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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9 章 章二三七 云深处

作者:般若兰宁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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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恢弘卷展,如铺山河时序,诸象生生不息,环绕着正中一剑高悬顶天立地,其象越是丰完绚烂,越为悬剑添华彩,宏大生光辉。

    忽闻天外无声传声,如虚空漏泄,浩瀚强势的玄瞳幽力横冲直入,扫荡过处剑境登时大乱,万象时序皆失章法,堪堪就要在玄力肆虐下溃不成章。

    正乱中,一道清远剑鸣响起,剑清执的身影一晃出现在悬剑上。灵识入剑境,倒是不见唇角血迹,不过面色仍有些不好。他自己不在意这些,合境一瞬,足踏悬剑处凛光既起,缠绵雨雪、纵横风雷、春露秋霜,万象林林俱响金声,化作漫天金庚剑意,浩浩汤汤迎向虚空绽漏处。

    若在现世交手,剑清执深知玄瞳厉害,纵是竭尽自己一身修为只怕也难能抗衡。但剑境之斗,在意在象,反而少了许多掣肘和顾及。这方境域到底是他一人的主场,诸象金戈,随心应意,无不可为。而自迷蹊一行剑境大成后,内中时序渐生周流自洽,足以续势续力绵长不绝、破散重新。此时剑境得他这个主人亲身坐镇,心境剑意灵悟无一有缺,剑气纵横似天河泄兵,盘旋矫跃满境铮琮,到底又渐渐将肆虐的幽力迫退至初现处。

    剑清执本立于悬剑上闭目如瞑,此时脚下轻踏,身形晃眼淡散不见,而境中金风瓢荡更添声势,赫见悬剑轻轻一晃,随即竟是横天而起。灵剑生光,重势如泰山,轻矫似鸿羽,没有丝毫窒碍的挥出一剑直向天边。

    境中万象皆同此一剑,万声铮鸣汇作一声清吟响彻。剑锋过处物势消,浩荡玄流一刃开,侵入剑境的玄瞳幽力顿时冰消瓦解,点滴不存。

    一道流光从巨大的剑身内闪过,一晃在最前方的剑尖位置重现出剑清执身影。他动作快速没有半分停顿,觑住幽力一生一灭的动荡间隙一扬手,身后悬剑散归原位的同时,亦有数十道剑气被他挥入虚空结窍处,立刻响起一连串的细碎破裂声,剑境半空出现一方巨大空洞,数十道剑气织如链锁正拦堵在空洞之中,格挡住了后方域界与剑境的互通。

    不过透过剑气仍能看到,空洞后的域界满目凄红好似涸血,极狂之乱与极死之静交替迭现,任哪一方也无法稳固存留。或许正是因此,能够连通剑境的空洞周遭可称平静死寂,一时间倒无再被侵入之忧。

    剑清执的目光直接越过了大片大片的沉红,至最深处,血色域界中出现了一块儿截然不同的金芒。只是那点点金也已光色暗淡,同坐在其中的人影模糊在一起,险些难以辨认。

    “朱络……”剑清执不出声的开合了一下嘴唇,即便远隔,他也能毫不费力将人认出,但是一颗心也随之一沉。他曾不止一次听过朱络描述玄瞳境,对那天悬血月地卷红雪的异景印象深刻,更觉玄瞳这般魔宝构划出的域界定然极为妖奇灵动,哪怕灵是魔灵、动是异动,也不该是如此死气沉沉又一片混乱的模样。而朱络与玄瞳同身而存,纠葛之深难以分剥,残内则损外,只看如今玄瞳境,便能知朱络此时状况定然十分不妙,才使得域界灵失、玄力序乱,生出反噬之危。

    玄瞳境中失灵失序,导致内蕴力量难以归巢,四下肆虐破坏。朱络与彼相生,是他神在玄瞳境中,更是玄瞳境自他灵台一念中生出,正是一损皆损不能独善。剑清执蓦然抿了抿唇,就在仔细打量玄瞳境状况的这点时间里,那块儿金光还在继续暗落蒙尘,可见情势之危。当下心中念头一坚,再无拖沓,一闪身越过了眼前的剑气链锁。

    一入玄瞳境,感知迥异于自身剑境。剑清执分毫不敢大意,在周围放出一片剑气护盾,身形动如流光,就向域界深处的金色掠去,轻灵且快,转眼便准而稳的穿过了许多乱麻般气旋与缝隙。只是越向前行,乱势越繁,仿佛脱出桎梏的玄瞳之力有灵,也在刻意阻拦这个试图唤醒能够掌控自己之人的冒入者。好在剑清执身与剑合,掠光如电,剑遁之术本就速度最胜,一道霞彩曲转回环纵贯玄瞳境,到底还是有惊无险的冲至了那点金光所在。

    一到近前,剑清执就是一愣。眼前所见,囚台三筑,金枷七重,分明就是朱络口中的大衍转心阵。只是奇阵金锁,重重禁锢的本该是玄瞳之灵,如今却见朱络闭目坐在内中。灵台蒙晦,阵枷与人灵共暗淡,甚至最外层也依稀染上了几抹干涩的血光。

    不过既见真灵,到底还不至落入最糟糕的局面。剑清执无路能近更不能退,直接抬手横抹,一道剑光出现掌中,其势其形亚似剑境中巨大悬剑,具体而微,亦隐约似有万象环行。

    召出这一剑,剑清执周身灵光甚至都薄淡了三分,但他只是屈指抵剑,以甲轻弹。悠悠剑吟荡开,一道剑光霎化千百,齐齐旋上金枷。

    奇阵不能摧,金枷不可破,既可为护亦可成囚。无论是为了玄瞳境还是朱络,剑清执都没有硬撼转心阵的打算,但裴长仪最后那句寄音犹然在耳,百千剑行,一剑一象,缭绕金枷足以传声送意。神失之人心迷心锢于方寸间,情风绪雨,正可一试洗练初心。

    剑清执以自身为基辟出一方小剑境,笼绕整座转心阵。而阵心深处,朱络迷魂似寐,重重金枷虽能护住他一点神识不被玄瞳异化,但也将他闭锁其中,如置身混沌,诸流凝固,难以挣脱。

    非昏非醒,无知无识,不化不动……朱络一点性灵放逐于内,说瞬息也可,说千百年亦无区别,皆是不觉之物罢了。

    但就在这般凝固又虚无中、万方寡淡下,渐渐似传模糊声响。初时极微仿佛错觉,渐渐一瞬淅沥鲜明,忽又彻底沉寂不闻,这一点异动忽来忽去,似乎并未带来任何波澜。但再过一会儿,又依稀有一点微流吹拂而过,纤若鼻息忽倏退散……再再之后,偶觉渺光、又生薄湿、轻冰一现、淡岚生灭——纵然诸多之象不过瞬息之存,但在这般无停止的循环往复撩动下,一直凝固静止在混沌深处的微火终于轻轻吞吐了一下焰苗。

    仅是轻轻一动,静界生色生香。

    云过霞过雨过、雷来雪来风来,万象之存仍以微末之势乍生即灭,那一点微火摇摇烁烁的幅度却在渐渐变大。微火四周一无所有的混沌映着明亮起来的火光退却,黑红浓郁的颜色浮现并扩散,微火浮于其上,仿若无边血海中生出的一株火莲。

    一直明灭摇曳到整片空间都将被血色铺满,“嗤”的一声,微火乍灭,血海掀涛,困囿在金枷中恍若沉睡的朱络猛的睁开了眼睛。

    一火散,一神生,然而那双睁开的眼中光彩只短暂出现了不过一瞬,就换做玄光火色翻涌欲出。

    剑清执没错过那瞬间的变换,环绕着金枷的剑行之势不减反增,铮综声响不绝,从万象流转中变化出了一派杀伐之音。

    金枷中人睁目冷色,身仍不动,只将目光向着他的方向一瞥,内中尽是杀机凛凛;忽又一滞,化为空洞;然后还没等剑清执再次担心,一双眼中异光褪去,变作他熟悉的黝黑双眸,带喜带惊更带担忧的看了过来。

    剑清执只觉胸腔中一颗心重重一跳,脱口就要唤他:“朱络!”

    不待他出声,玄光冷火重新取代清明之色,仿佛轮转一圈,兜兜转转,回到了剑拔弩张的原点。

    “……”剑清执猛的被字卡在喉头,不过倒也看出了些许门道,此时应是玄瞳生灵与朱络神识斗夺之际,还有转心阵阵法影响加持其中,三方乱争,一塌糊涂。但再一想即便如此,也胜过之前性灵内闭犹生若死的状况——无端忽来的一股恶寒骤然掐断了他的思绪,剑清执几乎未加思索身形疾动,一瞬连换三个方位。所过之处有悄然而至的玄风如暗潮肆虐卷过,登时将空地淹成虚无,其势尽而未尽,到底还有一片幽光追扫过了他的肩膊。

    剑清执悚然一惊,暗道“不好”,他见识过玄瞳幽力厉害,一经沾身恐难善了。可是念头一闪而过,幽光已无声无息消失在了贴身护持的气障中,掌中阵枢微微一颤,复又平宁。

    一起一落,电光石火,剑清执只刚来得及又握了握阵枢,耳边忽听金声玉响——阵台上,七重金枷开始了缓慢却有序的转动,其上其下、其前其后、其左其右,各有行则。而本一直在不断暗淡下去的金光仿佛被无形之手擦拭,重又有了恢复明亮的趋势。

    剑清执精神瞬时一振,虽还持有警惕,但动则有变、变则有机,对于当下朱络的情况来说,反而利大于弊。

    果然,随着金枷转动,阵势复苏,整座玄瞳境中气氛陡然一变,到处无序变换的狂乱与死静交迭得更加频繁,越来越快,几乎将整座域界都折腾翻覆,宛若将灭。但这种癫狂到了极致,交替快至难以分辨觉察,竟又复归合一。上下肃肃,一点红出,混沌灰蒙中重新飘起了片片雪花。红雪簌落将灰晦以赤色遮盖,一层又一层,铺开了满眼的血色。

    朱光郁处,捧出一轮浓红之月,深色如玄,不掩血艳。这一幕才是剑清执从朱络口中听到过的玄瞳境应有面目,只是血色圆月,已成玄朱。剑清执猛又扭头看向转心阵,自朱络性灵重燃,进而开始与旁物争夺神识主位后,自己能做之事已然做尽。剑行散落,金灿灿一座阵台愈发清晰,金枷之中只一人身,内里神识的剧烈撕斗却能从其不停变换神光的眼瞳中窥见一斑:空滞之色不过一念生困,乃是三者中最先败退的一方,只余朱络自身意识与玄瞳之灵继续拉锯般争抢主位。胶着中,七重金枷流转得愈发顺畅,阵台褪尽晦色,一片熠熠生光。此阵本就为拘束玄瞳而立,随着朱络意识一同复苏,立刻开始强势压制玄瞳之力的闹动。朱络那一份性灵得此外援,渐渐一点点占住了争夺战的上风,本已爬满了大半张脸颊的赤色魔纹开始回缩变淡,右瞳也恢复成寻常模样,唯独玄瞳寄身的左眼犹然异光灿灿,好似蘸墨滴血,仍使人倍感妖异。

    正是在这关键之时,红雪落血月升,玄瞳境中变不寻常。剑清执敏锐觉得不妙,一时间又难以确定危机将要从何处来。回看朱络,仿佛无觉,还专心在神识之争。他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手指微动,凛然剑意又在身边层层绽开,以备不虞。

    只是剑清执虽将提防做足,待一眼望见悬空之月如星坠,携着一身血焰轰然冲向转心阵时还是骇然大惊。不只心惊,更有无穷幽玄之力随着陨月浩荡压下,仿佛整个玄瞳境都分裂开来,一方只有转心阵中的一道灵识,余者皆敌,不灭不休。

    此势此景,惊心动魄,但也足可旁证神识之争已到最后关头,胜负将分。而无论从转心阵的状况估量,还是看玄瞳境这般几近孤注一掷的全力一击,都觉朱络胜券在握。剑清执心惶且怒,既骇于魔宝之威,更不肯放任朱络功亏一篑。眼见陨月冲下高空,不需片刻就到近前,左手掌心猛的握紧,随后身旋剑起,剑意凛凛列张如屏,稳稳的挡在了转心阵前方。

    此间种种争斗变故宛若身临,实则仍只发生在意念境中。外部远观者,所见无非剑清执与朱络两人一站一卧,接近相触后就没了半点动静,全然难知状况为何。

    南云飞凤也没有远离,就站在虚光金翮上认真窥视残阵。兰斯馨已收了镜视之法,但他自有手段,一如之前一路赶来碧云天时途中经历,虽不能看见内里两人,却能探索残阵存留的纹符与手法痕迹,此中乐趣不足为旁人道,一时间琢磨入迷,连身在险境之旁也忘记了。

    不过身边骤然响起的一道讶异之声还是足以惊动他,南云飞凤微微偏头侧耳:“发生何事?嗯……这座残阵应该还没到崩解的时候。”

    兰斯馨沉默了片刻,才道:“小师叔忽然吐血了,或许是阵中险恶更超我等预期。”

    南云飞凤认可的点头:“意识交杀,亦是生死一线。不过西云主既然敢放言去闯,应该不乏自保之力,你暂且不必太担心。”

    他自觉自己已经安慰得十分诚挚到位,兰斯馨和剑清执同门修行数十年,却深知彼此脾性,反而更为担忧:“只怕小师叔执拗脾气犯了,反……”

    话没说完,就看到南云飞凤缀在襟口上的一颗珠子“啪”的一声轻响爆成了一片细灰。

    尚来不及明了个中示意,兰斯馨的胳膊猛然被南云飞凤握住,下一瞬,虚光金翮灵光一烁,骤然消失在原地,又于十数丈外的半空中现形出来。而几乎就在金翮携人遁走的同时,残阵片片崩毁,玄光幽力失柙而出,瞬间异气冲霄,直逼天日。

    南云飞凤这时才顾得上脸色大变的说出来半句话:“阵枢碎了……”

    后面的字眼犹咬在齿间,冲天而起的玄光忽又倒敛溯流,灾象仅只昙花一现,甚至没给人反应或应对的时间,就又以更快的速度逆灌回了本该是残阵中心的位置。残阵已毁,玄光消收,露出来一道看似无恙的身影正是朱络,剑清执情况却不大好,被他半扶半抱在怀中,随即闪身曳出一道赤色遁光,裹着二人掠向了芝峰。

    芝峰上,众人众目将种种事看得真切,忽见朱络甫脱困就径直奔来,倒是有不少人立刻心生提防,稍稍散开以作警惕。

    人群这一散,便将站在云榻旁的裴长恭显露出来。裴长恭倒是毫无动容也无动作,只看着那一道红光驰来,稳稳准准的落在了自己面前。紧接着手上一沉,似乎全身脱力的剑清执就被塞到了他怀里。

    裴长恭的手只在剑清执背心一按,就知他受了不轻的内伤,不过倒是于性命无碍。再看眼前,将人交托出去的朱络却是后退了数步,拉开彼此间数步远的距离,才垂着头屈膝触地,语气复杂的叫了声:“师父。”

    师徒二人久别重逢,就这么一站一跪了片刻,裴长恭缓缓开了口:“抬头。”

    朱络依言将低垂着的脸扬起,登时让周围注目人或明或暗皆吃了一惊。只见他右半脸庞全与常人无异,左眼瞳中却仍是一片难以收敛的玄光流朱,红痕魔纹如血刺,蜿蜒爬满了大半张左脸,邪异狰狞,久视几可乱人心魄。

    裴长恭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委屈你了。”

    朱络顿觉眼眶有些发热,许多累积起来的困惑、委屈、愤怒、黯然走马灯般在心头轮转。可他看向裴长恭,也就同时看到了一身虚弱萎顿的剑清执,更看到后面山门下、云榻上,半身血污的裴长仪的尸身。纷杂情绪瞬间冷凝,化作一句坦然之语:“师父,玄瞳之力太过宏奇奥妙,尽我之能,也不过暂时压制,难以彻底将其收服。而若再遇瞳灵暗转乾坤之事,我……”他咬了咬牙,才继续说下去,“我只怕无能禁之。”

    朱络一口气将自己对玄瞳的感知倒了个干净,本以为登时就会惹得周遭许多人色变,或许柔软之人还会建议继续尝试寻找掌控玄瞳之法,但若是心性激烈者,只怕立刻就要对自己喊打喊杀以绝后患——他种种念头在心中此起彼伏,不过既然肯当众陈词便是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哪怕……

    身旁身后却是只闻几声叹息。

    朱络既疑又惑,忍不住偏头去看,眼见之人大多都是追着玉墀宗前来的各派门翘楚,一众碧云天弟子也得退让在后头。可看众人神态,哪怕是据说与自己师父曾有怨结的缥缈幽人,看着自己的目光也未见什么杀机,忌惮或许有之,更多的倒是些难以言喻慨叹之意。

    朱络迷惘看过诸人一圈,再转回头,闻言色变神忧的还是只有剑清执一个,衬着本就颇重的伤势更显气色惨淡,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到底没能出声。

    开口说话的是裴长恭:“玄瞳此物,虽称之为魔,实则亦是神州此界之宝。生而滋之,天生勾连,岂独是你,即便兄长穷一生心力,终也不得彻底销毁之法。”

    朱络心情有些复杂,又忍不住看了眼后面的云榻,但也没错过裴长恭的声音:“不过,知其源则预其涸,另辟蹊径,还有一个不知对你而言是福是祸的法子。”

    朱络听他语气沉慎,隐约便知这“祸福”之说只怕甚是苛刻极端。不想在旁的原布衣忽然道:“不然。若是手段怀柔,虽可护下此子一时,日后玄瞳魔性再盛,非只害他一人,更要破损碧云天宗脉,亦辜负了今日裴宗主殉道诛魔之义。”他说着话又转向朱络,很是郑重的一拱手,“小友,你舍身缚魔乃是高义,但正因如此,我更不愿见数年、或十数年百余年后,玄瞳惑你违心再掀魔祸,而我等也不得不以刀剑与你相对。”

    朱络愣了愣,甚至一时间忘了还礼,伸手抚摸左眼:“再掀魔祸……是了,我心不安,也是因这预想之祸。”

    又见骆天经也迈近两步,神色慎重看了看朱络——左颊的魔纹,转向裴长恭道:“于公于私,原长老都已言尽。裴云主,当断则断,反是全了你二人师徒情谊……”

    “远事未知,岂能轻口言杀!”剑清执骤然一声夹气带怒的喝声打断了他的话,但忧愤急怒百气上冲伤势,登时又将自己激得一阵呛咳气喘,后面的话再无力续下去了。

    骆天经一顿,不见生气,反而有些无奈:“西云主误会了,我等都无逼杀之意,而是属意于裴云主为朱络寻出的一条死中求活之路。只是见裴宗主仍有不舍,不免敦促一二。”

    剑清执人虽还靠着裴长恭搀扶站立,但闻言半信半疑,还是用力侧头去看他。

    裴长恭的视线却落在朱络身上,有些感慨有些无奈:“络儿,你可还记得无心云相。”

    朱络猛的抬头:“无心云相?”

    “你羁身此界,玄瞳之祸终究难避;但若能辟出界外别有栖身,截断玄瞳本根本源,未尝不能慢慢将之打磨收服。无心云相乃是古仙遗地化生,本与神州牵绊不深,因缘巧合才寄留在碧云天,其为界中之界,也是当下为师能为你找到的最善安置之处。”

    朱络听得“无心云相”便有些恍惚,甚至连一直闷在众人后面的风天末都蓦然心底乱翻五味。但不管二人心中各自是何滋味,裴长恭仍继续道:“碧云天空守无心云相数百年,直到兄长领悟三六之功才得开启之法,此事众人皆晓。不过于三六之功外,云相灵洁气空,自生其性,倒是一直少有人知。”

    朱络一只手盖在左脸上,虽然摸不到刺青般的魔纹,但血纹炽热触感鲜明,也烫得他掌心灼痛:“莫非与玄瞳之性相克?”

    裴长恭叹了口气:“灵洁之地,本就与玄瞳相异,不然也不能截断魔根拘束魔宝。无心云相因此性更有异处,若无三六之功,唯有内外俱为澄澈时才会自然开启。此是洁性之极,也是你之祸福。”

    “祸福……”朱络将这两个字含在嘴里,缓缓咂出了滋味,神色带上几分涩然,“我明白了,师父,我……”他后面的话在看到剑清执一脸失神的模样后便难出口,忽觉肩头一沉,被一柄青玉如意搭了上来,还伴着一声轻哼:“滞于有者,一毫成隔;悟于无者,万法同宗。天下岂有不可复出之桎梏?”

    那青玉如意触身,仿佛还带来一串针刺般的细微悸痛,扎得朱络一个激灵,脑子骤然醒神三分。不需回头,他也知身后之人定是缥缈幽人,其人精修雷法,连随身的法器也带着一股净雷辟邪之气。而自身与之一触,便引雷殛,非是对方无礼,而该是因自己体内玄气之故——念头一转至此,朱络终是将后半句话说出了口:“师父,我愿入无心云相修行净魔。”

    他俯下身大礼向前方叩拜,面向着裴长恭,还有与其同在一处的裴长仪与……剑清执。

    隐修涧中,满面泪痕湿了又干、干了再湿的裴澹月萎坐在蒲团上,痴愣愣望着穹顶圆璧,已说不出什么话来。

    她被困在此处,但因圆璧之故,没错过芝峰上这一夜一昼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哭也哭过,求也求过,裴之琰却丝毫不为所动,没有半分放她离开之意。

    从阴阳浑图中裴家兄弟浴血一搏生死,至无心云相竟成终局,裴澹月几番失神,已是连哭都哭不出了,哀恸至极反成了一片茫然,喃喃出声:“何以至此……”

    她仿佛是在自问己心,却意外听到裴之琰淡淡道:“宗祠列位,皆是如此。”

    裴澹月悚然回头,裴之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道:“若无今日,彼……”他以目示意绕鼎而坐的另外三人,又一指点了点自己,“我……”再看向圆璧,“他……”视线绕过一圈重又落回裴澹月身上,“你,莫不如此。”

    裴澹月一瞬失言,半晌才迟缓的反应过来:“若无今日?琰叔祖为何有此一说?”

    这一遭无需裴之琰答她,空荡殿中三人次第发声,人各一句,却似回响无穷:

    “灵箓毁矣!”

    “裴氏续矣!”

    “此后子子孙孙,代代皆解脱矣!”

    裴澹月听音入耳,却艰难入心,迷惘带泪的又看向裴之琰。

    裴之琰与续灵传香近百年、只能偶尔勉强开口的另三人不同,数十年的坚持尚未将他心力削尽,也是隐修涧中能与裴澹月正常沟通的仅存一人。相处数日,或因境遇、或是血缘,裴澹月也习惯了一次次寻他求解,才敢确认自己心中猜想。

    不过这次裴之琰不为她说明,而是道:“你父叔二人,背负宗祠中所有性命悲啼,终于亲手了结裴家五百年来死局。自此之后,裴氏族人无需再献祭自身以续宗祧。你之责,唯在碧云天;你之重,在今日宗祠之外,再添你父叔同门性命。”他说着话,终于又动了动身子,就在蒲团上直身长跪,然后一揖到底:“宗主,你需担之。”

    裴澹月仓惶一颤,捂在胸口的鸿蒙灵璧险些失手跌落,又被她手忙脚乱的抓住了,艰难的开口:“还有二叔……”

    裴之琰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灵璧上,一时不言,只以目视。裴澹月勉强僵持了片刻,不由得也垂眼看向鸿蒙灵璧,还想再挣扎一下的解释之语便越来越难说出。

    这才又听裴之琰缓缓开口:“鸿蒙灵璧,宗主之证,是你父叔亲手择传。”

    裴澹月的手又轻轻抖动了下,眼中涩涩,蓦一滴泪敲落在鸿蒙灵璧上,但她却连自己都没能看清这泪滴,眼前忽倏乱似穿花,堂室光华颠倒轮旋,带累的裴澹月脚下也打了个踉跄。待再站稳,天地已然改换,竟重新出现在静香素火的宗祠后堂之中。

    裴澹月霎时愕然,但鸿蒙灵璧就攥在手中,灵牌神位从眼前朝着两旁一路铺延下去,重重幡影、个个名字,无一不是真实。

    裴澹月扶着香案喘息了片刻,渐渐清醒认知到自己当真就这么离开了隐修涧。恍惚之后心头骤然悸动,下一瞬,她顾不得其他,转身冲出宗祠,驾起一道遁光直往紫盖顶。

    紫盖顶后长阶梯,五云捧出遗仙地。涛涛云流成海,围簇峰顶半架石桥。石桥那端,云海深处,影影绰绰似有五彩霞光烁动,但又被层层云浪遮在深处,不能彻底窥见。

    裴澹月一口气冲上云峰之顶的时候,石桥畔已有了几道人影在,不过各个倒是都不出意外。除了必然到此的裴长恭与朱络,剑清执也兀自咬牙硬撑着伤势跟来,风天末黑沉着脸和东方白在两边小心搀扶着他。此外便是原布衣、骆天经等堪为见证的几人,也在仔细打量着碧云天的这处禁地奇境。

    听到动静,众人齐齐转头,看到竟是颇有些形象狼藉的裴澹月,不免大多意外。几位外客中,原布衣是曾见过也认得她的,颔首示意,刚要开口:“裴……”

    忽听最前方裴长恭正声正色,一边旁挪一步,一边抬手示意向石桥方向:“宗主,正要你来唤出无心云相。”

    裴澹月脚步一顿,只觉从裴长恭口中说出的这个称呼听在耳朵里无比陌生,可才晃神,宗祠里一列列的牌位和隐修涧中袅袅不断的香烟就仿佛出现眼前,又重重落下压在了自己的肩背上。她蓦的咬着牙将腰背挺直,抬起衣袖抹了抹脸上干涸泪痕,也不遮掩一双红桃般的肿眼,迎着几人走过去,停步在朱络面前:“朱师兄,我来送一送你。”

    朱络神色也颇平静,甚至还对着她微微露笑:“有劳大……宗主。”随即就目送着裴澹月一步步登上石桥,直行至尽头处。

    站在石桥末端,上下前后目之所及皆为茫茫云海。涛生涛灭,波涌波澜,仿佛又是一片平波海。裴澹月站稳了身子,就将鸿蒙灵璧从袖中取出,自内催发一道灵光投入云海深处。

    灵璧喷光,漠漠之云如受号令,敛波收浪飞快退去。而云烟尽处,澄天之中现门户,六色昙华绕琳琅,彩光凝结洞开云门,内中深深不可窥见。

    裴澹月穷极目力也望不入云门,只能黯然转身,向众人道:“家父的三六之功虽是观云相悟出,但碧云天中再无人能得机缘修成此功法。待朱师兄进入,收敛六昙,云门一闭,就……只能待师兄功成之日再见了。”

    她一句话说到最末不免又带出几许哽咽声调,听者也都觉有些黯然。独见剑清执忽然振臂推开风天末与东方白,自己咬着牙走到朱络面前,抬手轻轻碰上了他的左颊。

    朱络一瞬恍惚,也想去回握剑清执的手,指尖弹动一下又生生忍住了,只轻轻吐出两个字:“信我!”

    剑清执碰触他面颊的手也很快就挪开,两人皆都心知这般已是极限,再多分毫恐又要翻覆决心生出波澜。退开了两步,剑清执这才认真看着朱络的双眼道:“我信你。”

    朱络回报过去一个十分松快的笑容,随即转身,再不看旁人旁物一眼,身形化作一道赤红遁光,笔直一头扎入了云门。

    昙华六色霎时崩解,流丽彩光收,云光去复来,云相生云,云遮云相。

    日下而寒月出,冷光沥沥淋青沼。

    远野荒僻之地,堆泥积秽之所,久湿阴重,生灵不喜,鸟兽避瘴,仿佛只有一片空荡荡的污泞泥潭。此外就是在沼泽最边缘处,斜斜残倚着大半块破旧石碑——说是石碑也不尽然,更像只是块形状稍稍规整些的顽石,上面深深浅浅的刻着个模糊的名字:青泥沼。

    或许是久远之前此地也曾有过人烟,又或许不过是偶然过路人偶然兴起留笔。无论如何,此地也就姑且名之为青泥沼吧。

    这一夜的青泥沼本与以往的无数个夜晚并无不同,月光凄淡风声呜咽,丝丝缕缕飘荡在泥泞上头。但当月亮爬上中天,正子亥交界之时,若有若无的风声陡然变大,瞬间尖锐呜啸起来。之前风细只似怨鬼哭,此刻风咆便如恶鬼嚎,伴随着越来越大的野风,粘稠死寂的青泥沼中也翻起了一片又一片泥泡。密簇的泥泡越涌越快、越鼓越大,直到整片青泥沼都因这阵鼓荡仿佛沸腾,砰然一声,泥溅水飞如地乍裂,沼泽中间骤然豁开了一个巨大的洞口,滚滚鬼气从中喷涌而出,眨眼染透了半边夜空。

    又见两面白旌也从青泥沼的破洞中摇摇升起,本就浓郁的鬼气一见白旌,霎时更盛,滚滚盘旋于天上地下竟如黑雾灰烟。随后白旌一动飘然前出,好似无穷无尽的鬼气便也得了号令,亦随之滚浪般涌出。

    青泥沼外二十里,人烟稠密俨然兴盛成镇,纵然深更半夜人畜悄声,也还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在夜色中摇曳。稀稀落落几盏散在户宅,更多的灯笼却都挂在镇中最繁华热闹的一条中街上。街道宽且平,两旁楼铺多是商家,也大都是生意十分兴旺的字号,家家门面挂起的灯笼也就不乏较劲比斗之意:或两盏大红纱灯系着金穗,富丽堂皇一如门匾上的“多宝阁”之名;或是精致青绢灯笼上描摹了几笔字画,一看便知“雅气斋”定是文房诸物的贩售之地;还有别出心裁将一串灯笼都糊做圆滚滚酒坛模样,高高挑起悬在酒旆青旗下面,经风一吹,摇摇曳曳的灯光就将“琳琅阁”三个大字也映出了流光溢彩的琳琅声色……正是好风好月好凉夜,善居善业善人家。

    忽来一阵刺骨之风吹进了这片善盛之地。

    住在镇子最靠外位置的是寻常一户镇民,有些祖业薄产,养着三代七八口壮幼,还因地处最外,为着警醒栓了两只大犬在院中。夜色深深,阖家酣梦,只有那两条护家狗偶尔还有动静,但也都懒洋洋霎儿睡霎儿醒的蜷在草窝中。

    风吹一瞬,二犬皆惊,好似被什么危险存在恐吓住又好似不知有何物带来了深重的危险气息。两只大狗几乎不分前后从窝里窜出,昂首朝向镇外方向抖耳抽鼻,随即就要放声高吠起来——无声风过,没能发出的吠叫也一并没了声响,只有黑烟鬼气乘风,水一般漫过两具瞬间死得僵直的狗尸,又漫向了院中关着门窗一片漆黑的房舍。

    如水如烟,无孔不入,于是几个房间里数道细碎的磨牙声打呼声隐约呓语声也就都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鬼烟轻轻,鬼气浓浓,仍无休止的渗向镇中一切生灵。而再转头,立在镇子入口处,以青石特意雕凿出的牌坊已被一片浓黑淹没。石坊上“嘉乐镇”三个大字不复能见。

    缘业相逢,繁阴惊命,寒灯照梦飘冷雨;

    鬼妖啼唱,恶海翻波,罪阶飞血现阎摩。

    接档故事《阎摩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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