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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七坐上唐东安的单车，循着赵理的指点来到江港街尽头的小院，把唐东安轰走，这才满心忐忑地推开门。
浓烈的桂花香气扑鼻而来，巧七深深呼吸，完全忘了来意，胡素素闻声而出，站在桂花树旁向她微笑，两人相对无言，都红了眼眶。
很快，胡素素做出三个菜，两人坐在院中的小桌吃饭，巧七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料到胡素素竟丝毫没有见怪，心里愈发难过，吃着吃着，泪珠大颗大颗落在饭碗里。
胡素素无奈地笑，被人家赶出来，该哭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她这算怎么回事呢。
不过，哪怕两人年岁相差无几，胡素素向来当她是不懂事的小妹，不停给她夹菜，巧七哭了一阵子，终于消停下来，大口大口吃饭，冲她露出傻兮兮的笑容。
事情还是得说清楚，不然她又得钻牛角尖，纠缠不休，胡素素艰难开口，“我只是想留在江家，并不是特别想嫁，对你大哥……也没有多少情意，既然你奶奶反对，那也就算了。以后我在育婴堂做点事情，再找一个靠得住的男人，你不用替我担心。”
巧七嘴巴大张听完，抿着嘴巴皱眉想了想，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冲着她重重点头，“唐三和秦五，随便你挑，他们都靠得住！”
胡素素瞪大眼睛，“你不是从小嚷嚷要嫁给秦五？”
巧七挠挠头，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脾气又太好了，嫁给不认识的人，我不放心。”
胡素素呆住了，“傻七啊，你真是傻七啊……”
巧七大概也明白这事办得对不起秦五，哭丧着脸抱住她，“素素，求求你选唐三吧，他心肠好极了，我怎么揍他他都不会还手。秦五太凶了，我怕他怕得要死，他要是知道这话是我说的，肯定会打死我的……”
胡素素含笑把她送出门，关上门，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蹲坐在地上无声痛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轻轻叩响，胡素素擦干泪拉开门，汪争光皱着眉头站在外面，赵理局促不安地跟在他身后。
胡素素根本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两人对峙良久，汪争光终于瓮声瓮气开口，“江桂子把你赶出来了？”
这简直就是明知故问，胡素素点头算是回答，汪争光拳头握得嘎吱响，淡淡道：“你想去哪里？”
想去哪里？回巧庄，汪嘉先紧盯不放，总不会放她干休；去乡下，或许巧七和唐东安会收留她，那也还是要看人脸色；离开孤山，她还有心愿未了……胡素素摇头，“我没有地方去。”
汪争光冷哼一声，“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不要后悔。”
胡素素笑了笑，“孤山发生这么多事，要后悔也轮不到我一个弱女子。”
汪争光突然有被人看穿的尴尬，低头看了看脚尖，转身离去，头也不回道：“赵理，柏松那臭小子既然赚了这么多钱，老爷子那边让他修一修，我就不管了。”
赵理唯唯诺诺应下，两人很快消失在江港街的黑暗中。
胡素素猛地关上院子，回望黑幽幽的小院，眸中有异样光芒。
巧七坐唐东安的单车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唐东安骑得不稳当，还想炫耀自己的技术，两人毫无悬念地再次跌进水田，浑身狼狈地回家。
江老夫人见怪不怪，闭关打坐念佛，江广袖看着两个泥人直叹气，甩手去了私塾。
秦满江果然也在，两人坐在小院，一如往常地看星星，秦满江一来对他还有几分不忿，二来却又知道他心中的苦楚，此时还不如保持沉默。而江广袖一腔热情被泼了冰水，整个人都蔫了下来，更是一句话也不想说。
不多一会，唐东安不知道抢了哪个孩子的铁环哗啦啦滚进来，巧七还扛着一床被褥，显然有让他留宿的打算。江广袖倒是无所谓，秦满江看见他就生气，起身就走。
巧七背着他做了不少亏心事，恨不得跟他磕头才好，好说歹说把他拉着坐下来。
唐东安气不过她这个奴才相，嘿嘿笑道：“巧七，你说过把他拦下来就跟我去我家玩，不讲信用！”
“果然是你！”秦满江目光徐徐转向巧七，目光冷漠，好似看一个低微的生物。
巧七冲着唐东安怒吼，“你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答应你去你家玩……不对，我怎么会干这种事！”
两人的联盟彻底土崩瓦解，唐东安这些天在她手里吃了太多亏，总想要报仇雪恨，得到机会好一顿添油加醋挑拨离间，巧七实在说不过他，不停冲他挥舞拳头，脸色通红。
唐东安恨不得他滚得越远越好，也只有她会干这种事情，秦满江很快转过弯来，失望地看着她，“巧七，你知不知道对男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江广袖低着头沉默不语，他只想娶到胡素素，在这个乡下地方种田种菜，过一点安生日子，而唐东安一门心思想玩，当然，还要找个合得来的玩伴。
巧七呆呆看着秦满江，硬着头皮开口，“你说过不走的……”
秦满江恼羞成怒，挥舞着拳头冲着她大吼，“不走！留在这里干什么！等着鬼子来炸！来杀！”
唐东安拔腿就跑，江广袖猛地起身把巧七拽回身边，接住了秦满江几乎落在巧七脸上的拳头，又一言不发地拉着巧七离去。
秦满江的拳头慢慢落下来，颓然坐下。
唐东安不知何去何从，最后选择垂头丧气跟上巧七的脚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广袖拎着一壶酒走进小院，唐东安则假装抱了个枕头缩头缩脑回来，三人坐在院中，默然喝了很久很久。
唐东安迷迷糊糊扑到床上睡着，耳边莫名其妙响起隆隆炮声，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打着寒噤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什么都不想明白。
战争对他来说还是太远，他还没做好准备，只能逃避一时就一时，至于秦满江……听天由命吧！！
他突然想起那个总是敲打他的大姐，还有他敲打过的小外甥，在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进入梦乡。
汪争光看了看表，披衣而起，在窗口看了看，月明星稀，实在是好天气，可为什么他的心里如此焦躁不安，坐立不宁。
他挠挠头，决定去洗个冷水脸清醒清醒。
门开了，两人一个大步上前，重重跪在他面前。
这是他派去保护汪淑余的人，枪法和武功都是百里挑一，身手十分利落。
汪争光愣了愣，脑袋里嗡嗡作响，突然跨上前，揪住其中一人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你们他妈的把人跟丢了？”
两人低头不语，神情黯然。
汪争光怒吼，“人呢！”
两人齐齐摇头，“人没了。汪所长，有负所托，对不起。”
犹如一记重锤砸在头顶，汪争光身体微微摇晃，把人摔下来，冷冷道：“说！”
一人拿出一个油纸包，双手捧到他面前，声音略带哽咽，“江夫人……真的是女中豪杰。”
汪争光克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咬紧腮帮子，一点点打开，里面是一封信，除了沾了点血迹，信还是完好无损。
汪争光觉察出一点腥甜，狠狠咽下，“怎么……怎么死的？”
“为了这封信。”另一人黯然回答，“路上他们遇了山匪，就是蓝陵一带有名的堂老爷的手下，江夫人把钱全给他们还不够，他们非要再搜，还要带走她，我们出来帮忙，让她赶快跑，没想到堂老爷的手下诡计多端，另外派人在外面截道，江夫人被他们逼得落了水。”
“人呢！”汪争光出人意料地冷静。
“我们在当地买了棺材，护送江夫人回来。”
汪争光怒喝，“没想到！我花了这么大价钱请你们是干嘛的！
一人坦然看着他，“湘西匪乱不是一天两天，这趟差事不是两个人能办好的，我们当时走的时候，说过只能尽力而为，而且我们也已经尽力。”
另一人也强硬起来，“如今人没了，我们也无话可说，要怎么样，随便你。”
汪争光不怒反笑，“我就这么一个姐姐，我自己都舍不得花这么大价钱请人保护，我每天好吃好喝伺候你们，你们要女人给女人，要钱给钱……”
两人面面相觑，突然重重磕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巨响，“巧七交给我们，我们以后一定好好保护！”
汪争光终于怒吼，“趁着我没改变主意！你们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一人起身抱拳，“汪所长，这事是我们办错了，传出去，我们也没脸在江湖上混饭吃，据我所知，他们准备内迁蓝陵，巧七肯定要跟着去，以后交给我们吧，算是赎罪。”
另一人也起身抱拳，黯然道：“我一次我们绝不是为钱，是为了江夫人的大义。这些年我们跟着她也学了不少东西，她真的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您有一个好姐姐。”
汪争光转身就走，门重重一甩，将两人关在门外。
汪淑余的棺木是用船直接运到夫子渡，消息传来，全校师生都出来迎接，从夫子渡口一直排到巧庄。
没有鞭炮，没有喧哗，众人低头默然，无数的泪水落在这片她一寸寸清理出来，一步步用丈量过的土地上。
汪淑余孤孤单单葬在巧庄师范后山的桃李林里，位置是汪嘉先亲自挑选，他说女儿喜欢看江水，这里刚好。
江习庄没有异议，在墓地旁又种了一棵桃树和李树，若是桃李成熟，汪淑余伸手就能够着。
江习庄在院子里默默坐了一夜，没人敢去劝，也没人忍心打扰他。
他一会闭着眼睛，一会睁大眼睛看着天空的繁星，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或者这个世界里，他和汪淑余有另外的沟通。
他就这么迷糊一会，清醒一会，一直坐到天明。
第二天清晨，第一束光照到江习庄的脸上，只见他发丝纷乱，神情憔悴不堪。汪争光扶着汪嘉先走进，汪争光眼眶黑了，神情颓丧，汪嘉先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江习庄迷迷茫茫看着他们，像是看两个陌生人。
汪嘉先喟然长叹，“她自从嫁你，就没享过一天的福，是我害了她啊……”
江习庄神情迷茫，陷入长长的思考。成亲之后，两人开始建设巧庄师范，生了孩子她也没空管，整日整夜守着工地怕被人偷，又怕工匠们没有领到钱，用建筑材料抵债，而他囊中羞涩，四处要钱……
建好学校，两人陷入一个讨钱和教书的死循环，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孩子们过得无比艰难，满心埋怨……
她离去了，他失去了得力的臂膀，以后要怎么办？
两人成亲那天晚上说好了要将一生奉献给教育事业，少了一个人，他这一生还有多少年好活呢？
汪嘉先老泪纵横，“江习庄，你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舍得让她一个人到处跑，而且是跑那么危险的地方……”
江习庄始终神游天外，低着头不发一言。
汪争光同样没有听进一个字，好似从一个长长的噩梦中走出来，在冷风中打了个寒噤，嘶哑着嗓子开口，“姐夫，学校内迁的事情，你说怎么安排？”
江习庄猛地抬头，神情悲喜交集。
江老夫人当天就得到消息，派出江广袖求证。当江广袖匆匆赶回来，浑身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如纸，江老夫人已然明白一切，冲他摆了摆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江广袖哽咽，“奶奶节哀。”
江老夫人推开窗户，琅琅书声从山间飘来，这是秦满江在教孩子读书，唐东安正在田埂上孤孤单单地滚铁环，巧七带着走路都摇晃的小孩子们在田间欢笑疯跑……这一切多么美好，让她一分一秒都舍不得挪开目光。
她想得没错，巧七跟她一样，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胡素素的离去，并没有改变什么，这个孩子已没有安稳的日子好过，以后要担当大任，因为她前面有汪淑余这个榜样。
她迟早会去湘西投奔江习庄，那就多留一天算一天吧，毕竟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
江老夫人恍恍惚惚地想了一会，黯然开口，“广袖，这事……瞒着……”
江广袖一愣，突然急了，“那是她妈妈！”
江老夫人喝道：“瞒着！我说瞒着就瞒着！”
江广袖语带哽咽，“那是她妈妈！”
江老夫人厉声道：“谁再敢提，我打断他的腿！”
两人僵持良久，江广袖还想劝说，“奶奶，您这有巧七这个好孙女，千万别让她恨您一辈子。”
江老夫人咬牙，“你看我还能活多久？”
江广袖无奈低头，“奶奶，我听您的。”
江老夫人扶着椅子坐下来，“依江习庄的脾气，他怕夜长梦多，肯定马上要迁，不会来找这个女儿，加上秦家和唐家瞻前顾后的鸡贼本性，肯定也会瞒着两个孩子……”
江广袖目瞪口呆，“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不过，江广袖很快就回过神来，如今孤山乃至衡阳风声鹤唳，他们宁可让秦满江和唐东安在乡下胡闹，定然不肯将这些重担交到他们头上。
“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派人盯着江习庄他们的动静，暗中送些东西过去。这么多人要吃饭，儿戏不得。”
江老夫人交代完毕，几近瘫软，捂着胸口轻轻喘息。
江广袖唯唯诺诺应下，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