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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冤家路窄

作者:却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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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冤家路窄

    沦陷之后,那个热闹繁华的华南大都会,那个上街怎么都看不够吃不完的广州已然变了人间。

    广州遭遇14个月的轰炸,陷入敌手之后又有匪徒洗劫、大火焚烧、日伪军的抢掠和压榨,历遭劫难,尚未得到喘息之机,直至今日,商铺半开半关,苟延残喘,街头巷尾荒宅废墟林立,残破的躯体到处都是,电线杆墙头还能见到一块长衫旗袍的破布、一双破鞋甚至一只手臂等等被人被炸得粉身碎骨后的痕迹,衣衫褴褛的小孩在废墟中钻进钻出,扒拉出一点可用的东西售卖,换取一口活命的吃食。

    若是没有换到呢,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城内大街小巷,到处可见拖着残病之躯垂死挣扎之人,日伪军下令商铺门口的尸体必须由铺主收殓,并且巧立名目敲竹杠,众人只得联合起来驱走门口垂死之人,而许多人生存无望,一路爬到海珠桥南端的桥洞等死,桥洞内外死尸堆积,这里因而又叫做“升仙洞”。

    全市各交通要道、珠江两岸码头和海珠桥等地都设有日军关卡,西关街头到处是岗哨,中国人经过,必须向日军立正鞠躬,稍有怠慢便会遭到毒打、罚跪和凌辱,街头巷尾呼呼喝喝抓嫌犯的比比皆是,一旦被抓走定然死无葬身之地,人们只能敢怒不敢言。

    广州街头贴着各种安民告示,布告要求市民不得持有武器弹药,一旦发现藏匿武器,严惩不贷。

    江明月和佩佩加上一个做帮佣的细妹,算是一个完美的小门小户家庭结构,此时保甲制度组织十分严密,日伪军随时可能抽查户口,两人从回来第一天起就万事小心,生怕有半点闪失,还是被日伪军堵在屋内查过数次。

    幸而佩佩从小在西关长大,街坊都很熟悉,并没有受到任何怀疑,能够轻松过关,两人很快就拿到良民证,能否取得站稳脚跟的身份就看这一趟红门小学之行了。

    为了多发现一些情报,江明月和佩佩是绕了大半个西关才走到红门小学,门房是个60来岁的老人家,是陈校长在乡下的族人,真正把学校当成自家来管,一听说是陈校长约见的江老师夫妻,激动得直擦泪,这让江明月和佩佩两人都有些受宠若惊,也从老人家的泪水中感受到此行不会是求职会面这么简单。

    很快,两人就知道老门房为何表现如此异常,进到学校,明明教务处和校长办公室近在眼前,他偏偏要带两人去参观学校,还坚称是陈校长交代。

    两人不知陈校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就既来之则安之,跟着老门房在学校走了一圈。

    他们来的时候已经对这次会面将遇到的情况进行过一番商量,有一点非常明确,两人要的是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绝不掺合派系人事之争。

    广州沦陷之后,日伪控制全城,对所有教育部和学校进行一番清洗,由广州治安维持会民政处的学务科恢复广州小学20家,还调来两百来新教员入驻各学校,增加日译课文教育。

    这两年广州百姓陆续归来,汪伪政府成立后,由广东省教育厅出面组织恢复广州教育,加上控制了各大包括,成天在报纸上大肆宣传,看起来欣欣向荣,实则一片萧条,各学校都被日军占据,就连广东大学这么硬的招牌也只能去光孝寺先对付着开办。

    果不其然,学校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每个教室都太空了,不仅学生少,老师也寥寥无几,有的老师一看就是从日占区来,有的中国话都讲不利索,有的北方话讲得过于利索,偏偏教的是日文。

    至于孩子们,对于这两个陌生人的到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惊恐和茫然,这是佩佩在各种收容所和战后轰炸的广州街头经常能够见到的神情。

    战争摧毁了这座城市,也摧毁了孩子们的安全感。长夜漫漫,她甚至不知道这种安全感要重建有多久,孩子们走出学校的那天,这种安全感会不会回来。

    有个教室里面因为没有老师,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刚入学的幼童,有的打着盹,有点艰难地认字,有的看着图册,佩佩的到来把孩子们吓了一跳,不知道由谁开了个头,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大哭起来。

    江明月看得又好笑又可怜,想上前说点什么,被佩佩拦了下来,佩佩一个个走到孩子们身边,跟大家轻言细语,很快就把所有孩子都安抚下来。

    一个眼睛圆溜溜的孩子扑入佩佩怀里,哭声倒是停住了,呜咽的诉说始终没停来,抱着她不撒手,佩佩很快听出个大概,乱世中人命草芥,再大的痛无非是家人离散父母受难,抱着孩子温柔地哄,竟然把孩子哄得当场睡了过去。

    从头到尾,江明月目不转睛看着她,目光从惊讶到茫然,像是第一次认识她,或者从她身上看到另外一个女子。

    等佩佩忙完这几个孩子,老门房终于匆匆跑来,告知陈校长在校长办公室等待,还顺便告知陈校长邀请两人吃一顿便饭。

    看来事情已经成功大半,江明月放下心来,接过佩佩手里的孩子放下来,目光流连在孩子身上,竭力掩饰几乎溢出来的温柔。

    从佩佩和细妹的互动上,他其实早应该看出来,佩佩跟他相处时总带着几分懒洋洋的不耐烦,或者略显紧张,犹如惊弓之鸟,其实极富耐心,非常适合这个行业。

    不止是这个行业,他拉着佩佩走出教室,心头和脚步同样轻了许多。

    佩佩看出他的异样,深深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看样子这事成了。”

    江明月点点头,迎着炽热阳光走去,露出淡淡笑容。

    红门小学算是沦陷后最早恢复办学的小学之一,陈校长也是西关人,住在惠吉西路洋房,在香港念完教育学回来开办这所学校。陈校长家底很厚,年纪尚轻,完全可以撒手不管,逃到香港澳门等地隐居,或者躲在家中悠闲度日,回来开课完全是出于民族责任感。

    他应广州治安维持会民政处的学务科出面召集而来,却又跟维持会以及之后的汪伪教育厅切割得非常干净,只收下几个教日语的老师,其他一概由他自己管理。

    他原本担心的就是丢开学校之后后孩子们要被日伪完全控制,没想到越是亲力亲为,来自各方的干扰越多,大家虎视眈眈,要钱要人甚至要抢学校,为了保住这方净土,他一直吃住在学校,忙得焦头烂额。

    因为陈校长的父亲曾经留学日本,是当时日本侵华南支派遣军司令官冈村宁次的同学,两人读书时交情深厚,战争爆发后虽然断了来往,但有这层关系,红门小学恢复办学方面没有遇到什么麻烦,麻烦的是一些人想要争夺对学校的控制,还有日伪方面源源不断的渗透。

    陈校长早年暗中结交梁生,在他影响下同情并且支持共产党,从国共分裂以来为梁生等共产党人做了不少秘密工作,比如辗转托人埋葬许多被害的共产党员,帮助他们寻找家人,送烈士遗骨返乡等等,是大家信得过靠得住的挚友。

    陈校长行事极为小心谨慎,这一次找到江明月是通过梁夫人的关系,并且还派人在江家附近秘密考察几日,没有发现异样,这才向他发出邀请。

    江明月和佩佩在学校参观的同时,陈校长在此期间暗中观察其言行谈吐,发现两人确实对孩子们有关爱之情,这才向门房发出指令,让他引着两人来到校长休息室商谈。

    校长休息室和校长对外的办公室相连又隔开,墙壁非常厚,隔音很好,这是陈校长处理秘密事务的场所。

    江明月和佩佩虽经过一番周折才见到人,两人心中早已做好准备,并没有半点怨言,反而对陈校长多出几分信任。能够在数次风雨中既做了事情又保全自身,并且让学校长久存留下来,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双方既已交付信任,坐定喝上一口茶,立刻开门见山。

    陈校长指着学校的图正色道:“广州局势稳定之后,市民拖家带口陆续回来,我们大人可以不做事,但是学生不能不读书,学校重开之后,很多老师惧怕日伪势力不敢出来,还有很多发现势头不对,去了国统区参战,我们现在急需人手,但是不敢敞开招人,怕日伪借机生事,安插他们的人进来,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学校也就被他们抢走了。”

    江明月和佩佩连连点头,交换一个眼色,由江明月来做主回应。

    江明月轻声道:“陈校长,现在日伪方面是不是已经发难?”

    陈校长连连点头,“陈璧君的一个好友秦君微现在是省立女师校长,还兼绥靖公署的教育宣传,权力通天,她早已盯上我们学校,想要把学校接收下来安置她的学生,同时全力推行陈璧君那一套汪伪教育,据我所知,教材都已经印好了,只要撬开我们个大门就能进来。”

    “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陈校长一巴掌拍在桌上,急躁地在屋内踱步。

    这倒是江明月没有料到的情况,他和佩佩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一定要尽可能低调形势,避开一切可能的麻烦,站稳脚跟。

    而佩佩也悄然冲他摇了摇头,两人目前只能算在广州落了脚,吃饭问题都没有解决,一旦陷入这场争斗之中,别说两人原本的任务完不成,后果不堪设想。

    陈校长也停下来抬头看着墙上的学校图纸,一时候无人开口,两人也莫名屏住呼吸,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即便隔音很好,欢快的下课铃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还是钻了进来,不知道为什么,佩佩悄然吁了口气,蹙眉深深看了江明月一眼,两人刚好四目相对,都明白对方刚刚的心思发生了些许变化。

    佩佩默然起身走到学校图册前,脑海里全都是刚刚那一教室孩子们的哭声,自开战以来,或者从广州轰炸以来,更多的哭喊一声追着一声,从回忆倒灌入她的脑海,以至于她忘了自己所为何来,身处何方。

    江明月默然看着她挺直的背脊,感受着她的悲痛和坚强,忽而闪过一个念头,庆幸自己找到了对的人。

    “江先生,江夫人!”

    陈校长急切的呼喊让两人一瞬间清醒,同时看向他,仍然以不变应万变。

    陈校长见两人还是没有应对,对两人安如泰山的本事倒也生出几分佩服,更加舍不得放两人走,顿了顿,竭力用最和缓的语气开口,“江先生,江夫人,不瞒你们说,我要自己人!”

    他着重强调了“自己人”三个字,江明月心领神会,看向佩佩的同时,终于下定决心。

    而佩佩也在同一时间看向他,两人微微点头,算是做出最后的决定。

    对于佩佩来说,这些孩子不能落到不是“自己人”的那些家伙手里,他们不可能会对亡国奴和亲人离散这种痛苦感同身受,她必须保护这些孩子,至于总台,她可以用需要工作谋生来应付。

    对于江明月来说,陈校长多年来在危难之时毫不吝啬地给予帮助,作为“自己人”,他无法推脱这个责任。

    再者广州陷落后同志们纷纷疏散,广州一时成为真空,现在局势稍有稳定,北江特委、东江纵队、珠江纵队等各组织都先后派人潜回广州,要分别重建党组织,同样急需一个稳妥的地方作为据点,接收安置部分同志。

    江明月正色道:“陈校长,您是我们自己人,您有困难,我们当然要伸出援手。职位任凭您安排,我即刻就能入职。”

    “教务主任如何?”陈校长在两人脸上看了个来回,“至于您的夫人,请问学历如何?”

    佩佩坦然道:“沦陷前在中大附中读完高中,后来……”

    佩佩一个踌躇,江明月笑着接下来,“后来就跟我成亲,成了江夫人。我正在帮她补习,希望能督促她继续求学。”

    陈校长点点头道:“那真是太好了,现在我们急需人才,不知道夫人在补习之余能不能来帮我们带一带低年级学生?”

    佩佩心头一热,差点当场点头答应。

    江明月察觉出来,及时开口,“陈校长,夫人这里还有一点小问题。”

    佩佩略一思索,笑道:“是啊,家里只剩下几个老弱妇孺,需要我照看,实在脱不开身。”

    佩佩这才有为人妻子的自觉,莫名生出几分懊恼,此时跟当老师相比,另外一件事更为重要,但为什么就不能是他,只能是自己留下来。

    她甚至想过另外一种可能,江明月向来脸很臭脾气不好捉摸,跟人难以相处,交不到什么朋友,遇到险情自保不易,她如果出外工作,说不定比他做得更好。

    江明月倒是在她略带气闷的表情中看出端倪,在心中悄悄一笑。

    她外表虽成了江夫人,脾气还在,这样很好,这才是年轻新婚夫妻的相处之道。

    陈校长犹不死心,“那夫人的文章如何?”

    佩佩忽而有几分怅然,“我祖父是万木堂的介休先生。”

    陈校长瞪大了眼睛,突然朝着佩佩一拱手,“当年他在南海讲学,我有幸跟着听过几次,算是他的学生。”

    江明月不愿多提,连忙打岔,“夫人可以采编教材,协助教学工作,如何?”

    陈校长拊掌,“求之不得!那就这么说定了!”

    陈校长生怕两人变卦,留两人吃顿便饭,同时当场办妥入职手续,三人都放下心来,席间也许是有酒壮胆,陈校长突然提到梁生,并且告知梁生牺牲的具体情况。

    沦陷后广州到处都是密探,这些虎狼之徒有的是捞钱,有的是敲诈勒索,梁生那天也许是打扮得还算光鲜,被密探盯上,梁生逃跑时引起怀疑,日军巡逻队出动,追逃时将他打成重伤,最后死在柔济医院。

    是柔济医院的共产党联络员发现情况,通知梁夫人,并且将一家三口全部安全护送到澳门镜湖医院安置。

    “难道对这些密探没办法吗!”佩佩明知多次一问,还是忍不住内心的愤怒和惊恐。

    这也许是他们回到西关之后面临的最大难题,密探无处不在,个个有如虎狼,决不能暴露出一点蛛丝马迹,或者落到他们手里。

    陈校长和江明月交换一个眼色,江明月苦笑摇头,“广州这么快陷落,也跟这些汉奸密探有关,轰炸时就是他们从日本人那领了钱和烟花,为日本飞机打信号。我们组织人手到处抓汉奸,可是抓了也没用,上头早就没了心思,加上还有人特意跑去打点,口口声声说关不了这么多人,我们辛苦抓的,他们转头就放了。”

    “说到底还是政府腐败无能。”陈校长也是直摇头,梗着脖子想了许久,终究还是不敢开口问万木堂的相关情况,一阵沉寂后,气氛莫名伤感,这才由江明月以一声“吃饱了”打破宁静。

    “你们从沙坪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一支很厉害的游击队,队长姓吴?”

    面对自己人,陈校长也尽情敞开心扉,丝毫不避讳谈及能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的游击队。

    江明月和佩佩心里都咯噔一声,交换一个沉痛的眼神,不知该不该告诉他详情。

    “怎么啦?你们没见过吗?”陈校长忽而像是丧失了全身的力气,艰难地摆手,“没见过不要紧……”

    江明月已然感受到他的悲痛,轻声道:“陈校长,您认识吴队长?”

    “我跟吴夫人是同学,”陈校长眼里泪光闪闪,“我见过这么多的革命青年,送走这么多人,这是我最痛苦的一次,你们知道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温文儒雅的男人,也没见过这么温柔可亲聪明伶俐的女同学,他们真的太般配了,当年他们成亲,我不服气,见到吴队长本人,我才算服气……”

    “听到从市桥传来的消息,什么都来不及了,我找了一个教育界的熟人,以慈善部门的名义去给他们夫妻收殓遗体,那么美好的一对璧人,我用一个小孩子棺材就全装完了……”

    陈校长猛一低头,低低呜咽。

    佩佩两行泪流下来,深深看了江明月一眼。

    江明月会意点头,轻声道:“陈校长,他们是为了护送我们进广州,在市桥遭了埋伏。”

    “我们会报仇的,您放心。”佩佩补充了一句。

    陈校长浑身一震,目光定在佩佩脸上,从不敢置信渐渐坦然。

    面前的女子气质沉静镇定,目光坚定清亮,那绝非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而是一个战士。

    这种光芒,他在许许多多男女身上看到过,这些人都成了尘土,只有韬光养晦的他活了下来,活下来,才有可能花钱打通关系,为像吴队长夫妻这样天神一般的人物收捡遗骨……

    陈校长心头剧痛不已,迅速恢复了平静,淡淡一笑起身,“欢迎二位成为我们的同事。”

    “谢谢陈校长!”这场危险的谈话终于结束,江明月和佩佩都松了口气,告辞往外走。

    刚走出校长办公室,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三人都愣住了。

    “不能进,我们校长在开会……不能进,你们不能进……”

    “滚开!”

    门房一路疾奔而来,气喘吁吁指着外面,“校长,不好了,那个姓秦的又带人来了!”

    陈校长回头看了一眼,江明月眉头紧蹙,冲着佩佩朝里面一指。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佩佩摇摇头,“我现在算是学校职员,有义务出面应付。”

    两人不再强求,因为秦君微已经带着两人气势汹汹来了,一个是陌生面孔,宣传股的常股长,另外一个赫然是西装革履的胡荣祖。

    宣传股是清水衙门,常股长有心提拔荣祖,让他一起升官发财,这次跟着秦君微出来办事,同时也显一显威风,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拉着荣祖上车跟来了。

    秦君微的目标是将跟陈校长相关的学校和产业收归己有,常股长的目的是捞个校长做一做,再结交家长,从各方弄点油水,可比憋屈在办公室看报纸抄抄写写强多了。

    荣祖在办公室闲得快长霉了,这还是第一次出来办事,大概是担着一个汉奸走狗的名头,他从头到尾低着头,脑子里一片空白,分分钟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所以,直到逼到陈校长面前,和江明月和佩佩相隔仅有两步,他还是没能看到并且认出来面前的亲人。

    而江明月和佩佩也没打算和他来个亲人相遇抱头痛哭的狗血戏,佩佩后悔没能躲进去,以至于要面对如此尴尬诡异的重逢,而江明月悄然朝着佩佩身边靠了靠,想在她需要的时候给他一个依靠。

    秦君微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江明月和佩佩两人,冲着陈校长一抬下巴,“陈校长,你考虑得怎样?”

    江明月一拱手,“秦女士好!”

    听到熟悉的声音,荣祖猛地抬头,眼睛瞪成了两个灯泡。

    江明月没有理会他,只有佩佩默然凝望,目光满是哀伤。

    荣祖张了张嘴,没找到也没听到自己的声音,放弃了挣扎,露出一个近乎诡异的苍白笑容,目光和身体仿佛同时空空茫茫,全都消失在不可知的过去和未来。

    佩佩以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幽幽一叹,“三位请屋里坐,我去沏茶。”

    江明月先下手为强,做出请的手势,“请坐,我们慢慢聊。”

    “没什么好聊的!”秦君微为了这个破学校已经跑了三趟,早就不耐烦了,喝道:“老陈,行不行,给句话,你别找乱七八糟的人来敷衍我!”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红门学校新任教务主任,秦女士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我聊。”江明月把难题接了过去。

    秦君微和陈璧君作风一样雷厉风行,也都是远近闻名的母老虎,两人虽是同窗,秦君微并不觉得陈璧君比自己厉害,有心在广州这地头做出点成绩给她瞧瞧。

    “江主任不要急,我跟你要聊的话,也得等陈校长把学校交给我。”在江明月这样斯文俊秀的美男子面前,秦君微稍稍收敛了脾气,也把肥胖的肚子收了收。

    常股长悄悄拉了拉胡荣祖,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

    荣祖干笑两声,“我们有钱有势有权,日本人也得给我们几分面子,学校交给我们,江主任肯定能够升官发财,这不比耗在这穷酸手下强多了。”

    陈校长早已感受到这三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强忍回头的冲动,不紧不慢道:“秦老板,实在不好意思,学校是我们家老爷子办的学校,我可不敢在我手里丢了。你们要是真想要,不如去找他聊聊,听说你经常出入日本派遣军司令部的市府大楼,或许你可以去找冈村司令官来做说客,我们家老爷子跟冈村司令官是同窗好友,他的话老爷子肯定会听。”

    这次抬出来的人有点大,秦君微始料不及,愣在当场。

    常股长登时打起退堂鼓,朝着秦君微身后躲了躲。

    荣祖向前一步,笑道:“话可不能乱说,你们要是真能请得动司令官,别说这个校长,广州市长广东省长你都能当!”

    “学校这么早重开,不就是经过司令部这层关系。”陈校长从秦君微的脸色多出几分底气,淡淡道,“秦老板,我劝你一句,你要学校可以,总得先把这些细枝末节的关系捋顺才行吧,不然即便交给你,有人卡着,你们也寸步难行。”

    秦君微飞扬跋扈惯了,倒也知道谁惹得起谁不能惹,冲着胡荣祖一挥手,“这里交给你们处理,我先走了。”

    她倒也看出这小子比常股长要胆粗得多,决定把这烂摊子甩给他算了。

    荣祖躬身而笑,“秦部长,您为了广州的教育不辞劳苦四处奔波,走到哪里都理直气壮,今天这报告提交上去,别说司令官日理万机,不可能管这种闲事,为了大局着想,他也未必会袒护他人。”

    陈校长冷笑,“照你这么说,我陈某人独立支撑这个学校,就不是为了广州着想,就不理直气壮?”

    秦君微有心息事宁人,摆摆手笑道:“陈校长说笑了,我们都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战友,没有必要斤斤计较。”

    “对了,我们还有报纸要检查。”常股长讨了个没趣,赶紧给大家一个台阶下。

    江明月抱拳道:“欢迎秦部长常来视察学校情况,我们一定不会辜负您的辛劳。”

    “我们负责甄别反日言论,如果你们有违反,那可别怪我们不客气。”荣祖沉着脸对江明月说完,一转身就冲着秦君微和常股长变成谄媚笑容,“秦部长,您看要不要安排一个教育督查,以免这些学校给我们找麻烦?”

    秦君微一巴掌拍在荣祖肩膀,“还是你想得周全,就这么定了。老常,你当督查组组长,荣祖,你来做这个副组长。”

    秦君微回头朝着陈校长和江明月一指,“你们听着,以后由督查组来监督检查你们学校,不,所有学校的违禁情况,不管你们什么来头,最好跟我小心点!”

    常股长和胡荣祖连声道谢,跟着秦君微匆匆而去。

    陈校长和江明月面面相觑,都知此劫难逃。

    陈校长直叹气,“送走这三个,还不知道下一个来的会是谁,广州百业凋敝,油水稀少,日军和汪伪政府各部门都是吃相难看……我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来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江明月和佩佩跟着陈校长来到办公室,陈校长翻了翻抽屉,拿出一张小照片交给江明月,江明月接过一看,大吃一惊,上面赫然是一个日本高官的照片。

    陈校长指着办公室当中的墙,冷冷道:“江主任,请你把这幅照片放大到……三尺长,两尺宽,把照片挂在这个正中!”

    江明月会意点头,将小照片交给佩佩,佩佩小心翼翼装好,冲着江明月眨了眨眼睛,都看出对方眼底的雀跃火光。

    有小照片在手,借着放大照片的机会,两人将广州的情况摸了一个遍,日本派遣军司令部占据着市府大楼,前面的公园也占了一半,另一半除了汉奸中的高官,谁也不敢去。

    他们常去游玩的越秀山也成了军事禁区,遍地都是碉堡,不止越秀山,整个广州到处路障林立,难民孤儿成天在废墟里钻来钻去,寻觅一点东西去卖钱换口吃的,收尸队伍神出鬼没,有时候收来的都成了白骨。

    而佩佩所恐惧的密探穿插在人群之中四处张望,目光像是下水道的老鼠,这些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让两人多出几分信心应付。

    打印好照片送回学校,陈校长立刻挂在办公室正中,三人这才放下心来,江明月和佩佩也着急回家做准备传出情报,就此告辞离去。

    就因为看出佩佩一点小小的不愉快,江明月回来路上一直都很小心,还主动提出下厨庆祝两人找到工作,去买了一条鱼回来准备清蒸。

    江明月用草绳拎着鱼摇摇晃晃地走,佩佩提着菜跟在他身边,街坊和密探参杂在人流之中,两人尽力配合演出夫妻角色,就连脚步也丝毫不敢乱。

    江明月向来走得快,佩佩左顾右盼看吃的喝的玩的习惯了,加上还想着心事,脚步没个章法,慢得出奇,两人尽管极力配合,还是无比吃力,江明月一步一顿,等得满心不耐烦,恨不得拖着她狂奔。

    过了桥就要到家了,江明月松了口气,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脸色骤变,手脚比脑袋还要快,用力将佩佩揽入怀中。

    随后,他用了几乎全身的力气压着佩佩的脑袋,让她看不到迎面而来的人群之中两个熟悉的身影。

    西装革履的荣祖像是借故溜回家,一手替黎丽娜拿着小坤包,一手揽着身边人的纤细腰肢,笑容满面和她说着什么。

    他身体微倾,侧脸笑得全是褶子,背影竟有些佝偻,看起来像是点头哈腰讨好着主人的奴才。

    至于黎丽娜,第一眼江明月根本不敢认,她现在浓妆艳抹,穿着打扮艳丽,跟以前判若两人。

    佩佩和黎丽娜住得非常近,黎丽娜还是第一次出现,这让他颇为诧异,他已经想到早上那张报纸的来历,只是尚未理解她的动机,不敢轻举妄动。

    用这种诡异的亲密姿势,两人与那一对擦肩而过,很快回到家中。

    江明月松了手,佩佩手里的菜全都掉落在地,目光一瞬间空了。

    江明月怕她冲动,迅速关上大门,捡起地上的菜,拉着她走进厨房。

    佩佩站在厨房门口,仰头看着天空,像个好奇的孩子。

    晚霞开始从屋檐冒出来,染红了半边的天,佩佩痴痴看着,一言不发。

    江明月口里说要做鱼,实际上根本就是个门外汉,闷头折腾了许久,始终不得要领,气得一菜刀剁在案板上,转头拿着盆去洗青菜。

    等青菜洗好,佩佩不知道何时清醒过来,已经把鱼拾掇好抹了油盐开始蒸,江明月闻到熟悉的香味,忽而一阵晕眩,下一秒,将佩佩紧紧抱在怀中。

    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为人心动和心痛,他错了。

    佩佩轻轻叹了口气,那隐隐的一丝懊恼终于烟消云散。

    两人忙忙碌碌,都刻意避开冤家路窄的那一对。再者江明月汇总了今天得到的情报交给佩佩,等拿出电台立刻跑出去盯着门前屋后,由佩佩向总台汇报。

    总台对两人的工作进展十分满意,同时告诉他们一个新的情报,广州敌后爆破大队将要针对河南南石头一个日寇据点开展行动,他们必须尽快摸清情况,把情况交给谷队长。

    完成今日的工作,佩佩疲累不已,眼前闪现出一张黑黑的娃娃脸,揪着一颗心的同时,冲着夜空露出笑容。

    江明月端着一碗绿豆汤上楼,脚步莫名一顿,愣在楼梯口。

    虽然刚刚尝了一口甜滋滋的绿豆汤,一种酸涩之情还是填满了胸口,他苦笑着摇头,一步步轻轻地走近她,像是怕惊碎了她的美梦。

    佩佩很快醒悟过来,冲着他嫣然一笑,“我们有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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