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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怀隐抓住了他，将他手臂上的衣袖向上褪去，露出那些尚未愈合的伤口，接着他以灵力引渡碗中的鲜血融入岳姓少年的皮肉中。
血色渐渐没入骨骼，顷刻间少年身上的伤痕消失不见，新生长出来的血肉泛着洁白柔软的光泽。
“掌门？”岳姓少年瞠目结舌的望着眼前的一切，他是在巫药堂长大的，耳濡目染对上仙界治病救人的法子都略懂一二，却从未听过这样的玄奇秘法。
“看来你的魔体与这血并不相冲，现在还觉得饿吗？”鱼怀隐仔细观察着少年的情况，见他安好，眉目间露出几分平和之色。
“好像……没有特别想要饮血的冲动了……”岳姓少年的声音很低，但里面透着些许喜悦。
“你乃人魔之子，往日你之所以可以像常人一样生活，皆因体内人魔血脉相互制衡，并没有让你的魔气外泄，可上次他们利用你救人，强迫你吸收了太多的魔气，导致你的身体魔化，才会暴露出魔的本相。”
鱼怀隐说着，他手上并没有停下为岳姓少年引渡鲜血压制魔气的动作，可是少年却在他的言语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一句公道话罢了，可人人都趋利避害，怎么肯轻易承认他受了委屈呢？
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一时的羞赧，岳姓少年垂下头，动也不敢动的任由对方为他疗伤，便听鱼怀隐徐徐道：“如今你想要恢复人身，只有两种办法，一是找来真正的魔族吸取你体内多余的魔气，此路不通。二是寻一个修为高于你，且血脉并不相冲的修士与你换血，直到你体内的人族血脉足以和魔气再次达到相互抗衡的地步。”
换血！岳姓少年闻言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这才想起司命道宫是仙门正宗，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多出一碗人血来，这血是谁的？
仙界以实力为尊，一个修为境界高过他的人，自然比他的命有价值，因何要救他？
“所以你昏迷的这几天，我一直在寻找和你血脉相合之人，此事费力却是司命道宫欠你的。”
一碗血很快就耗尽了，岳姓少年心中滋味难以言状，道是这些年来所受的苦，非一句安慰，一碗血就可以清算的。
他不知该说什么，却见鱼怀隐以指尖灵力为刃在掌心划开一道血口，很快不断流淌而出的殷红血液化作一缕缕红丝尽数涌入他的体内。..?
那血是温热的——
“能找的人不多，好在我很合适。”
以血换血，世事凉薄，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恩与义，却被说得如此轻松。
恍然惊梦般，岳姓少年抬起头，他想看清楚这张脸，恩仇分明，他愿报答可报之人。可惜他眼底含泪，只能望着一张模糊的轮廓，不解道：“掌门为何救我？”
“有事相求。”鱼怀隐直截了当，却只让对面的人更加糊涂。
“从今往后，有我在一日司命道宫上下绝不会再为难于你，待你痊愈是走是留亦悉听尊便，只有一样他日不论你际遇如何，若门中遭难，不妄你施以援手，但求莫造杀孽，各自相安。”大抵在鱼怀隐的内心，他出手救下此人带有目的，既盼着善因善果，又何来恩惠可言？
不过与人沟通着实是件费心力的事，他平日少言少语，今遭能逻辑清晰的和这少年说这般多的话，着实不可思议。
换血的法子伤身伤神，故此缓慢异常，两个时辰过去，岳姓少年体内的魔气被彻底压制，他跪地想向鱼怀隐叩首，同时也想郑重其事的发誓，“掌门，我……”
但头磕下去，碰到的却是冰冷柔软的掌心，岳姓少年一愣，那些结草衔环，今生无结果，来世也涌泉的话，他没来得及说出口。
只听头顶有声音传来：“不用你承诺什么。”
鱼怀隐瞧他怔住，不再有任何动作，这才收回手掌，可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隐藏在衣袖中的金色眼瞳闪烁着，一些画面毫无准备的涌入脑海。
他看到什么呢？鱼怀隐想，那大概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吧……
画面中的他披着一袭白绒斗篷，跑向灯火中的一幅画作。
黑夜，朔雪。可他笑着将画中的景象和身后的场景一一对照，一身翠衣的狐族少女醉了酒，竟毫无防备的趴在石桌上露出六条狐尾来；蓝衫少年和一落拓道人醉倒一团，睡姿滑稽，却清楚可知两人情非泛泛；最后还有一个赤衣少年，虽模样看不真切，却不知怎地鱼怀隐觉得赤衣人在唤他，他应声地向那人走去，可还未靠近眼前的一切便化作一团烟雾消散了。
不过尽管这源自未来的光景只有一刹，鱼怀隐竟迟迟无法从中回过神，他感知到喜悦，那是他自降生这世间后，第一次明白何为喜悲，他原来也可以不做怪物的——
鱼怀隐望着自己的掌心，眸中格外温柔。而金色眼瞳的力量也远远不止于此，除了这抹偶然窥见的天光外，他更是看到属于岳姓少年的过去。
昔年，司命道宫中微不足道的弟子岳归林和威慑仙界近千年的血魔落乡之间的相遇相知浮现而出，他们之间隔着世人成见的山与海，什么仙魔对立，什么人鬼殊途，宿命叫他们不能善终，可两个执着的人，从打破命运的枷锁开始，直到从容赴死，都带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至善与深爱。
“弟子想留在司命道宫。”岳姓少年琢磨出鱼怀隐不要他承诺的原因，毕竟如果做不到事，誓言说得再动听又有何意义？
那么就留下来吧，可打定主意是一回事，那些未知的危险时时刻刻都存在则是另外一回事，“可弟子身为魔族，恐怕会……”
岳姓少年坦言心中顾虑，鱼怀隐知他所想，忽道：“只要多加小心，你身上的魔气不会再出现了，何况这世上本就有不食人血肉的魔。”
鱼怀隐起身走到窗边，他面上血色全无，却神情淡然。
院子里的树光秃秃的，天色昏暗，怕是有一场暴风雪将至。
“是谁？”岳姓少年惊讶于鱼怀隐的说辞，魔以血为食，就算修炼也需要活物献祭，若说这世上有魔不嗜血，那还真是……
“你的母亲落乡本就是奇迹——”
这声如惊雷，岳姓少年呆立原地。他笑了，眼睛里却有泪水滚落，他母亲的名字是仙界的禁忌，他几乎从未在旁人口中听过有关他母亲的评价。但今日之后，他终于明白他的父母，身份以及过去，从来都不是耻辱，而是他的骄傲。
雪悄然而来，细密的，宁静的。
鱼怀隐点漆的眸子望着窗前一方小小的天地，他在想画面里的赤衣人到底是谁，他好奇也疑惑，全然不知这就是世人口中的期待。
须弥幻象之外，良册表情动容，似乎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想，他不清楚如果鱼怀隐当初真的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那司命道宫何以落得如今下场，他们之间又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还是说仙门四散、死伤亲友、王室覆灭、经年分离以及那场刺杀，已经是这人极尽所能后，能给予所有人最好的交代了。
可若当真如此，他要如何自处？
良册下意识地浑身颤栗，他在害怕，怕有人曾满怀热烈地为他而来，怕在他还不知道世上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在他还不曾见过这个人，爱上这个人的时候……鱼怀隐便早就开始期待他们的相遇了。
……
引水石的光华流转，没人知道这石头的真正来历，只传说当年仙圣在一颗银杏古树下悟道时，偶然一天有个过路人，送了块能听见海纳百川之声的石头给他，兜兜转转就变成了一盏秉断黑白的冤灯之芯。
还清海中，第一个被前尘旧事所缚，将要接受雷霆裁决的人是易荣。
他清楚的记得，当年岳姓少年被鱼怀隐带走了多久，他就在房间里醉了多久。
一个被暂时除名的内门弟子在星魂池内过得如何是件没人关心的事情，何况九霄斗兽一向为老不尊，这几日都在凡间厮混，哪里在乎道宫是不是又给他派去了什么人。
宋露是天之骄女，更素来讨厌攀附权贵，她的活脱性子注定了她会选择心之所向，所以尽管人人都数落易荣的不是，可宋露还是同往常一样，一旦从小福地洞天结束修炼，就会跑去星魂池找易荣幽会。
他二人相识的时间不短，加上宋露看出易荣对先前做得错事已有悔过之心，就特地去仙盟的红豆阁，求了两枚相思穗，想今夜相赠做定情之用。
易荣大醉数日，整个人清瘦了，也清醒了。他不想认输，更希望有人能接纳他。
那么当一个人渴望爱又能触手可得之际，他自然会抓得很紧，所以宋露在恰当的时间表白心迹就成了一味解药。
易荣接过相思穗时，他的喜欢是真的，感动也是真的，那一秒面对少女甜美的笑容，他甚至没有想过他可以凭宋露扶摇直上再次回到内门。
年少时的爱恨是简单也是浓烈的，如今想来他大概是被一个人坚定的选择冲昏了头，才鬼使神差的妄图将那枚相思穗佩在腰间。
戏文里常讲鸳鸯成双，至死不渝。可惜鸳为雄，鸯为雌，他扮了一生的少年郎，到头来早就忘了自己是谁。
相思穗难结相思误，当那些红豆一颗颗从易荣的腰间散落在地的时候，他竟难以置信的后退一步。
多年来混乱模糊的记忆纷沓而来，原是一场梦，终究要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