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 20 章 狼之子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天才一秒记住【努努书坊 www.kanunu.info)

    此时易水围场的另一头,皇上和皇后正心急如焚,呼唤着爱子的乳名。隐秘的树丛中躺着一匹刚刚气绝的棕色骏马,显然是赵佑所乘。马身上用利刃划下几个字:明日巳时旌禹山西侧密林,勿从御林军。马身旁的痕迹十分凌乱,看得出祐儿是经历一番搏斗,最后因年幼又寡不敌众而被掳走的。

    皇后默然,脸色苍白得可怕,皇上厉声喝道:“跟随二皇子的随从何在?”吴章寿越过众人,伏在地上:“启禀皇上,跟随二皇子的什伐卫墨组的尸体被发现分布在围场的四个角落,死状奇惨,均是一刀毙命。”皇上俊眉拧在一起,脸色铁青:“把尸体抬上来。”三五太监将整整十人的墨组尸体抬上来,这些男儿均是皇上践祚前自幼年便悉心培养的暗卫,接受最残酷的训练,个个都是能以一敌十的热血儿郎。颈部被十分锋利的兵器一割即断,可见对方武功之高、内力之深。

    皇上的声音似是从炼狱里传来,阴冷得可怖:“御林军查出来是谁做的没有?”吴章寿羞愧地低下了头:“回皇上,御林军统领季均将军、禁军统领徐琰将军从未见过这种凌厉的招式,现下还在比对伤痕,相信三天内定会找出蛛丝马迹。”

    “不必了,”皇后倏忽出声,有着说不出的疲惫和哀伤,仿佛她身上的折枝山茶都染上了心碎和绝望:“陛下,臣妾先行回营,这里麻烦陛下安排了。”皇上只得忍住滔天的怒气,沉声道:“送娘娘回行宫。”

    皇后木然地调转马头,看见身后侍女和随从手上拿着的、刚刚她射下的一众战利品,扯出一抹极淡的语调:“袭予,将这头熊的皮毛拔下来送到内务府,剩下的鹿、兔之类的都分给各大臣和王爷吧。今儿个大家也都累了。”说罢策马扬长而去,背影是说不出的凄凉和寥落。

    夜幕降临,却又赶上山间的一场急雨。天黑得如绸般浓重,不见一丝星子,连微风也无,说不出的沉重和烦闷。皇上走进皇后行宫时,解了身上的披风,从容予手中接过一盏参茶,递到皇后手边:“浅芙,先压压惊。”皇后美目间淡然全无,瞳孔似乎也不再倒映人影,她心神不宁地接过参茶,却因手指的颤抖而摔碎了瓷杯。仿佛这一声才将她唤回了现实,她凝神看向皇上,眼泪终于应声而落:“元侃。”

    皇上坐到一旁,将她揽入怀中,道:“没事,朕在呢,定会保你母子安然无恙。”

    皇后瑟缩在皇上怀中,想要从坚实的胸膛中汲取一丝温暖:“是元昊,是他掳走了祐儿。”

    皇上大惊失色,低头看向皇后:“怎么会是他?”

    皇后轻咬薄唇,似是用了很大力气,将她娇艳似花瓣的嘴唇沁出丝丝血迹,却好像浑然不觉:“一刀毙命而又悄然无声,狠辣到如此地步,陛下你不觉得这是狼的作风吗?元昊那竖子幼时曾被母狼养育,最是狡猾狠厉不过。我辽国探子前赴后继,最终发现了他身手奇佳,能在十步之内取人性命,而招式与今日掳走祐儿的手法如出一辙。夏国早已称臣,不知什么买卖能够惊的夏国国主亲自出马,来掳走我儿?”

    皇上英挺的容貌笼在一片戾气之中,他握住皇后的柔荑,温声劝道:“夏国臣服数年,交通要塞和重要的税收来源尚且掌握在朕的手中,一时怕不敢翻起什么风浪。他本意是要与朕做一笔买卖,所以你先别怕,咱们祐儿不会出什么事的。放心,明日朕与你一同前去,旌禹山易攻难守,西侧密林草木稀疏更是难掩踪迹,料想他不会带过多人马。朕将御林军藏在山下农户中,局势有变便会出来接应,情况反而对我们有利。朕倒是想看看,他倒是要搞什么名堂。”

    之后,袭予进来呈上膳食,柔声劝道:“娘娘,您多少进一点吧。”皇后靠在皇上怀中,疲惫道:“本宫吃不下,端走吧。”皇上闻言道:“吃不下也要吃,不然明早怎么去救祐儿?”说罢看向袭予:“搁在这吧,朕来喂。”

    皇上放开皇后,轻舀了一勺燕窝粥,吹散了缭绕的热气,递送到皇后嘴边,宠溺道:“张嘴。”

    皇后眼波中似有不忍,微微动容便张开嘴吃了下去。

    第二日巳时,帝后如约赶往旌禹山西侧密林,果见元昊带着三四人在密林一旁等候。他身量健壮,一身枣红色金线密丝夏国的党项王服,虬髯下的面庞棱角分明,年轻朝气的剑眉横张飞逸,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深邃不见底,见帝后来临,缓施一礼:“臣嵬名元昊参见宋主。”

    皇上明黄色缂金九龙缎袍,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所谓“江山万里”,周遭的气势是上位者多年才能沉淀下来的尊贵。他揽着皇后,抬手免礼,眼底似燃着两簇幽暗的火焰,沉声道:“夏主用计掳走朕的爱子,又留信在这密林中见朕一面,不知有何要事相商?”

    元昊闻听这凌厉迫人的警告,只爽朗一笑:“宋主实在是误会于臣。陛下焉能不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道理?臣自上次陛下万寿圣诞之际对皇后娘娘一见倾心,希望陛下宽恩,允臣将娘娘迎至夏国王城作王后,臣自会将二皇子放回。”说罢深情地凝视着伴在皇上身旁的皇后。

    不消皇后开口,皇上已然怒极,凌厉得眼底似能放出万千冷箭利刃:“放肆!嵬名元昊,你好大的胆子!觊觎朕的皇后,你不知这会是你党项的灭顶之灾吗?”

    这个潇洒冷冽的党项首领,夏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王微哂:“臣今日前来,并不为政事,与我的子民亦无甚干系。二皇子聪明伶俐,臣也不忍伤其分毫。然而臣这小小私心竟不能得到满足的话,我党项为何还要雌伏于宋?这九岁稚童也不会被当做贵客了!”

    元昊顿了顿,继续诚意道:“臣听闻娘娘乃是辽国的观音帝姬,又曾享国主之尊,故而陛下不敢将娘娘身世暴露于世前,以免朝堂纷乱。宋朝上至宰相,下至黔首,都只以为皇后出身郭氏。若皇后身份它朝一旦被揭露,恐怕即使是皇上也不能全身而退吧。可孤却不在乎这些,党项男女欢好,无论宗族父母所系,皆你情我愿便可祈告长生天,永结同心,白首不离。”元昊这话越来越露骨,谈及迎娶皇后时竟不再恪守君臣之礼,俨然以国主自称,狼子野心,可谓端倪尽显。

    皇上目眦欲裂,几欲吩咐隐匿在四周的御林军动手将其擒获,皇后这时嫣然一笑,如烟笑意竟生生制止了他。皇后一身玫瑰紫千瓣菊纹上衣,月白色百褶如意月裙,如漆乌发梳成一个反绾髻,鬓边插一只累丝金凤,额上贴一朵镶金花钿,耳上的红宝石坠子摇曳生光,不仅掩饰了她的焦虑和哀伤,更添得她气度雍容沉静,毋失一国之后的威严。她启唇轻笑,灿若夏花,直晃得元昊舍不得移开视线:“昊王取笑了。本宫已年近三十,正是徐娘半老,与昊王还差一纪的岁数,鄙薄之身焉敢冒犯昊王尊眼?小儿顽劣异常,恐扰了昊王清净,若昊王归还于他,我夫妻二人必重重报答这份人情。”

    元昊拔下身侧的风邪弯刀,双手奉上,目光近乎虔诚:“观音帝姬,孤并无伤害三皇子的意思,只是想借此引你前来。孤真心思慕于你,以此本族神物风邪弯刀为誓:孤待你之心若有一丝玷污,长生天定会惩罚。”

    皇后轻抚鬓发,正欲向前一步作答,不料被一股大力扯回。皇上心焚如火,喑哑着声音:“浅芙……”青葱似的玉指轻抬,皇后反握住皇上的手,眸若秋波,盈盈含情,一如她与他微时年华里最深情的邂逅与爱恋。她本就盛极的容貌,含情间竟是连日月都黯淡不了半分光芒,以微不可察的速度在皇上手心里划上一个“忍”字,婉转道来:“陛下,臣妾与你的情分或许就到此处了。妾心如蒲柳,奈何君心纵然如磐石,他日臣妾身世暴露陛下也难护臣妾周全。与其将来为陛下带来烦扰,不如今日趁昊王一片赤诚,臣妾自行了断与陛下的情分,青史上方不污陛下英名。”

    皇上只紧锁眉头不语,凝视着他数年来真爱的唯一,阴云笼罩下竟是连元昊这样积年的沙场悍将都噤若寒蝉。己方万事俱备,季均和徐琰兵分两路,一方隐藏于山间密林,连元昊的探子都不能窥察其踪迹;一方乔装打扮,化为山间农户、猎户密切打探山上动静。当初元昊掳走三皇子,不过占一个出其不意的便宜,加之元昊实属内力惊人,与什伐卫一番缠斗凭蛮力将其一举击溃,又恰逢皇子年幼,这才得手。易水围场本是皇家猎场,宋与夏国之间经年互市往来,贸易友好,怨不得皇上之前想不到元昊竟会以求娶皇后这样荒诞的理由来劫掠皇子而疏于防范。警惕已起,以皇上的算无遗策、运筹帷幄,又岂会再给元昊半分机会?之所以在己方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仍然按兵不动,乃是由于昨夜皇后与他彻夜详谈的一番话……

    夜色撩人,静到极处便有一两丝微风吹动,星子隐在月后,只留人间一片酣眠。然而易水围场当夜却是灯火如昼,帝后帐中尚未休息,又有哪个会有胆子先行就寝?饮毕安神茶,皇后似乎恢复了一些清醒。她并未宽衣,凝视着铜镜前摇曳的烛火,徐徐道:“无论元昊此行所为何事,祐儿的性命都必须要保全。我知你早已做好详尽部署,一举将他和党羽歼灭也并非难事。只是多年夫妻,我少不得要求你一求。如果他的条件不甚过分,我们便与他虚以委蛇,周旋一二以图后效。我膝下只得祐儿这么一个孩子,盼你不要急火攻心,误伤了他。”

    皇上的身上笼着淡淡的龙涎香气,将皇后的头揽至他的肩上:“这些年朕何事不曾依你?哪怕他将这江山要了去,若能护得你母子二人周全,朕都不会有半分犹疑。可若他得陇望蜀,奢望些他承受不起的东西,朕也不会再留着他了。”皇后徜徉在他的怀里,甚是满足,逸出一抹轻灵的微笑,竟让他怔了良久。皇帝少年英俊,权势财富更是样样不缺,他身边的美人也是不可胜数。哪怕他襄王无心,神女也个个姿容姣美、盼入其梦。可是那样多的美人,那样多的胭脂红粉他却半分都不曾留心,偏生怀中女子的一颦一笑都烙印在了他的骨髓里,迷了他的目、醉了他的情、痴了他的心……

    这厢先安抚了急怒的丈夫,皇后温静一笑,轻移莲步向元昊处踱了几步,毫不犹豫地踏入了元昊的势力范围。元昊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正欲上前来迎,不料皇后在离他不远处站定,蓦然发问:“既然本宫愿意与昊王远赴夏都,那么昊王是否也肯拿出诚意来让我儿与我见上一面?”

    元昊此时已是喜上心头,只道是朝思暮想的美人终于要嫁与他,不由得道:“这有何难?来人,将三皇子请上来。”

    一旁的两个夏国侍从合力抱上来一个木桶,揭开盖子,正是祐儿被束缚了手脚绑在桶内。元昊见状顿生歉意:“观音帝姬,这并不是孤的本意。二皇子虽然年龄尚小,但智计武功委实惊人。孤将他带回后,不想却被他逃脱数次,侍从轻易也奈何不得他,故而孤不得已才将他缚在桶中,不过一应饮食衣物从不曾苛待于他,这点观音帝姬只管放心。”

    “昊王不曾薄待祐儿,本宫就放心了。还请解开他的束缚,本宫也好嘱咐他两句。毕竟夏国王都与汴京千里迢迢,日后我们母子再见上一面恐怕是难如登天。”皇后含着宁静如秋水的淡薄笑意,望着疾奔而来的稚嫩孩童顿时美目含泪,将那身着七爪银蟒王服的孩子圈入怀中,爱怜地摩挲着他:“祐儿,告诉母后,这段日子里怕不怕?”

    祐儿虽年纪尚小,但从容不迫的天家气度却是流淌在骨血之中不可磨灭的,他从皇后怀中抬起头,眼中满含坚定:“都是祐儿没用,让母后受此大辱……”他的唇被皇后的纤纤素手封住,

    皇后抚摸着他的脸:“记住,祐儿,这件事与你无干,你也无需自责。你已经尽了自己的所能,母后知道你已与他缠斗数招,并在前期未露败绩,这点很好,母后以你为荣。只是你的肩膀还是太过稚嫩,以后即使本宫不在身边也要勤勉钻研,否则你如何能挑起宋朝的江山?”说罢,一边细致地为祐儿整理凌乱的衣服,一边附耳低声道:“不必担心,母后自有办法。”

    已是暮色四合。天空半如墨汁般渗出黑意,半是幻紫流金的彩霞,如铺开一条长长的七彩织锦。皇后站起身来,语调一如往常温文淡雅:“昊王果然信人,容我母子话别,不知之前是否在祐儿身上留过什么没有,如今一并把解药给他,也好使本宫放心。”

    元昊哈哈一笑:“现今我等还在这宋朝国土之内。有道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当今陛下的雷霆之威孤还是知道一二的,观音帝姬还是不要给孤出难题了。只要你和二皇子随孤快马赶回夏国国土,甫到边境,孤即刻将解药交予他,使他还朝不伤他分毫,如何?在宋朝国土中放走这样一个重要的人质,孤可不愿谈这笔买卖。”言谈间拍手两下,一个容色俏丽的侍女引着皇后走上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低眉顺眼地放下了饰有繁复花纹的轿帘,又为二皇子牵来一匹驯顺非常的骏马作代步工具,一行人即将出发。..?

    回头确认了皇后已在马车上,元昊方才对远处的皇上深作一揖,真诚道:“臣感念陛下割爱,日后定会善待观音帝姬。臣起誓,终臣一世,再不与□□起烽烟。告辞。”

    皇上半边面孔被光线遮住,原本面容微微有些扭曲,只唇角依然是冷冷的笑,叫人不寒而栗,仿佛时间都被寒气所凝,过得格外缓慢。他一字一句吐出:“嵬名元昊,你记着,无论你夺去了什么,都不要误以为朕能让它在你那里长久。”

    嵬名元昊不由得心神一震,他步履急促地上了皇后所在的马车,竭力将内心的不安和恐惧压抑,心虚地瞥了皇上一眼,发现此时虽已西风烈烈,然皇上面沉如水,眉间笼罩着山雨欲来的阴云,目似寒星,冰冷得元昊不由得心生战栗。玉带上的流苏亦纹丝不动,行动间并无生出一丝多余的褶皱波澜,衬得皇上的姿态愈发高远沉着,是元昊历练不来的玉堂高贵稳于泰山的气度。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