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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破碎的歌谣

作者:关河五十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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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1日,苏联空军率先拉开南京保卫战的序幕。

    早在三个多月前,中苏双方就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从这时候起,苏联开始成为主要对华军援国。从新疆到兰州,为运送军援物资而专门建立起一条长达3600里的交通运输线,它是当时维系中国继续抗战的最重要的一条国际生命补给线。

    不仅援助物资,苏联也直接派部队进行支援,这就是苏联志愿空军。

    这里的“志愿”,当然并不一定代表个人志愿,其背后实际是政府意志的结果,就像十几年后中国派出的抗美援朝志愿军一样。老美起初傻乎乎的,还真以为跨过鸭绿江的是中国民间人士,在异域大搞个人英雄主义哩。

    所谓的苏联志愿空军,其实是苏联应中国政府要求,将分布在中亚和西伯利亚的空军各师团组织起来,以志愿的名义,轮流派来中国的正规参战部队。

    同是战斗机飞行员,苏联飞行员跟美国飞行员的习惯又不一样。如果是在休假中,苏联人其实是很放纵的,几乎什么粗鲁来什么,相比之下,美国人倒并不像传说中那么胡作非为,大多数人还算是比较守规矩的。

    但到工作阶段则又不同。很多美国飞行员看上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有人上岗了还会偷个空子去警卫室玩玩牌。苏联飞行员却有着铁一般的纪律,打起仗来甚至比日本人还机械和玩命。

    简单来说,他们是这样一种人:既能够通宵达旦彻底狂欢,也同样能够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地疯狂作战。

    苏联空军使用的战斗机是“黄莺”和“燕子”。

    在西方人当中,苏联人是很懂些美学的。20世纪50年代,中苏关系最好的时候,苏联歌曲曾一次次让我们的父辈为之迷醉,这恐怕不是偶然的。

    就像他们把火箭炮命名为“喀秋莎”一样,那完全是一个美丽姑娘的形象,它充分验证了,战场除了血腥还有诗意。

    “黄莺”的学名是伊-15,这是一种双翼机,它的特点是功率大,差不多是平常飞机的两倍,因此在空中停留时间长,适于空中角斗。“燕子”,即伊-16,是单翼机,看起来粗糙,但是速度快,适于追击。这两种飞机的性能谈不上一定盖过日本的96式,但双方的性能已经大致接近了。

    “黄莺”和“燕子”实在是一对好搭档,这两只轻盈的小鸟一高一低,交替翻飞,常常能弄花对手的双眼。

    12月1日这一天,日本政府作出了攻占南京的决定。于是有九架96式奉命飞到南京上空来撒劝降传单。

    中苏空军加大油门,呼的一声冲了出去。一共六架“黄莺”,分别由五个苏联飞行员和一个中国飞行员驾驶。

    96式果然了得,马上摆开陈纳德所说的那种诱饵阵型,两个回合一过,一架苏联“黄莺”中弹起火摔了下去,中国飞行员练习“黄莺”时间不长,驾驶飞机连熟练都谈不上,所以也只好赶紧撤离。

    六去二,四对九。

    剩下来的四架苏联“黄莺”没有选择逃走,而是继续缠斗。其中,一架“黄莺”被96式紧紧咬住,怎么甩也甩不掉。日机越追越近,开始第一次射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黄莺”突然向下一个俯冲,把全部子弹都闪在了身后。日机见状,也跟着全速俯冲下去,然而“黄莺”又是一个令人惊艳的横翻,闪到一边后,反过来向96式开火。

    虽然它们谁都没有打着谁,却已经把地面上的一个人给完全看呆了。

    此人就是陈纳德。他经历过的空中格斗太多了,见过的空战高手也数不胜数,但眼前的苏联飞行员仍让他叹为观止。

    那么多复杂的空中技巧,可以一口气做完,你是我所知道的第一人!

    一般来说,空战的时间都很短,几秒或最多几分钟内便能决出胜负,但那一天的南京空战特别长,总计达半个小时。结果是,日本战斗机败逃,双方都未有人员伤亡。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陈纳德在看到这一幕后,立即断言,在中国空军实际处于瘫痪的情况下,苏联空军与日本航空队绝对有得一拼。

    果然,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就有了一架“黄莺”击落三架96式的好消息,而“燕子”出击五次,也一口气揍下了六架96式轰炸机。

    与之同时,江面上毫无防备的日舰也遭到苏联轰炸机的打击。虽然轰炸机数量有限,没能鼓捣出像后来偷袭珍珠港那样的效果,但仍击沉一艘巡洋舰和两艘运输舰,另有六艘日舰中弹后燃起大火。

    这是南京保卫战的序幕战,也是极少的几个精彩瞬间之一。很快,这一切都将结束,因为三天后,苏联空军连起飞基地也没有了。

    12月4日,南京郊外开始传来隆隆炮声。

    苏联空军已经被迫放弃南京机场,南京上空满天飞着的都是日机,而蒋介石也被迫搬离南京陵园官邸。

    离开之前,他再次用一天的时间,检查了紫金山防御阵地。

    在“励志演讲”中,唐生智告诉大家,蒋介石要他在南京守三个月,其实是自行拔高了。

    蒋介石从没奢望过南京能守这么长时间。他对唐生智说的是:如果能支持两周是最好的。

    可是当这位“委员长”一次次视察阵地,环视眼前起伏的山峦时,又不住喟叹:首都锦带江山,实天然要塞,守一两个月应该可以吧。

    如果说有奇迹,这时候的蒋介石应该是真心期盼奇迹能够发生的。一两个月,得到喘息的中国军队定然可以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南京或许可保无虞。

    虽然朝中文武百官都已陆续撤离南京,但他还迟迟不愿离去。

    到12月6日,想不走也不行了,因为日军已逼近南京外围的第一道防御线,远战开始。

    在确定必须离开后,蒋介石一大早就驱车晋谒中山陵,作最后一次告别。

    中山陵是国民党的圣地,也称得上是蒋介石个人的福地。

    他曾经在这里发起二次北伐,曾经在这里完成“奉安大典”,也曾经在这里削平一座又一座山头,从而登上事业和权力的顶峰。

    可是如今只能挥手自兹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将意味着的是暂时,还是永远。

    一边“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另一边却“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

    岁月披离,人与人之间可以作为不同,可以性格迥异,然而到了那一刻,境遇和心情却多有相似之处。

    正值秋冬之交,梧桐落叶铺满过道,一座紫金山显得那么凄清,面对此情此景,他已无法完全掩饰自己的心情,开始神情怅惘,满面郁悒。

    一级级台阶走上去,又一级级台阶走下来,回过头去,所有的景物都那么熟悉,可即使是一草一木,如今也都在深深刺痛人的心灵。

    岁月如同梦境,成功恰似虚幻,而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比人更强悍的始终是命运。

    除了南京,除了中山陵,蒋介石需要郑重告别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过去的死敌,如今的臣子——唐生智。

    没有这个人慷慨赴任,最后恐怕真的要由自己这个统帅来守城了。

    患难见真情,你必须感谢他,不是以“主公”的名义。

    蒋介石带着宋美龄来到唐生智公馆,当着面对他说:孟潇兄,我知道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却要有劳你来守南京,我心里很难过。

    这句话颇令唐生智感动。

    我是军人,守卫城池本来就是军人分内之责。现在,我还是要重复曾对你说过的那句话,就是“临危不乱,临难不苟”。

    没有你的命令,我绝不撤退!

    临别时,蒋介石告诉唐生智,云南龙云已答应出动滇军抗日,那是一支很强的地方部队,眼下已沿浙赣铁路东进浙江。如果南京能多支撑一段时间,等滇军到达后,必能先行缓解南京外围的压力。

    我走了,你千万保重身体。

    12月7日凌晨,蒋氏夫妇驾机飞离南京。

    12月8日,南京外围的第一道防御线被击破,远战失利,唐生智转而组织第二道防御,展开近战。

    由于完全失去制空权,日机得以对南京实施密集轰炸,被作为指挥所的唐生智公馆也屡屡挨炸,玻璃被震得粉碎,桌上物品在空中乱飞。

    幕僚们十分担心,都要求转移地点,唐生智却摇了摇头。

    大敌当前,我要在这里进行指挥,不能为几颗炸弹就搬走,你们走吧,我和两位副长官留在这里就可以了。

    最后,其他人都搬到了地下室,唐生智则仍在地面进行指挥。

    近代历史上,南京迭遭兵燹。离得最近的两次,一次是太平军攻城,一次是湘军攻城,但两次都有一个共同点,即先行占领紫金山。

    紫金山是南京的最高点,占领这里,就等于把握了主动。

    无论是太平军还是湘军,都是凭紫金山之高,用火力压制住对方,然后再顺势炸塌城墙,从太平门攻进城去的。

    紫金山一旦有失,太平门则危,而南京两次被攻陷的历史将原地复制。

    对紫金山发起冲击的日军主力,为京都第16师团。这个师团既是老师团,登陆以来又未受到什么损失,因此特别张狂。

    然而他们碰到的是一支同样训练有素、斗志顽强的钢铁部队——教导总队。

    战前,湘军某师指名要调教导总队的一名排长去湖南就职,这回不是当排长,而是直接升任连长。

    “铁卫队”的嘛,谁还信不过。连长只是起步,以后还会升营长、团长,甚至可能是旅长、师长。

    上级都点了头,同意这名排长可以立即启程,然而他本人却说,不打完这一仗绝不会走。

    没等仗打完,英勇的军官就牺牲在了紫金山上。

    以强对强,以猛对猛,防守紫金山的“铁卫队”层层设防,在南京保卫战中发挥出了中流砥柱的作用,直到南京即将失陷,京都师团都未能从他们身上敲开缺口。

    如果唐生智指挥的全是这样的部队,那就好办了,守三个月乃至六个月都绝对没有问题。

    然而不是。

    东面的紫金山和太平门虽然无恙,南面的雨花台防线却被突破了。

    12月9日,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松井石根遣使给唐生智送来了一份劝降书。

    说的是南京,我却突然想到了一江之隔的扬州。

    300年前明朝治下的扬州,其规模堪比如今的南京,但同样陷入敌兵重重围困之中。

    洋洋得意的多尔衮给城内的兵部尚书史可法下了最后通牒,后者奉还他的,是历史上著名的《复多尔衮书》。

    对要不要献城以降,史可法说了一句话,那就是“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我虽然力量有限,却一定会以死报国。

    300年后,唐生智面对差不多的威胁口径和语气,也采用了跟“史阁部”差不多的方式,即断然予以拒绝。

    近战失利,则守城!

    我去过的地方不多,但有两座城市的古城墙曾给我留下较深印象,一个是西安,另一个就是南京。

    据说光华门如今已不复存在,不过只要看看尚留存于世的那些城墙就知道了,它们曾是多么巍峨坚固,如果不占据着紫金山那样的高地,要想立马攻陷确实是比较困难的。

    光华门前还有护城河,听评书弹词里面,古代那么勇的武将,想攻个城也千难万难,现代其实也一样。

    可是再坚固的城也必有它的“阿喀琉斯之踵”,那个脆弱的脚后跟就是城门。

    日军以坦克战车为掩护,组织敢死队对光华门进行猛冲。城上迫击炮和机枪齐发,但仍有许多敢死队队员钻进了门洞。

    一进门洞,便进入了射击死角,守军枪弹再密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这些鬼子可不是来跟你躲猫猫的,这次窜进来一批,下次窜进来一批,城门无论多厚,不过是两块门板而已,长此以往,难保不被攻破。

    守军先用火攻,在半夜里将汽油桶一桶一桶地丢在城门口,然后点火,利用火墙将护城河外和城门洞里的日军完全隔开,让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进不去。

    之后突然打开门,机枪扫过,门洞内的日军敢死队队员被立毙当场。

    门砸不开,日军开始集中平射炮,朝城墙进行高密度连续轰击。

    12月10日,光华门城墙终于被炸开多个口子,金泽第9师团在飞机的掩护下,用竹梯爬城,从缺口处蜂拥而入。

    百余日军冲进城内,并突入城门纵深达200米。他们以沿街房屋为据点,企图掩护后续大部队继续开进。

    闻知城破,唐生智严令附近部队以两侧围堵的方式发动反攻,终于将其全部歼灭,但在松井石根的指挥下,金泽师团随后又用山野炮将城门轰塌。

    城门一破,日军像潮水一样涌进来。

    守军赶紧堵门,随堵随破,随破随堵,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城门堵住,然而这次进来的日军却十分凶猛,怎么都无法将之完全消灭。

    一转眼的工夫,守城已变成了巷战。

    城中进入了极其紧张的时期,遍布火药和硫磺的味道,唐生智派参谋长到光华门现场,规定每十分钟双方通话一次,以报告那里的战况。

    长官部的空气压抑到要使人爆炸,因为谁都知道,要是电话打不通,就什么都完了。

    即使情势如此险恶,唐生智并未表现得惊慌失措,颇有守城大将的风范。

    因为身体不好,又日夜不得休息,他在发号施令时,必须每隔几分钟就用热毛巾擦一下脸,喝一口茶,以保持清醒状态。

    除此之外,他的样子真的跟他的绰号“唐和尚”一样镇定平和,无论前线情况多么吓人,从不失态,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香烟。到了傍晚,趁日机停止轰炸,他甚至还会捧着小茶壶,在院子里散散步。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此,太原保卫战时,以善于守城著称的傅作义都急到了两眼通红,可想而知,如果唐生智这时候就红了眼,长官部的其他人会作何感想。要知道,傅作义毕竟还有自己一手带出来的绥军可作依靠,唐生智却无湘军为保证,他指挥调遣的,全是跟他没丁点历史关系的各路部队。

    这个时候唐生智确实已经准备与城同殉了,他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一条救命的船。

    众人都屏住呼吸盯住电话机。

    电话铃响了,参谋们扑过去拿起一听,终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巷战结束,城内日军被全部歼灭。

    当天唐生智收到了一大堆礼物。

    有歪把子轻机枪,有左轮手枪,有战刀,有三八式,还有钢盔和呢大衣,都是从日军身上缴到的。

    最新鲜的礼物,是粤军送来的,那是用菜篮子挑来的十几个鬼子脑袋!

    虽然侥幸涉险,但长年作战的直觉仍然告诉唐生智,迟早还会有下一座城门被攻破,而这一次倘若再被日军冲进来,恐怕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除了紫金山上的教导总队外,他所能调动的其他部队,字面上看看是一个师或者一个军,其兵员其实大多只剩下了一个营,而且基本全为新兵,部队没有大炮,连步枪都不整齐。

    今天能堵住城门,靠的不是实力,而是士兵们的血肉之躯。

    与唐生智感觉相同的还有蒋介石。

    离京之后,虽然他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但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征调到强力援军,即如离得最近的云南滇军,此时也还刚刚到达浙江,对于缓解南京之围而言仍然是鞭长莫及。

    蒋介石一直通过无线电台与唐生智保持着联系,对南京保卫战的每一步状况都很了解。在获悉最新情况并研判形势后,他直接给唐生智发来电报:如果南京实在不能守,则相机撤退!

    12月11日,唐生智又接到了顾祝同打来的电话,后者转来蒋介石要唐生智个人撤退的命令:渡江北撤。

    顾祝同对唐生智说,你赶快过江来浦口,我让胡宗南到浦口接应。

    唐生智倒是已经做好了不走的准备,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气定神闲,乃至于连条救命船都不给自己留。

    前线如此危急,我不能走!

    顾祝同急了:你今晚一定要走,这是上面的命令。

    唐生智说,我有许多事情还没有向各部队交代清楚,这么一走,以后责任由谁来负?

    顾祝同缓和了一下口气:这个容易,你留参谋长交代一下不就行了。

    唐生智仍然不同意,一个参谋长如何能够主持大局,况且是在这样垂危的关头。

    他断然说:我就是走,最早也要明天晚上才能走,我不能只顾自己一个人的死活,扔下军队不管。

    事实上,顾祝同如此急迫,是有原因的。因为华中方面军的二线部队——第13师团已从镇江北渡,下一步就是要封锁住长江北岸。

    顾祝同说要派胡宗南来浦口接应唐生智,也是出于这一顾虑。

    虽然明知如果照直说出这一情况,必然会对唐生智的心理产生影响,但事到如今,顾祝同也只好实话实说:日军占领了江北的六合,随时可以再攻下浦口,到那时即使想要北撤也来不及了。

    唐生智愣了愣,但他仍然坚持:今晚要我过江是绝对不行的。

    当晚,唐生智没有去找船渡江,而是沉下心来制订了突围计划。

    巨大险情果然再次袭来。

    12月12日,凌晨,熊本第6师团从中华门附近入城,双方从巷战很快进入短接,守军再也无力将敌击退,城中局势眼看无法挽救。

    但在这之前,唐生智还要做最后一次努力。

    下午4点,他将师以上将领全部召至公馆开会,只问了一句:南京现已十分危急,各位尚有把握再守卫否?

    众人面面相觑,房间内的空气冰冷到能使人的血液凝固。

    唐生智再也不用问了,撤退显然已不可避免。

    对于如何突围,唐生智已进行过仔细研究,各支部队什么时候撤,谁先撤谁后撤,从哪里突围,到哪里集结,乃至于联络信号,都有明确规定。

    他把已油印好的突围计划发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并且强调:战争不是在今天结束,而是在明天继续,我们以后还要再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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