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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季节 16(5)

作者:冯积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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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雨言说:“我问你有没有纳鞋底用的细麻绳?”

    宁巧仙说:“你要多少?”

    周雨言说:“一两尺就够了。”

    宁巧仙说:“就给你二尺。”

    宁巧仙解开针线包用剪子铰了二尺细麻绳给周雨言。这二尺绳子仿佛一道费解的谜语缠在了宁巧仙的心头:他不做针线活儿,要绳子干什么用呢?

    周雨言拿着宁巧仙给他的绳子走出了平房。几只鸟儿从崖畔上腾地飞上去像狂风卷起的树叶在空中翻飞,突然,它们又蹿下来,停栖在那棵椿树上,动情地聒噪。周雨言看了几眼很自在的鸟儿,进了土窑。

    鸟儿是我用竹筛子罩住的。竹筛子下面撒着一把小米,将竹筛子用一根竹棍儿支起来,竹棍儿上拴着一根绳子,鸟儿一钻进去啄米,猛一拉竹棍儿,鸟儿就扣在了竹筛子下面。这种诱鸟儿上钩的办法是大人们教给我的。我从小就学会了在引诱中捕拿鸟类。我用纳鞋底的细麻绳拴住鸟儿的一条腿,提起绳头儿不断地抖动,鸟儿在挣扎中尖声怪叫,我独自享受着恶作剧的愉快。

    祖母说,雨言你快放了它。

    我说我不放。

    祖母说,鸟儿和人一样也有一条命,你快解下绳子,给它放生。

    任凭祖母怎么说,我还是给那只鸟儿没有放生。我提着绳子不停地逗弄着,看它挣扎,听它尖叫;在我不断地抡摔中,它不再挣扎不再尖叫了,它死了。我又产生了再捕一只鸟儿的欲望。事情过去了好几年,祖母一提起我童年的顽劣就说起了被我弄死的鸟儿。祖母说,人是个苦虫,人一生下来就泡在苦水中了,人从到世上来的第一天起就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人是一步一步走的,鸟儿就不同了,它的生命是朝不保夕,你缚住它,它就完了。祖母的话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人生就是苦行,而不是享乐;第二层意思是,人是为死而生的,这也许就是人生不可克服的可悲。鸟儿的生死会由人操纵,人的生死呢?人的生死也会由人操纵的。你不可能操纵马绪安的死,可是,马绪安的死却在你的心中布下了阴影的黑斑,你不知道将那黑斑叫做“责任”确切不确切,你总觉得马绪安的死和你分不开。

    枪毙马绪安的那天下午你不可能不去。公判大会的会场设在县城体育场,同一天被枪毙的反革命分子有三个人,马绪安最年长,其他两个现行反革命分子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会场上人山人海,你被人群潮拥着,一点儿也看不清站在前台的马绪安和其他几个反革命分子。你觉得浑身燥热,棉袄被汗水浸得潮湿,一阵凛冽的寒风从头顶刮过,你打着冷战,人群从你四周拥过去,拥向了汽车,你木然地站在原地任凭人们肩拥背推。汽车从你身边擦过去的时候你抬眼一看,临刑前的马绪安使你大吃一惊,他大概已经不能站立而被两个人挟扶着,脸色苍白如纸,头颅高昂着,一副无所谓的神态。你看了他两眼便挤出了人群,你害怕马绪安的眼睛,他那衰弱的眸子里依然喷射着仇视,你害怕马绪安的眼睛从高高的汽车上将你摄入临死前的脑海。那天的晌午饭,你回来后等于没有吃。

    夜里,周雨言将纳鞋底的细麻绳缠在了左手的中指上用牙咬住麻绳的一个头儿,右手拉住另一个头儿狠劲地勒。当钢丝般的细绳向他的肉里头渗的时候,他的心里就燃起了一团熊熊的火焰,那团火焰炙烤着他,炙烤着他的感情,炙烤着他的理智,他咬紧牙关,双脚紧蹬住了窑壁。于是,他又换了一个方式,将中指和食指捆在一块儿勒。在他不断地使劲的过程中,心中的那团火焰由旺盛而趋于衰弱,火势在窒息中终于熄灭了,他的心里什么也没有了,成了一片荒地。荒地上不再生长马绪安混浊的眼睛和吕冬和那张无所谓的老脸。连续几个晚上的简单自戕和惩罚并没有根治他的失眠,他还是睡不着,无望中,他将细麻绳归还了宁巧仙。宁巧仙看着几乎被捋成坯的细麻绳,真不知道这二尺绳子被周雨言派过什么用场。

    大劳和三兵来找周雨言下棋,这是周雨言求之不得的事情,他欣然走进了平房去和两个民兵对弈。

    在棋场上,大劳和三兵就不是周雨言的对手,尽管两个人通力合作还是战不胜周雨言,下过两个晚上之后,大劳和三兵采取和周雨言轮番作战的办法,大劳前半夜睡觉,三兵前半夜下棋,大劳后半夜下棋,三兵后半夜睡觉,周雨言陪这两人彻夜不眠。熬过几个长夜,周雨言口干舌燥,双眼陷凹,眼圈乌黑,脸色更加苍白了。轮番作战的办法无情地消耗着周雨言的体力和心智,他于昏昏沉沉中,拿着自己的“车”向对方的“马”蹄子底下放。他赢棋的机会在逐渐减少。下到后来,他对赢输好像不在乎了,下棋就是下棋,就是陪这两个人取乐。第二天天刚亮,他从棋场上爬起来去劳动。好多天的彻夜消耗,周雨言已将自己捉弄成一根木桩了。

    一天夜里,他们正下到不可开交之处,宁巧仙突然闯进来了,她看也没看大劳和三兵,一把掀翻了他们的棋盘。宁巧仙指住大劳和三兵的鼻子说:“你们以为他是疯子,由着你们去耍弄?没心没肺的东西,专捡软的欺?!”大劳和三兵不敢惹宁巧仙,宁巧仙的厉害他们是知道的,大劳和三兵嘿嘿笑着给宁巧仙赔不是。周雨言木然地看着宁巧仙,宁巧仙冷笑一声:“你?”她说,“你只知道作践自己,熊本事都没有,还想干什么?”随着宁巧仙扬长而去,周雨言结束了他和两个民兵的对弈。

    回到土窑,周雨言倒下就睡,他一连睡了两天两夜。当宁巧仙端着饭碗走进土窑将热饭递给他的时候,周雨言真想扑进她的怀里去,她的身上仿佛携带着一种不懈的却又是顽强的满足能力,不仅满足了他的饥饿感,而且流淌进他的心田中,使他心中的枯树开始发芽。阴郁的天上有了一方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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