他走,现在赶他出去,他一定会死在外面的,他没地方去——也许他因为什么原因不敢出去露面,但无论如何,是挺可怜的,而且最起码这段时间挺老实的,不像坏人。

    雨婷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以后咱们见面就一定得在外面开房,这一晚上的花销挺大的——她突然坐了起来——老公,我们好可怜,怎么感觉叫人家给赶出来了。

    不是。何瑞说。是我们可怜他才这样做的,我自愿的,不是被赶出来的。别总觉得咱们可怜,老这样想最后真就这么觉得了。我们已经比咱们的大学同学好多了,有多少人毕业了还能在一起的——再说现在还有相对稳定的工作,会慢慢好起来的,我现在一直在努力加油,以后一定要娶你,不然的话,我这辈子就只能一个人过了——毕竟我老婆这么好,如果连这么好的老婆都娶不到,以后我是没法退而求其次的了。

    嗯,嗯。雨婷连连点头,欣然接受着何瑞的观点——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担心,我可有信心了,我相信你。

    说完,她趴在何瑞的身上,让何瑞抱她。

    一月下旬的时候,雨婷所在的中学结束了期末考试,学校放假了,雨婷也准备回家过年了。她一直向家里隐瞒着这件事情——她是为了何瑞才在这座城市找工作的——她家里人甚至不知道有何瑞这个人的存在。大学毕业后,家里人让她回家乡去,但她不能这样做,她要和何瑞在一起就不能回去,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可不相信什么距离产生美之类的狗屁,她和何瑞一样,知道如果在两个城市工作,最后的结局肯定是分手。于是她在这座城市找到了工作,家里人没法子了,只好说先这么吧。寒假肯定是要回家过年的,但何瑞不回他自己家乡了,他不像雨婷那样有寒假,但过年也是要放假的,他准备好好利用这个假期写作。另外那个在他房子里住着的人也是他不能回去的原因之一。何瑞还有一个哥哥,大他七岁,哥哥过年会回家陪爸妈,何瑞虽然知道这样做很对不起爸妈,但毕竟还好,现在他的当务之急是赚到钱,赚到钱真正独立,自己能养活自己不让爸妈担心了,这才是关键。

    一月二十七号何瑞送走了雨婷。晚上的时候他买了菜,准备在住的地方开火,但突然跳闸了,何瑞去门房找房东,房东不在。他记得,好像已经有一个星期都没见过房东的人了。何瑞自己找了一根粗铜丝接好了保险丝,这种老房子的保险丝烧断了的确是很麻烦,他自己也知道用粗铜丝接保险丝是很危险的,但他无所谓。

    “在外面吃饭花销太大了,让你看看我的厨艺吧。”何瑞对那个人说,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都习惯了,你叫什么?”

    那人却没有回答何瑞的问题——这大半个多月了,何瑞觉得这人的身体开始慢慢地恢复了,好在是冬天,屋子里温度也很低,不像夏天那样。他的伤口不至于感染,他脸上身上的伤口结痂,样子有些可怕,不过有些地方的痂开始掉落,露出下面褶皱泛白的皮肤——他的皮肤是彻底的毁了。

    “以前你一直自己做饭的吧?我来了之后才在外面买着吃的?”那人说话的时候,嘴巴的活动比以前剧烈了,但语音还是不太正常,不过能让人听懂。

    “嗯,不过周末的时候我都是带老婆在外面吃的,以前给她做过饭,她虽然一个劲儿说好吃,不过我知道其实一点也不好吃,再怎么着,也不能委屈老婆了。”何瑞边洗菜边说,“你别误会,我们还没有结婚,在为了结婚奋斗。”

    那人好像笑了笑,但何瑞不能确定他的表情是不是在笑。

    “怎么?是不是觉得我挺可笑的?”何瑞将菜放在了案板上,拿起了菜刀,他笑了笑,“住在这种危楼里面,抽着几块钱一包的劣烟,却时不时要带老婆去好的餐厅吃饭——我也这么想,没错,那些服务员看我们这样衣着光鲜的,肯定想不到我会住在这种地方——但你是不会理解的。”何瑞说完,开始切菜了。

    “我能理解。”那人说,眼睛瞟着何瑞,“物质虽然贫乏,可天性又渴望浪漫——谁能说年轻人是错的,是没有资格享受浪漫的?”

    那人说完这话之后,何瑞手下的活儿突然停止了,他放下菜刀,愣愣地看着那人,那人冲他咧嘴笑了笑。何瑞坐在了床边,抽出了一根烟,想了想,又从烟盒中拿出了一根烟,将空烟盒捏扁丢在了床底下。

    “抽不抽——”何瑞给他递烟,那人犹豫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的肺还能不能享受烟——”那人说着,伸手接过了烟。

    何瑞给他点了烟,自己也点了烟,抽了一口,他看着那人。

    “我对你很好奇。”何瑞说,“之前没有发现,但听你说话,我想你应该有什么独特的过去,之前担心那是一场可怕的灾难,怕伤着你,所以从来没问过,但现在我总算与你有恩,我想……”

    那人咳嗽了一下,摇了摇脑袋,“一个这样的人……”他吐了口烟,又狠狠地吸了一口,很享受的样子,“都成了这样子,但还是活着,你说说,我还会怕你伤着我吗?”

    “那么……”

    “一场车祸,车起火了,我就成了这样子。”

    “你从哪里来?你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何瑞问道。

    “就是一场车祸,普通车祸,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这样子,既然侥幸活下来了,就偷偷走了,希望别人以为我死了,这样我活着才能舒服一些。”

    “是害怕你的亲人看到你这样,那样你会更难受吧?”

    那人突然变了话题,“你现在能看出我的原来模样吗?”

    何瑞摇了摇头,“我甚至无法辨别你是男是女了,你的声音,容貌都被毁灭了。”

    “你果然不怕伤着我,说话这么狠,来……麻烦帮我一下——”那人说着,何瑞上前去帮他坐了起来,他现在可以稳稳地坐在床上了。

    吃过饭后,那人躺在床上,睡着了。何瑞坐在电脑前面开始上网,他原本是想要打字的,但晚上的状态不佳,一个多小时他只打出了几百字,这让他很不爽,心头有些烦躁,便开始上网打游戏,游戏也有些无味。过了一会儿他退出了游戏,随便浏览着网页新闻。

    他胡乱的点击着,顺着好几个链接,最后他却点开了一条“旧闻”。

    那是一则关于2011年的一起车祸的追加新闻。

    说的是2011年5月15日夜,107国道湖北与湖南交界处发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辆黑色的别克君越牌轿车冲破了岔道的阻拦架——当时那条岔道的路面发生了塌方,因为是丘陵地带,所以塌方比较严重,形成了一个近70度的斜坡,所以前方设置了禁止通行的阻拦——但那辆车冲破了阻拦从斜坡侧翻下去,车毁人亡,车起火燃烧——车内副驾驶位置上发现了一名女子的尸体。据警方推断,驾驶员可能没有系安全带,在车祸发生时被撞出了车前玻璃,根据现场状况,生还的几率很渺茫,但现场并没有发现驾驶员的尸体。那个女人因为身上系着安全带所以没有被甩出汽车,但也因为如此,汽车起火发生爆炸,那女人被烧得不成了样子。在现场找到了得以追查死者身份的东西——带有女子指纹和身份证明的手提包被从破碎的车前窗甩了出去,挂在了山崖侧面的树枝上,手提包中有女子的身份证,还有一个学生证,学生证显示该女子是w城的一名即将毕业的女大学生。据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驾驶员的下落。

    因为都和大火有关,何瑞想到了躺在对面床上的那个人——他的脑子里突然闪现了一个灵感——这该是怎样一个曲折的、不错的小说题材呢?他想着,脑海里真的开始构思了:他爱他,而她不爱他,于是他心里变态,想为了证明他爱她并且也让她爱他而要带着她一起去死,结果她死了,而他没死,却被烧得破相,后来伤心难过沮丧落魄甚至开始怀疑人生,再后来来到了一个二逼伪作家租的二逼破房子里,现在就躺在那儿,想就此终了一生——多么痛的理由!不过还应该再凄美一些,这样才能催人泪下……何瑞想着,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傻逼。他说。他说的是他自己。

    2013年的除夕对何瑞来说是他人生中最荒谬的时刻。那天晚上外面万家灯火爆竹震天,礼花烟火将黑夜变成了白昼。但他却在自己的那个小房间里,和一个许多人这辈子也不会遇到的一个男子在一起,他买了些吃的,那人不喝酒,何瑞自己一个人喝。

    那段时间何瑞的生活变得很简单。雨婷回家去了,春节单位放假,他没有地方去,每天就在房间里打字、看书。有的时候他会变得很焦虑,原因很简单,是他自己的问题。

    如果有人想通过写作来为自己的生活找到一条出路,那这个人就是选择了这个世界上最艰难的一条求生之路。这是思维、灵感、才华储备、毅力和不确定因素共同融合的游戏。

    何瑞噼里啪啦打字的时候,那个人——他依旧不知道他的名字——有时候会抬起头来看他。

    “你打字速度真快。”他说。

    何瑞想到那人的包里也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我还嫌太慢了。”

    “用这种速度打出来的字,会有人看吗?”那人说着,又解释了一下,“我是说,我以前看过一个故事,说是福楼拜每天最多写五百字,最后写出了《包法利夫人》……”

    “如果我和福楼拜一样有钱,我也……”何瑞说着,手指停下了,他想了想,自己却苦笑了一下,“算了吧,不装逼了,我是说,我不是福楼拜,我没有福楼拜的才气,最主要的,我没有福楼拜的毅力,我只能凭冲动写字,我比他着急多了,本来就不应该放在一起比的,呵呵……”

    “你要是只为了赚钱的话,还有更好更简单的赚钱办法。”那人说。

    “也许是吧,但估计我干不了,除了打字之外,我什么都干不了,这就是他妈的学中文的优势——嘿嘿……”何瑞自嘲着。

    那人不说话了。

    何瑞继续打字。一直到十二点多,他的收获断断续续,快凌晨一点的时候他越看自己之前打出来的东西越觉得没劲儿——糟糕透了,废话一堆,絮絮叨叨还谈他妈的大道理大哲学搞什么语言技巧——“这是学中文的坏习惯”——他对那个人说。

    那人还没有睡觉,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看。

    “写东西的时候总想着自己承担着他妈的使命,现在我明白了,对你来说,那不是什么使命,那就是装逼,想着钱写东西那就最好少他妈的装逼!”何瑞口中诅咒着,伸手将今晚写的东西全部删除了。

    一下午半个晚上的成果付诸东流了,什么都没有了。

    何瑞沮丧透顶了,关了文档,继续浏览网页,但心定不下来,于是又打游戏。一直到折腾到凌晨四点多,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被失望掏空了。他沮丧到了极点,倒在床上,心想时间就这样被自己一点点消磨掉了……

    眼看着搬到这里快过去两个月了——你什么都没有写出来,承认吧,你很无能,却还自以为能让你爱的人过上好生活——你就是一坨屎!

    他想着,睡着了。梦里面雨婷拿着给他买的那个小闹钟,对他说,这个闹钟是静音的,放在床头,不会吵你睡眠,你也不用担惊受怕怕第二天迟到,这样可以休息好。

    但是,对于何瑞来说就是一场大灾难的事情,很快就要发生了。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