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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3 章 章二三一 人事无非今古

作者:般若兰宁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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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迢迢远路千余里,一日递一日,一程复一程。

    自离迷蹊,杜灵华又随冉无华漫行云游,踏山涉河随性前往神州绝峭之地。起初数日还无所觉,但渐行渐久,周边所过处山水物华开始有了些熟悉的感觉。杜灵华目不能视,心眼明锐,至此有了几分猜测几分恍然,试探问道:“前辈行进方向,生民渐泯,遗世独立,莫非是要前往今古须臾?”

    冉无华赤足凌于地面一尺,飘然徐行,听她发问头也不回,只道:“是也不是,是你非我。”他稍稍停顿,像是生出了些感慨但情感又过于寡淡,“光碧堂山门与天地遥通处同泯灭,破而后立,今古人事,须臾变更,兴亡存灭莫不如此。”

    杜灵华隐约会意:“卜者当体须臾之变、识机运之穷。”

    “这便是光碧堂将新山门立在今古须臾的缘故?”

    杜灵华笑道:“是或不是,只有当年陆祖才最清楚。我等后辈,妄度先人,或敬或恶,难免总有失于偏颇。”

    冉无华像是认可了她的说法,点了点头,继续道:“卜者总是欲穷知天运,大道五十,意象无穷,即便仙神圣人也难说尽可掌握,况乎人力?我观当今神州大道流转之势倾颓,卜道亦在其中,再欲得造诣超脱如陆烟微之人,需有应时应运应劫,艰难困苦或可出一。”

    杜灵华每每听他谈及陆烟微往事都不免神驰,只是自二人从行以来,数月之久也不过才有二三次,每每三五句就罢了。这时好容易又抓到机会,连忙问道:“前辈与陆祖有师友之谊,可否能为我略说陆祖之道?高标更在何处?”

    冉无华回答得甚是轻描淡写:“高标自在修为之外。”

    “……”杜灵华顿时一噎。

    不过好在冉无华也没当真打算只用这几个字就将她打发掉,随即还是又细说道:“卜者因通达而易迷,握持推天应道之能,自生拨弄天机之想。此想非关为公为私、为善为恶,时运所至其心自生,此为入世之境,当今修卜之人多行此道。”

    杜灵华不能不认同:“既能明辨天机,自然难免导人向利向生向顺,本心本性,莫不如此。”

    冉无华轻哂一声:“莫不如此,不如此者,便自然超脱而高标,不群于众。”

    “陆祖昔年越千山、访西华、求道统、续宗门,难道就不是入世之行?”

    “此非入世,乃行命也。”

    杜灵华一愣。

    冉无华道:“天行有常而自运,人生有命而自行。此行无他,命所定也。顺而为之,且能不失存身之道者,是行命之人。行命不避入世,入世难能行命,是表里之差,千里之谬。而二者之别,幽微玄妙不可言传,是以陆烟微之道,传续又未能传续,洞明如她,也难免留下平生一喟。”

    杜灵华听他说讲,如醉如迷,听到此处,蓦然一个激灵,记起当日在刻石堡初遇,曾被提及的陆烟微坐化时偈语,不由得轻声吟哦出来:“天机杳杳运不真,故遣劫身度世尘。悲苦三千终难破,平生妄作眼明人……”

    恍惚之中,似悟非悟、似明非明,一时间竟入神去了。好在她因目盲有青驴代步,倒也没耽搁了继续随冉无华前行。一路平顺蜿蜒,崎岖坦途皆履之从容,待到月升又落,一日新初,杜灵华才自悟境之中回神,不需她主动感应所在,丝丝缕缕稀薄但熟悉的清灵之气已在四周缭绕,难以错认:“须臾峰……”

    两人停步处,正在仙绝之地外围,半涉不涉光碧堂地域。矮崖生草无人踪,仙家烟云不可窥。举目只能见半空中烟云合荡,不见须臾峰真容。杜灵华不闻冉无华有何动作,只得先道:“前辈可要一登今古须臾?”

    冉无华摇头:“我带你来此,不过是为观一桩因果终了。”

    “……莫非是与光碧堂有关的因果?”

    冉无华未说可否,反而道:“微烟洗白石,松花拨心曲。彼二人既是同门同道,又是同门异道。同异者,亦在入世与行命之别。”

    “前辈称陆祖为行命之道,便是指解祖师伯所修为入世之道?”杜灵华对自家宗门几位先祖的生平倒不陌生,更何况是与陆烟微天资并称之人,“当年赤海魔行,卫道诛魔,多有仰仗解祖师伯运筹之功,虽身死而业成。如此入世,救危天下,不当有诟病之处。”

    冉无华道:“正邪道魔,生杀存亡,不知亦不相干。”他袖手仰望向云天深处,“我循因果之弦,听时运之音。彼时有人入世一为,历百千曲折,衍无尽事端,偿恩偿怨,生祸生福,到底仍要回归命轨辙中。此中涉入多少人事难以尽数,正是入世之道终不能及通达大道之因。”

    杜灵华心中一动:“若修行命之道,可至大道否?”

    “命者运也,运者随天生也。天行无常而能任行其中,古来仙神自在,莫过于此。”

    “仙神自在……”杜灵华倒是知晓西华自称神族之遗,不过彼地神秘,即便是与其颇有渊源的光碧堂中也没太多记载。难得听冉无华提及,不由好奇道,“我只听说千万年前神州尚是荒莽之世时,曾有仙神之存。但年代过于久远,如今听来倒更似是些虚无缥缈的传说。前辈出身西华,定知许多上古秘事。不知何以论仙神,仙神可存残迹于世?”

    冉无华并未正面回答这一问,只道:“仙神者,也不过得道之至,论与炼气士仍属同源。古来几经大劫,山川改易,何况生灵。时运之大,人事之渺,个中一二,岂能尽知。”

    杜灵华大略会意,抿抿嘴一笑,带上几分想往模样:“若有机缘能见,也算此生幸事。”

    潺潺流水,细细莲香,水面清风动圆荷。

    任凭此时炼气界大乱未休,洗心流中的静寂安然仍一如既往。年复一年的绯月,日复一日的银灯,流华如纱幕,低垂下帘栊。

    裴长恭踩着月光从银阙走出来,就在阶下石台上随意坐了,衣袍发尾半委在地半落清波。他不甚在意,伸手掬起半捧水,便有一轮绯红的月影落到了他的掌心。水线沿着指间缝隙淅沥滴落,手心月影随之晃动破碎,片刻之后,空空如也,只有掌中留下一片冰凉潮湿,使人不喜又无可奈何。

    裴长恭蓦的嗤笑一声,抬手挥了挥,立刻有骤风生发呼啸而过水面,卷得连绵的白莲翠叶颠倒凌乱,水中映着的绯月影子也一并被搅成了大片粼粼的碎波。

    裴长恭看着破碎的水面,片刻后重新探手入水,这一遭却有一片星点灵光漾开,须臾在水中成圆如镜。镜面照见一片昏黑,但渐渐就有隐隐水浪翻击声与细碎说话声从中传了出来。

    水镜对面似乎很快就察觉到了他的手段,稍稍一静,随即镜中景象微有挪动,映现出了一片危崖。之上海风飒飒,天欲晓时,夜最深时,一行七八人却正临危站立,为首一人乃是奉命布阵的裴翼,似有意外又不那么意外的对上裴长恭的视线:“正要回禀代宗主,阵法已布置完毕,掌阵之人也都安排妥当。如欲开阵,只需令众人各就其位,一声号令。”

    裴长恭一眼扫过在场众人,果然俱是四脉翘楚,几名云主与长老也都在其中,与他所料分毫不差。他看过便转开眼,像是看洗心流中水,也像是在看平波海上天,平平淡淡开口:“既已准备周全,便将阵法开启吧。”

    “……”裴翼微愣。他虽仍不知裴长恭为何执意要在宗门前设此杀阵,但料想事必有因、行必有迹。待到需动用此阵时,定然能知其中原委。而今夜正是五日之约阵法初成,全集各脉之人前来也不过是为了让众人做到对如何运作阵法心中有数,姑且可算演练一番。待尝试阵法妥当,就可各自散去,只自己前往洗心流复命足矣。不想裴长恭忽来一句“启阵”,即时即刻,此地此人。非只是他,便是在旁听得这一句的其他人也全然都是意外。一时间竟没能顺畅应答,对镜两边,一片缄默。

    突兀的缄默中,水镜映像之外,拍击峰崖底部的水浪忽然格外汹涌起来。芝峰高拨出云,此时竟可鲜明听闻轰隆隆的水声自微小渐趋宏大。裴长恭没继续等待裴翼回话,反而有点突兀的叹了口气:“起风了。”

    一行人骤然转头,裴长恭在彼方叹得突兀,他们身在山海之接水空之上却只有一股无端骤生出的凛然之感。

    但只转瞬,已非无端。

    就在扭头展眼这短短的时间内,夜色下的无边静海反常掀起的水浪已经一头更压过一头,几乎从未有过的喧腾水声间杂着呼啸的风声将寂静夜晚在一瞬间搅醒。而目极远处,数道狂风无凭自生,晃眼便已拔接海天,平波海上波澜起,海水随风冲天倒灌,水借风势风扬水形,初如垂练又成立壁,森森然倾山海,框住了一团正从西南方向狂飙而来的魔气。

    不容错认的涛涛魔秽之气,自高天一路灼开丝云淡月的宁静夜幕,气势汹汹直扑平波海。一眼望在天边,一眼已清晰可见黑炎枯海、恶雾冲霄。卷水风壁一瞬张开,险之又险的阻拦在了魔焰前方,纵然相隔尚远,仿佛也能隐约听到一声巨大的撞击。天海俱震,烟水如狂,两厢霎成对峙。

    这突来的变故足以震惊芝峰崖上一行人,而更令众人震惊的,是风壁之前黑炎止步,滚滚浊烟一分,赫然现出内中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芝峰之上几乎人人难以置信,顿生一片混乱声音,低呼“宗主”者有、愕然“玉墀宗”者亦有,初时惊愕,旋即陆续半猜半明,直至慌怒悲恨诸情齐来,若非皆自持有力,便是一场阵脚自乱。

    另一道熟悉的剑光就在此时也循着黑炎来路破空追至,乃是剑清执眼见越来越近碧云天,心不能定,再次舍了原布衣等先行一步。剑遁急速,勉强坠上了玉墀宗的一点远影,下一眼就望见天风搅海俨然城垣,下有惊涛、上隐雷鸣,罡风滚滚好似无数利刃列成的一环坚壁,在玉墀宗四面八方超拔而起,势成困杀。

    剑清执微微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也不知心中是期盼还是担忧更多些。不过不予他厘清心思之机,被无形之风混澄之水半盖住身影的玉墀宗立于虚空,模糊似是仰头而望。下一刻,便见他侧身反手,一抹寒光骤现掌中。剑清执稍稍怔愣,随即认出竟是那柄被他自金庚之阵中随手抽出的长剑。法剑介于虚实之间,藉灵气之养凝云气之华成形,玉墀宗此刻兼有裴长仪一身功法,自然能够操控从容。持剑在手轻轻一甩挽了一个剑花,一层幽玄气息立刻附着上去。他似笑非笑轻哼一声,旋即身形一闪,提剑向前疾冲。微泛着金属冷光的剑身上顿时绽开一朵又一朵玄色焰花,忽倏极盛,腾腾若冲天。

    一人斜提一剑就这么笔直冲向前方高积欲倾的水风之壁,因急速前冲被拖曳成长长一道黑痕的剑影一路几乎未受丝毫滞碍,就在眨眼间横穿罡风与烈涛,轻雷未落,已成焚灰,俱被玉墀宗转瞬抛在了身后。

    黑痕直延足近百丈,初似纤细一线,但即刻便见红黑魔气飞快扩张如炎花火龙,张牙舞爪横亘半空。迟来数息的轰鸣巨响好似高峰摧折,平波海岸、芝峰危崖,就在两方之人眼前,巍峨高拔于天海间的高大风壁中折如被腰斩,风溃雨骤泼天而下,半坠海波,半烧尘埃。

    黑炎龙首处,犹是不曾停步也不曾回头瞥上一眼的玉墀宗,灼烧的魔气将长剑也寸寸燎烧归无,就在剑柄也彻底散去之际,他右掌五指内屈,望虚一抓,捉焰龙如奋天兵,人尚凌空,掷焰如枪,魔刃挟带一股浩大金风,呼啸直冲芝峰之上,碧云天山门之前。

    裴翼一行人齐齐色变,但那魔焰之枪来势悍不可阻,一转眼越海超天,卷着庞然不详之闇狠狠钉在了碧云天山门——十丈之前。

    窜动着大片流光的无形壁障在枪尖铆钉位置隐约浮现,正是碧云天的宗门护阵感应而开。几乎半座芝峰都能感受到这阵强悍碰撞产生的震颤,虽未能破入内中,已然惊起满门之人。

    嘈嘈乱声与震荡中,兀然异口同声传出两人声音:“启阵!”

    “哗啦”一声,水镜迸碎,裴长恭的尾音随之戛然而止。裴翼的喊声却清清楚楚送进了在场众人耳中。意动身动瞬发齐动,霎见数道身影纵出危崖,在芝峰数里前飞踏于虚空。风天末当于众人之前,刚刚悬身立定,迎面便有幽风卷过,恶炎开道,魔者随行,欺近到了前身十丈之内。

    短短十丈距离交睫可至,风天末在那瞬间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但手上的动作却未有半分滞涩,拈出一诀向身边本是空荡处一引,一抹青绿光华凭空自生,在他手上舒张成了一张翠光流溢的长弓。

    风天末捉弦开弓,一刹心宁,三只光矢脱弦的同时,玉墀宗已然近身,抬手一掌劈面袭来。

    含着玄瞳幽力的掌风落下,忽簌簌落入了一蓬深深浅浅的青绿光影中。万物触之皆可噬灭的杀招像是打进了一片空洞。空无一物,这一掌的力道便也随之分剥离散,归之于无。玉墀宗近乎横冲直撞的脚步因此终于停下,闪目再看周遭,天海俱没、芝峰渺渺,漫天铺地都只剩下这片望之不尽的青绿颜色,本该勃勃有向生之意,此刻却仿佛一张饕餮张开的巨口,贪婪吸夺着陷入内中的一切灵机。

    风天末的身影与玉墀宗在同一时间消失,然而却是落在了早已设定好的阵位上。他扬起手中青弓,箭指虚无之处,沉声放弦:“木象夺生!”

    寂静堂室中,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玉磬敲击声,惊醒了正昏茫如神逸之人。

    裴澹月一刹睁眼,视线循发声处向上望去,神念中却还残留着一丝线飘忽之感,一时间险些忘记身处何方。好在恍惚只有片刻,旋即眼神清明起来,正看见那块高嵌在穹顶中央的圆璧上光华涌动,渐渐如水面波纹一圈圈荡开,显出当中一片昏黑颜色。

    裴澹月有些讶异,忍不住轻声向裴之琰问道:“琰叔祖,你不是说碧云天遭逢存亡大事时,这块圆璧中才会有动静?这……莫非外面……”

    裴之琰还没有回答他,鼎炉旁一直如塑像沉默静坐的老者忽然出声:“三十年之约。”

    与他并坐在另一边的妇人也开口道:“今日就是践约之时。”

    最末一名男子微微颔首:“若小子功成,我可心安即去。”

    “即去无妨。”

    “我亦所愿。”

    耳听三人一句递一句说了些让人满头雾水的话后重新沉默下去,裴之琰这才看了看裴澹月:“存亡大事自然不假,你虽不知,今夜之后,自然明了。”

    裴澹月一脸茫然,不过见四人都是一副毫不为外界状况所动的模样,也只能强使自己信任几位前辈的判断。无论如何,如果当真碧云天面临倾覆之危,他们断不至于仍是如此寡淡态度,至少也会点醒自己一二,而非全然作壁上观。

    一边想着,再看向圆璧,那一片昏暗图景已逐渐清晰,原来正映海上芝峰,山前廖阔景象。掐算时辰此时该是五更过半,再过一会儿天边就该渐渐泛起明亮颜色。也正因此,此刻海天之间最是黑暗宁静……

    “宁静”这个意向还在脑海里打转,裴澹月的瞳孔陡然放大三分。就见圆璧映照平波海,远远竟仿佛看见一道拔海通天的山峦般风浪在轰然崩塌,一线张扬黑焰就从那道破碎的山峦正中冲出,手挥玄光如龙如戟,正射芝峰方向。

    裴澹月险些惊叫出声,好在反应极快的抬手捂住了嘴,换做一道不可思议的气声:“平波海上哪来这般风浪,闯山那人是谁……”话没能问完就戛然而止卡在了喉咙里,只有眼睛惊恐的越睁越大,直愣愣看着熟悉模样陌生神态的那人嚣张挑上碧云天。数名同门长辈齐齐现身芝峰之前,随后就见一片灵光震荡,无形有质的波纹在一众人脚下荡开,五色光华次第烁动,将那一片空间连同其上六人掩没了身形——连同正杀至风天末身前的玉墀宗一同。

    裴澹月终于能问出一句话来:“那是什么?”

    她自己脑子里一片混沌,脱口一问甚至难以分清到底问人还是问事。裴之琰也没去分辨她的念头,像是只循着自己的思维道:“抟五行以点阴阳,意在绝杀。”

    “绝杀?”

    裴之琰语气悠悠,仿佛有着几许感怀:“木象夺生,火象焚幽,土象荡魂,金象杀形,水象剥识。五行生杀,阴阳蕴灭。当年曾听裴长仪提及此阵意象,时隔多年,阵图已成,是其不凡。”

    如今裴澹月再看圆璧所映,只见山海却不能见阵中情形,唯能纠结道:“这阵法是我爹所创?那他……玉墀宗可知破阵关窍?”

    裴之琰不置可否:“向生向死皆是其意。”说罢干脆直接闭上了眼,仿佛再不对山外发生之事有丝毫兴趣,守着自己蒲团前的线香不言不动了。

    裴澹月又转看向另外三人,经过刚刚一瞬间的出声后,也都重归于寂,不再因外物所动。她无声的张了张嘴,无力无奈也无头绪,只能自己一个守着仰头守着圆璧,继续窥观外界情况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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