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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江习庄坐在椅子上看书，不知思绪飞到何方，书页半天都没翻动，面容憔悴不堪。
秦满江走进来，江习庄抬头看了看他，低头翻了一页。
秦满江没有等到他的问询，心中更为不忿，瓮声瓮气道：“习庄叔，我来给您送个信。”
“别说了，坐吧。”江习庄拍拍身边的椅子。
秦满江坐下来，仰头看着墙头青草，墙头上空一角霞光，脸色阴沉。
江习庄放下书，“月明要成亲了，你呢，有什么打算？”
秦满江一愣，“没有。”
“你想不想来巧庄书院读书？”
秦满江摇头。
江习庄笑，“你跟月明一样，心不在这里。”
秦满江欲言又止，沉默下来，还是不愿跟他多做交流。
江习庄更为和气，“你们四个从小一块长大，都跟我的儿女一样，有什么话就说吧。”
秦满江闷闷道：“习庄叔，我为你不值。”
江习庄笑起来，“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为你不值。衡阳太小，太辱没你了。”
“衡阳小，巧庄师范不小。”
“好男儿难道不该志在四方，建功立业，要不就学唐叔叔好好经营，富甲一方，办什么办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学校呢？”秦满江说出心里话，顿觉轻松许多。
江习庄无奈地笑，“人各有志，培养人才就是我的志向。”
“培养人才？”秦满江脑海中浮现出巧七那副满街疯跑的傻样，忍无可忍起身，“巧七兄妹都三天没回来了，你要是不担心他们，那我就先回去了。”
江习庄苦笑起身，“你这孩子，何必跟我赌气，我是他们爸爸，怎么会不担心呢？”
秦满江低头，嘴角抿得紧紧的，很明显还没被说服，江习庄拍拍他肩膀，“走吧，我要上课了，先送你去渡口。”
两人离去，朝霞映照小院，光芒万丈。
江习庄的声音遥遥传来，“多亏有你们照看，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两个孩子……”
瑞丰米店天井，水缸里的睡莲仍然亭亭玉立，巧七再也不用偷偷摸摸来，俨然成了东家小姐，在躺椅上横七竖八摆着各种姿势听秦满江转述江习庄的肺腑之言。
江月明坐在一旁小板凳上，一巴掌把这条懒蛇拍老实，这才冲着秦满江开口，“我爸爸真这样说？”
秦满江点点头，“他让你们好好在奶奶家呆着，别挂念他。”
江月明和巧七面面相觑，巧七拔腿就走，江月明一把拽住她，“去哪？”
巧七声音响亮，带着几分雀跃，“回家找爸爸去！”
“你怎么答应奶奶的，这不成了过河拆桥么！”
巧七环顾四周，低声道：“要搭桥你去，我才不去看奶奶铁板脸。放手！”
秦满江逼近巧七，“又没什么好日子过，回去干嘛！好好巴结你奶奶去！”
巧七愣了愣，尴尬地撇开脸，“要巴结还不容易，有我哥就好了。”
江月明凑近一看，“呦，还知道红脸，有出息！”
秦满江一愣，看着巧七尴尬地笑了笑。
江月明拍拍秦满江的肩膀，大笑，“这个红脸猫胡子送给你吧，我不要了！”
秦满江略有怒意，“你说什么呢。”
巧七一张脸通红，恼羞成怒，“笑什么笑，我回家了！”
帘子哗啦响了，江广袖走进来，“回家？奶奶让我带你们去看看其他铺子，让掌柜和伙计先认人。”
江月明连忙上前，“大哥，我们还是先回巧庄吧。”
江广袖笑，“奶奶早就知道你们呆不住。”
巧七都快蹦起来，“她老人家答应啦？”
江广袖摇头，“没答应。”
三人面面相觑，都愣住了。
江广袖伸出三根手指头，“三天，她让你们住三天就回来。”
“三天就三天，哥哥，快走！”
巧七一溜烟跑了。
江月明虽也是归心似箭，礼数还是不能丢，“大哥，多谢关照。”
江广袖摆手，“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
江家真正的孙子孙女挨冻受饿，江广袖这个假孙子成天人模狗样在孤山招摇，秦满江也是看不惯江广袖之中的一个，突然一把揽住江月明，“这下好了，你奶奶认了你，以后就不怕没钱去干大事业！”
“你胡说什么呢。”江月明带着歉意冲江广袖一笑，刚想说什么，秦满江不耐烦了，拖着他就走，“走吧，去裁缝铺子里看看，你要结婚了，也该添身新衣服。”
江月明来不及反对，江广袖突然拉住他，“月明，快去吧，奶奶吩咐过给你们多做几身衣服，都挂江家的账。”
秦满江得意洋洋，“就说吧……”
两人笑着离去，江广袖目送两人背影消失，脸色灰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帘又响了响，赵理掀开帘子走进来，“我也是寄人篱下，你的心情，只有我能理解。”
江广袖一愣，抱拳道：“赵警官，有何贵干呢？”
赵理摆手，“别这样，我们不是外人。”
江广袖笑，“赵哥。”
“这就对了。”
“赵哥，有话请直说。”
赵理正色道：“当年淑余小姐听信江习庄谗言，闹得我们汪家鸡犬不宁，你也是知道的，就怕月明和素素再来一回，汪家就彻底成了衡阳笑柄。我们所长爱面子，而且柏松哥至今记恨家人，不肯回来，我不得不为他们考虑。”
江广袖警觉，“你不想让他们结婚？”
赵理摇头，“不想让他们在两个老人张罗下办成婚礼，这对两家来说会是另外一场灾难。”
江广袖皱眉，“赵哥，你管得未免太宽了。”
赵理笑了笑，“江习庄和淑余小姐这对夫妻是什么德性你难道不知道，你就舍得你辛苦经营这么多年的家业落入他们这个无底洞？”
江广袖压低声音，“你有什么办法？”
赵理狡黠一笑，冲他勾勾手指。
孤山驿站不过普普通通的两间小屋，小屋前面支着一个茶棚，摆着破旧不堪的几张桌椅板凳，旁边是一个卖杂货的铺子，由竹海的竹子搭成，竹子已从翠绿变成灰黄，只有新补的几根还油油泛着绿光。
杂货铺子小得可怜，门口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象征性地摆着瓜子花生，有衡阳的桂花糕，还有湘潭的灯芯糕，糕点也只有寥寥两块，还用黄纸包起来，封口处莫名其妙贴着小块红纸，点缀在瓜子花生之间，显得分外惹眼，更可笑的是糕点前面插着一根竹牌子，写着“发饼”两个字，看来此物颇受欢迎，老板都被过路的饿兵抢怕了。
看到打扮体面的一行人，懒懒散散的两位老板都坐直了身体，只不过王老师正急着赶路，完全忽略了两位老板热切的眼神。
做不成生意，老板也懒得招呼，继续瘫坐在躺椅上等客人。
王老师回头看了一眼，三个女学生一起指着茶棚，看来渴得厉害，王老师摇头，“别让江校长追上，快走！”
众人继续前行，江习庄从前方气喘吁吁跑来，挡在大家面前，“你们……王老师，你的辞呈我没有批，你不能走！”
王老师避开他的目光，“江校长，您批不批我也会走的，跟您说实话吧，我们早就想去长沙参战！”
江习庄怒道：“糊涂！战场又不缺你们几个人！你们去干嘛！”
众师生低头不语，悄然后退。
王老师无奈走出来，“江校长，我们只是短暂的同事或者师生关系，我们确实非常敬重您，这不意味着您能左右我们的选择。”
“好好好，你去可以，把孩子们给我留下来！”江习庄焦急地看着后面的孩子们。
王老师回头，所有学生齐齐摇头，冲着江习庄苦笑，“您自己问他们吧。”
江习庄用力挥着手，“同学们，你们还小，还是呆在学校里安全。”
一个女学生轻声道：“江校长，我哥哥在前线，我要是参加战地医疗队的话，说不定能救我哥哥一条命。”
“你……老师和同学们，我知道你们都很心急，但是抗战是长期的，急不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这位老好人校长。
江习庄看出了希望，继续挥舞着手臂，“我打个比方，你们都是谷种，春天种下来，秋天就有一丘田一丘田的收获，我们不能因为现在雨水少就不去种田啊。”
王老师拦在他面前，“江校长，您说的都有道理，但是国家将亡，哪来的雨水。”
“没有雨水，我们有湘水，没有爬犁，我们有手。天时地利我们占了两样，还怕不能做成这么一件小事！老师们，同学们，国家的未来需要你们！”
“敌人就在长沙，江校长，您种您的田，我们愿意去为您争抢一点灌溉插秧的时间。”王老师说完，神色无比决然。
女学生鞠躬道：“江校长，您的教诲，我们永生难忘。”
所有学生都深深鞠躬，哽咽道：“江校长，多谢您。”
江习庄大怒，“你们……我不要你们感谢，我要你们留下来读书，以后给国家培养下一代，这场仗我们一定能赢，不，很快能赢！”
王老师叹道：“江校长，您别骗自己了。告辞！”
江习庄急了，猛地挡在他面前，“不准走！国家不会亏待你们，学校不会亏待你们！”
王老师脸色不太好看，“学校是您辛辛苦苦办起来的，但不是您一个人的学校，您不必钻这个牛角尖。江校长，人各有志，这后方，我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江月明骑着唐东安的单车急匆匆赶来，“爸爸，快回去看看吧，老师们罢课了。”
江习庄一愣，“为什么！”
“薪水，还是薪水的事。”江月明拼命摆手，“您快回去吧。”
江习庄喃喃道：“那怎么行，同学们本来就没心思读书……”
王老师顺势迈开步子离去，“江校长，您保重身体！”
“校长保重身体！”众人连忙跟了上去。
江习庄慌了，“你们……”
江月明突然一把拽住江习庄，“快走快走！”
江习庄扶着单车后座，突然冲着王老师等人深深鞠躬，语带哽咽，“你们要是想回来，巧庄书院的大门随时为你们敞开。”
众人脚步匆匆，无人回应。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江习庄一路疾奔而来，冲进校长办公室。
人来得不少，体育系的周安平和音乐系的胡美兰连忙起身，教育系教授王燕谋、教务处长李存仁和数学系教授孟子达本来都站着，一瞬间挺直胸膛。
钱博书坐着沙发上岿然不动，冲江习庄招手，“来喝口茶。”
江习庄垂头丧气走向钱博书，“钱教授……”
钱博书摆手打断，“没追上就没追上吧。”
“江校长，你这么办学谁都留不住！我们来教书不过为一口吃的，你从来不准时发薪水就算了，今年又一直拖欠……好不容易发点钱，也是谁闹事谁有份，老实人吃亏。”
胡美兰说话向来又快又急，如同一把冲锋枪在突突，江习庄低头连道惭愧，胡美兰不肯放他干休，“你除了惭愧对不起还能说什么！拿出解决办法来，别成天嬉皮笑脸婆婆妈妈！这些不能当饭吃！”
“来了来了！”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管平潮一路小跑，满头是汗，喘息连连出现在门口：“校长夫人回来了！”
江习庄连忙冲向门口，汪淑余跌跌撞撞走进来，脸色苍白，十分虚弱，江习庄接住她，“淑余，你怎么啦？”
钱璞玉端着茶水走进来，“她太累了，歇口气就好。”
汪淑余抓住江习庄的手，“钱领到了，而且以后也有地方领了，不会再拖欠。”
江习庄大喜，“太好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惊喜地面面相觑，胡美兰和周安平交换一个眼色，脸色尴尬。
钱博书看在眼里，沉下脸喝道：“江夫人，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难道不知道学校等钱用吗！”
钱璞玉看了汪淑余一眼，获得她的首肯，代为转达她的意思，“传闻说鬼子要一雪前耻，长沙局势又开始紧张，政府临时办事处和银行都关了，汪老师拿着票子坐船去湘西才领到钱。”
江习庄大惊，“要打仗！这次……是真的？”
汪淑余终于喘匀了气息，嘶哑着嗓子道：“我问了很多当兵的，他们都觉得依鬼子的脾气，很有可能。”
众人脸色凝重。
江习庄看向管平潮，“管老师，麻烦您叫所有教职员来领薪水。”
“好的，我这就去。”管平潮说走就走。
胡美兰走出来，“江校长，刚刚……我不是针对你。”
江习庄和和气气道：“我明白，没有照顾好大家，是我这个校长的失职。”
“我……我先回去做饭……钱一会让哪位老师送过来吧……”胡美兰匆匆离去。
江习庄颓然坐下来，“真正的难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