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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 回光返照

作者:六阴朝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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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克得到了张福生副厅长的授权,他被允许进入公安厅经侦科的档案室内查找他所需要的资料和文件。成克是六月三号下午去档案室的。

    他以前从没有去过经侦科的档案室,因为经侦科档案室的资料是有保密等级的,其他人一般是不被允许进入的。档案馆值班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他开始时候不让成克进入,尽管成克出示了授权表,他依旧不依不饶,往厅里打了好几个电话,最后张福生亲自打来了电话,他才让成克进去。

    成克进去之后,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又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档案馆中的资料堆积如山,越早的资料越靠近档案室里面。成克伸手拉开了垂挂在架子周围的灯,这样的灯每隔两个档案架就有一个,所以瓦数不是很高,但已经足够了。

    成克先按照字母和时间确定了三才集团的那个案子,然后他在其中一个档案架中寻找了起来。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他拿出了几个档案盒子,那是调查三才集团的资料和文件,他打开慢慢看了起来。

    偌大的档案室内只有他这一片亮着灯,因为档案室设在地下,所以没有窗户照明,档案室其它的位置都是一片漆黑。

    成克翻出了取证的档案盒子,他从里面拿出了那些取证文件,那里面还有当年的一些文件。其中最有力的一个文件是史玉峰当年注册公司时候的文件,上面有他的注册资金,按照这个注册资金对应的资产,他当年的借贷资金是远远地超出了这个额度的,这也是指控他和他的公司欺诈集资的致命文件。这份文件一式两份,史玉峰的那份已经找不到了,这份是由x市政府的股份公司注册机构在调查组调查的时候提供的,上面还有史玉峰当年的签名和指纹红印。

    成克看着这份文件,周围很寂静。

    就是这种寂静让他感觉到了什么声音。那是脚步缓缓落下碾压地面的声音。

    他一把合上了文件。他知道有人进来了。

    成克偏头从架子的空隙看了过去,穿过几个档案架的地方是漆黑的,什么都看不到。

    成克放下了档案盒子,他走到架子的另一面,拉开了上面的灯,然后把那一派的灯全拉开了,从档案室门口到他这里都可以看清了。

    那个脚步的声音突然放开了。

    然后成克感到它朝他的方向移动了过来。

    成克蹲在了地上,他看到离他有三个架子的过道中,有一双腿在朝这边走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贺平正好绕过他那个架子,出现在了他面前。

    “是你?”成克看着贺平。

    贺平对他笑了笑。

    “经侦部门的档案室不对外面的人开放的。”贺平说。

    “我知道,我有授权表。”成克说。

    “在哪里?”贺平问道。

    “门口值班室,进来时候押在那儿了,你要看吗?”成克说着,他突然想到贺平进来的时候肯定早就看到了。他盯住贺平的眼睛看着。

    贺平又笑了笑,“你的授权表是张福生副厅长签的字吧?”

    “我记得,副厅是有这个权利的吧?”成克说。

    “哦,哦,你别误会,我就是随便问问,那么,你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贺平说着,看了看成克面前的档案架。

    “找到了,都看过了,不过我还要继续找。”

    “哦,好的,我在门口等你。”贺平说着,转过了身。

    “等我?你为什么要等我?我又不和你吃饭。”成克反问了一句,他的语气很强硬。

    贺平回头看了看他,“有人要见你。”

    “谁?”

    “连厅长。”贺平说,“——不急,你慢慢看,连厅说他等你。”他说完,往出走去了。

    连厅长?成克的眉头皱了一下。

    他看着贺平边走边伸手把其余的灯一盏一盏的拉灭了。

    他说话的语气和他现在的动作从头至尾都是平静如水斯文无比的。这一定是个很温柔的男人,成克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对关押的人用刑的样子。

    既然贺平说连厅长等着他,成克当然不能让对方真的等他了。他将档案盒子放好在架子上,走了出去。

    一路上贺平没有说一句话,成克在他后面走着,也没有说话。他们已经无话可说了。

    快到厅长办公室的时候,成克突然觉得这一切是那样的滑稽。

    前面走着的这个人,他明明知道这个人作为警察,当年故意隐瞒了一个案子的真相,这是违法行为——但现在他成克却什么都做不了,而且这个人居然还能如此光明正大的——甚至是在他面前趾高气扬的与他说话。成克想着,觉得他只是说这是这个时代的一个特色。

    贺平站在了办公室门口,然后他转身看着成克,成克看了他一眼,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成克又看了看贺平,贺平朝他笑了笑,成克推门进去了。

    连红根厅长今年五十九岁,五十多年累积的人间磨难将烙印刻在他的额头、眼角和嘴角上,形成了一道又一道老辣而沧桑的皱纹,这些皱纹在成克进来的一瞬间变得更深了。

    “连厅长。”成克说。

    “哦,小成啊,坐。”连红根看到成克之后,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扬了扬手,成克绕过茶几,在办公桌侧面的黑皮沙发上坐了下来。

    “连厅长,您找我。”成克说。

    “嗯,对的,是贺平通知你的吧,是这么个事儿小成,那个案子,”连红根说着,眼睛看着手中的文件,“三才集团的案子结了是吧?”

    “嗯,是的,”成克说着,心里却想这么大的案子,公安厅的厅长会不知道结没结?“案子是结了,现在法院正在研究下一步的对簿工作,估计年底的时候就可以审判了。”

    “嗯,挺不错的,我听小张说,这个案子你出了不少的力。”

    “哪里,主要是配合上面来的调查组,这是应该做的。”

    “嗯,是的,你一直是咱公安系统一线干警的一把手,我相信你的实力,这是个大案子,你也够累的,好好休息一下吧。”连红根说着,抬眼看了成克一下。

    “没关系,这一行……”成克正想着要不要把他知道的事情告诉连红根,但他的话却被连红根低沉而无力的声音打断了。

    “你当警察有二十年了吧?”

    “嗯,二十一年了。”

    连红根点了点头,“老干警了,”他说着,脸上还挂着微笑,然后他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他抬起手朝成克轻轻招了一下,“你过来。”然后他转身走到了身后的窗子前面,打开了窗子。

    成克不知道连红根要干什么,他走了过去。

    “你看看。”连红根伸手指了指窗外,成克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了出去。

    省公安厅的办公大楼在公安厅的南侧,大楼后面紧贴着是公安厅的围墙。厅长办公室在这栋办公楼的第七层,上面还有一层。站在窗前,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可以一直看到这座城市的南方。这座城的南部上方是灰白色的空气,在那些灰白色的空气中,一栋栋摩天大楼耸立着,阳光正从东南方向射过来,它从那些大楼的这一侧和那一侧穿过,把影子投在空气中的灰尘和切割城市的大街上面。

    但连红根指给成克看的方向却是西南边,那是这座城市前几年刚规划出来的新区,原来是一片荒地、菜地和一大块城边村。现在那片地方已经开始和这座城市连接在了一起,新区的雏形已经显现了,靠近城市的位置耸立着一座座暗灰色的完工了或者尚未完工的商业和住宅大楼,远处一些的地也已经被开发,被一圈圈的砖墙围了起来,地基已经挖开,一个个巨大的地基犹如一口口陨石坑一样张着,成克隐约可以看到地基中有推土机和吊车在工作。

    “看到了吗?那是三湖新区,两千零七年才被确定为新区,到今年,五年都不到,但一座新的城市已经起来了。”连红根说着,放下了手。

    成克不知道连红根要说什么,他只是点着头。

    “发展很快。”他说。

    “是啊,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庞大的一个国家的速度,”连红根说,“五年不到的时间,一座新的城市被造了出来,在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国家可以做到,在整个人类史上,也只有这个国家能够做到——你知道就咱们这座城市,这座不是很发达的省会城市,那片新区的建设,里面有多少农民工在工作吗?”

    这个成克当然不可能知道,但连红根告诉了他一个精确的数字。

    他扬了扬手指,“从零七年开始招商建设到现在,累积是这个数字。”

    “五万?”成克道。

    “五十万。”

    “五十万人?!”成克有些惊讶。

    “但这只是能统计到的数字,其实还更多,这些人从哪里来的?”连红根说,“当然是从城市周边的和省里还有省外其它地方的农村来的,河南陕西,云南广西,东南西北的农民工。”

    “哦,是的,照这个速度和规模,再过几年,这片新区又成这个城市的一个核心了。”成克说着,点了点头。

    连红根笑了笑,“那是当然,中国人多,这些农民工和他们的妻子或者独自一人从他们的家乡来到这里,每过上几个月把他们省吃俭用的工资打回家乡,家中有老人,还有他们想让上学的——他们的孩子,你去过工地吗?”连红根问成克。

    成克摇了摇头。

    “我去过,但现在的条件稍微有些改善了,工地的伙食相对好一些了,我见过最奢侈的一个农民工,一个星期的饭中有一大块肉骨头,那天他会喝几瓶啤酒,每星期就那么一次,那是我见过最奢侈的一个,那块肉骨头上全是筋,咬不动的。”连红根说,“但毕竟是好的,因为他们可以在工地挣钱,然后把钱给家里寄去,这对他们来说是唯一的幸福。”

    “说到这里,”连红根离开了窗口,他走到沙发那里,坐下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试着回答一下,”他看着成克,成克还站在窗口,看着他,“我当省公安厅厅长已经八年了,我记得——那是两千零六年的时候,有这么一个案子,你应该也记得的,就是在咱们省会,一个区的发改委主任,贪污受贿,将内部丢价透露给了行贿的开放商,甚至违法批地从里面和开发商分红——所以他被捕了,我还记得这个发改委主任的名字叫马海德,马海德的被捕引发了市政府的一场大地震,省纪检委涉入调查,从党和政府的内部揪出了一串和那个案子有关的毒虫,我记得当时涉案的政府官员达到了二十多人,你还记得那个案子吧?”

    成克点了点头,他当然记得,那时候他刚从地方调到省里没多久,对那个大案子记忆很深。

    “但是,我今天要问你的是另外一个问题,那个案子涉案的党政机关的官员被双规了很多,但是——”连红根看着成克,“你知道当年和这些官员有利益往来的开发商,有多少人被抓吗?”

    成克看着连红根,连红根摇了摇头。

    “一个都没有。”他说,“一个都没有。”

    “现在你来回答一下,为什么会这样?”他看着成克。

    成克看着连红根,他不知道这个问题能不能回答,他也不知道连红根是不是真的在问他。

    “这是一个狂飙极进的时代,一班刹不住的火车,”连红根继续说道,“一个曾经积贫积弱的民族,这个民族怕了那过去的一百多年的时代,现在终于等来了它的机遇,它牢牢地咬住了市场经济的尾巴,生怕再一次被丢下,再一次挨打,再一次的苦难——所以你也看到了,”连红根指了指窗外,“只要可以,政府希望开发的地盘越多越好,只要可以,这辆火车的速度越快越好——政府甚至都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再慢一点,但要好一点——但这谈何容易?如果这辆火车慢了下来,那五十万农民工怎么办?他们去哪里?他们依靠什么养活他们的妻儿老小?再回去种地吗?不可能——”连红根笑了一下,“这就是那些开发商一个都没有被抓的原因,政府不能吓跑资金,这辆东方快车已经刹不住了,哪怕这里面有太多黑色的东西——他们能做什么呢?只能管好那些官,哪怕杀一儆百也在所不惜——但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而且如你所知,就是这一步,要走出去,也是万分艰难的。”

    “这是一个悖论。”成克终于开口了。

    连红根摇了摇头,“这是一次空前的大绑架,一切都被绑架了,除了前进,没有退路了。”

    成克突然明白连红根今天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话了。他终于明白了。他在心底笑出了声。

    “这可以用来解释三才集团的事情,是吗?三才集团当年起家时候,那些违法的行为,为什么会被当地政府放水,是吗?”成克说。

    连红根看着他,“你是一个聪明的警察。”

    成克笑了,连红根说了这么多,让他终于释怀了,但这种释怀却是满腔的悲哀。

    成克慢慢地摇了摇头,“可是,总得有人买单的,不能每次都让人民买单吧?中国人是多,分到每个人头上也不是多少,但这不公平。”

    “三才集团不是得到了应有的制裁了吗?”

    “它只是一个替死鬼,是事发后的众矢之的。”成克说着,他看着连红根的眼睛,此时他已经把其它的事情全部抛开了。

    “这么说,你已经表态了。”连红根看着成克,他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

    “我只是一个小警察。”成克说,“连厅长您刚才说的对,这是一次大绑架,我们都没有退路了,但也许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管好一部分人,也许有一天,改革的成效出来了,深入了,我们这个国家的经济金融的体制慢慢地被松开了,那些官儿的手头没有那么大的权利了,商人们只能通过合法合理的公平竞争来分这块蛋糕了,那一天,也许这种情况会变得好得多,但现在,我们应该揪出那些损害了国家和人民利益的内部毒虫,把他们绳之以法,这也是我们应该做的,是我们公安人员的责任,也是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

    成克这么说,连红根当然不能说不是了,但他的脸色已经变了。

    这是他当厅长以来,第一次有人——而且还是一个小干警——用这种方式和他说话。

    连红根突然笑了,他站了起来,走到成克面前,拍了拍成克的肩膀,“你是一个二十年的老警察,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明白人。”

    他说完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椅里,继续低头看他的文件了。

    成克知道,他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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