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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2 章 封禅仪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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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妥当后,我轻而无声地将要离开。皇上侧一侧身,眼睛微微眯着。他似乎在笑,声音虽轻却仍有撼人心神的力量,沉声道:“你来做什么?”

    我心头大骇,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是醒着的,也早就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但只能硬着头皮如常一般,含了柔顺的笑意:“吴总管担心陛下酒醉伤身,求了臣妾来照顾陛下。”

    他淡淡地哦了一声,那种似笑非笑的意味更浓:“朕有没有说过,椒房宫不许任何人进入?”

    我定定看着他沉声恭谨道:“臣妾是为了陛下龙体而来,若陛下责罚,臣妾也无悔。”

    皇上伸出手,示意我靠近,我心中有些惊讶,然而依旧面不改色微微侧身靠近与他。他伸手慢慢附上我的发髻,嘲讽地笑道:“好一个痴心女子的形容,你蛊惑浅芙推荐你为继后时,是不是也演的这般逼真?”

    我觉得胸口都要透不过气来,几乎是被利刃凌乱地戳着。别人觉得风光无限的后位,是先皇后硬要塞给我的,却被皇上视作我心机深沉的铁证,一直防备我、厌恶我。这凤冠后印,于我来说,到底是福,还是孽啊?

    他的目光有些深沉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飘忽:“不过一个虚衔罢了,浅芙既要朕给你,朕许就是。待后宫中生出一个能继承大统的皇子,朕会封你为后,交给你抚育成人。”..?

    我强忍住凌乱的心跳,道:“陛下,臣妾无德无能,怎能当此重任?”

    他轻轻一笑,明黄色的龙袍衣角散在我脸颊上,冷然道:“你不必妄自菲薄,这些时日朕看得清楚,你果是浅芙用心栽培的人。虽然你不如她远矣,但她教给你的东西足够你应付朝堂上十之六七的政务。朕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浪费你这么个人才岂不是可惜?”

    我偏一偏头,不动神色地远离他的身体:“臣妾谢陛下信任。”

    “不必谢朕,”他不耐烦地挥一挥手示意我出去,“朕拿后位,换取你对大宋的忠心,想来这对你来说很划算。”

    我笑笑,点了点头,温婉如仪地退出椒房宫。体内却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呕在了衣襟上。我的心因着他的猜疑和厌恶碎成齑粉,漫天漫地地四散开去,再不成原形。

    景德五年正月初五,崇政殿复朝。烨烨朝堂之上,百官肃立,手持象笏,巍峨如朝廷柱石不可侵。皇上许我在帘后听政,薄若蝉翼的帘子在我身前垂下的那一刻,我有些恍惚,根本没有在意底下的臣子气的咬牙,或是他们的言语激烈得僭越尊卑。

    我仿佛看见,有一个白衣萧索的佳人,美的让人屏息,淡笑着,眼底轻藐地看着底下乌泱泱的臣子。那是先皇后临终时的衣着,是她一生最脆弱无力的时刻。即便如此,她周身仍带着百鸟朝贺的熠熠光辉。因为,那是她和皇帝一手得来的天下,她值得俯瞰众生,她担得起荣耀无上。

    而我,不过是一个从她那里窃来这一切的贼。不论是此时朝堂下言之凿凿道后宫不可干政来反对我的臣子,还是天阶上黑色冠冕玄黑冰玉珠帘遮着清俊面容的帝王,都作此想。

    “刘德妃身体抱恙,朕放心不下,故置于帘后。朝堂诸事,她不会参与。”皇上用最冰冷的语气说着最荒唐的谎话,丝毫不担心这话会将我推到风口浪尖,“朕今日叫你们来,是有要事商量的。你们不操心国事,反而关心起来一个深宫妇人做什么?!”百官一时语塞,只得怒视帘后悻悻作罢。

    他从御座上起身行至天阶下,身上的龙涎香有些幽淡,袭掠过我面前的珠帘。自先皇后去后,他身上再不佩茶花香囊。

    “朕所以请大家来,因我大宋王朝发生了一奇异之事。景德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晚,朕方就寝,似睡非睡之间,突然寝室内一片大光明。光焰之中,出现一神人,神人穿一降紫色长袍,他对朕说,速于正殿建黄箓道场,来年一月,上天会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切记切记,勿泄天机!”

    “朕惊而起,神人忽然不见!朕当即令内庭于正殿修道场、作法事,至今一月有余。今晨皇城司上奏,承天门屋南角,发现一黄色包裹,朕思之,即神仙所云天书?!”

    王旦、王钦若对视了一下,心领神会,他们两位连忙下拜说:“必是天书无疑,陛下仁孝及于上天,今天下息兵戈,而且屡年五谷丰登,人民安居乐业,所谓天道不远,人间有验。今神告已至,天书果降,是我等臣民有幸,也是我大宋之盛事!”

    众臣一看承相都下拜,他们也赶紧下拜高呼万岁。多啧啧称奇,有人说此是历朝历代未有之奇事;也有人说天书之说,只是在古籍里传闻,今却独现于我朝,此当今皇帝盛德,感动上天;等等。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朝堂上气氛热烈起来,几乎就要把崇政殿的屋顶给掀翻。

    不多时,王旦大声说:“陛下,臣以为天书启封之际,宜屏左右!”

    皇上带着笑容,静静地看着争论不休的众臣,修长的手指轻叩着擎天博玉柱,低沉开口,殿中霎时寂静如常:“天书里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如果上天谣示缺失,宜与众卿共勉;若是警告朕躬,朕当自修,岂可隐而不知?”

    大臣们彻底安静下来,细细一想:也是啊,天书还没有从屋南角取下来,谁也不知道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皇上轻扬衣袖,愈发显得身姿清逸、俊美无俦,阔朗地笑道:“天书还未启,咱们就一同去左承天门南鸱尾处看看吧。”

    于是君臣前呼后拥地前往承天门。大臣们来到承天门,真的看到承天门南角兽吻上挂了一黄色包裹。隐隐约约还能看出,里面写了许多字。内侍小心翼翼地把天书从屋角兽吻上请下来,令大臣当众宣读,天书名即为神人告示的《大中祥符》。书云:封受命。兴于宋,付于慎,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

    另外还有黄色字条三幅,内容的意思是说皇帝以孝道承统,务以清净简俭,必致世祚长久云云。

    皇上遥遥立于人后,噙了一抹了然的微笑,又像是惘然。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命知枢密院事宣读后,依旧包起,郑重盛入金柜中,另派官员祭告天地、宗庙和社稷。即在崇政殿设斋宴,接受百官朝贺。群臣加恩、特允京师聚饮三日以示庆祝。

    简吟风在第二日入宫来。见皇上不再为先皇后的仙逝而寻死后,他便消失在世人的视野里了。太医院少了一位医术极佳的太医不是什么小事,皇上却十分宽纵他,仍在太医院中给他留着一个位置。

    看见简吟风之时,皇上几乎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样俊俏张扬的一个人,竟憔悴到了这个地步。他面色憔悴,眼窝深凹,瘦的几乎脱了形,浑身散发着一股强烈的酒气。

    皇上见他如此,念及他是为皇后之死而伤心欲绝,终有不忍,亲自伸出手来,想将他搀扶起来。

    简吟风微微喘着气,他攥着皇上的手,说道:“臣是为天书之事而来。”

    皇上漫不经心地看了简吟风一眼,眼神十分轻蔑:“此事丞相等众臣都极力赞同,你有什么话要说?”

    “不,陛下!王旦那些人,前些时日收到了陛下钦赐的酒樽,里面盛满了美珠!”简吟风激动地双手挥舞,“是你贿赂他们,让他们在此事上站在你这一边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目光冰冷地看着他,随后淡淡道,“这些臣子与朕站在一边,有何不可?”

    “若是天书降临,陛下赐宴庆祝并无不妥,可是陛下真的满足于此吗?”简吟风眼里闪过一丝寒星般的光芒,语声同样不善,“我了解陛下,陛下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如今种种,不过是为了日后造势。陛下想做什么呢?天降祥瑞,陛下自然要泰山封禅谢恩。封禅之举,劳民伤财,纵使前些年国库充裕,也禁不起这般折腾!”

    皇帝背对着简吟风负手而立,那样的嚣张和霸气让人不觉心颤。简吟风站在原地,几乎承受不住君王之怒的威慑,可他想起了先皇后的托付,他不能让陛下做昏君,他不能辜负她的信任,于是强撑着不动。

    皇上从怀中探出一封书信,递给简吟风,叹息一声:“打开看看。”

    见那封面上写着“弟亲启”三个字,简吟风愕然:“是卫国长公主的信?”

    皇上微微一笑,那璀璨的眼眸在阳光之下熠熠地闪光:“皇姐在封地派人快马加鞭送来这封信,和你是一个目的。她道来驸马为国战死沙场,致使她孀居无依。她要替为国捐躯的英灵质问朕泰山封禅,可曾把天下苍生装在心里?字字珠玑啊,吟风。和皇姐的劝谏比起来,你还差得远呢。”

    “臣的确自愧不如,”简吟风点了点头,诚恳道,“不论是臣的直言面谏,还是长公主的千里传信,都是希望陛下不要这般荒唐下去。难道陛下还要一意孤行下去吗?”

    “你们究竟在担心什么呢?东封泰山,一切花销皆由朕的私库承担;朝堂诸事,刘妃有浅芙教导也大致能处理圆满,”皇上低言道,“即便这样,你们也要来拦着朕吗?”

    简吟风万万没有想到皇上对泰山封禅的计划做得如此周全,不觉愣在了那里,又想起来一事:“臣粗略地算了一下,东封泰山,所费恐不在八百万贯之下,陛下的私库真的能承担得起?”

    皇上嗤声一笑道:“吟风,你还真小瞧了朕的家底。这些银钱,朕还不放在眼里。莫不是浅芙之前给你们一个个托付得如此郑重其事,便教你们错认为,朕真的是个昏君了?”

    简吟风神色一黯:“现在看来,我主还是我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是臣多心了。可是陛下能否告知臣一句,为何执意去泰山?”

    随着皇上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眼睛里的神情。他的眼底似乎有泪光,声音缓和下来,甚至笑了一笑:“吟风,朕真的很想她……”

    简吟风的眼神悲怆而无望,蓦然瞥见皇上乌发之下已是斑白了双鬓,双目浑浊,他负着的双手微微颤抖。皇上今年不过三十九岁,可是什么时候,陛下已经有了如此沧桑的老态?

    在简吟风的印象里,皇帝一直是肤似寒冰、眉如墨彩、面如冠玉的年轻美男子,仿佛从他认识皇上的那一刻起,皇上的样貌就没有改变过。先皇后去后,他知道皇上伤心,可也没见过一个人可以伤心成这个样子。简吟风自认对先皇后情深如海,可现在看来,他对先皇后薨逝的伤心,似乎及不上陛下之万一。

    尽管这回答风马牛不相及,简吟风也没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情。只知道皇帝决意去泰山,必然是跟先皇后有关。哪怕被天下人误解,皇上也未改变心意,这份深情,他简吟风怎能拦,怎敢拦?于是便告辞离开。

    皇上立在窗子边,明亮的日光照不透他身上的暗淡。几束花叶残影落在他消瘦的身上,越发显得神情萧索,道:“出来吧。”

    丁谓从屏风后走来,看向简吟风离去的方向:“简太医,忠臣也。”

    “吟风阻止朕封禅泰山,你说他是个忠臣,”皇上默然片刻,讥讽道,“那么你主张朕封禅泰山,可否算是奸臣?”

    “可陛下还是听从了臣的主张,”丁谓唇角上扬,不慌不忙地接道,“可见陛下也不是什么圣君。”

    皇上丝毫不将这话放在心上,静静道:“如果浅芙真的能收到朕的信,是不是圣君又有什么要紧。”

    丁谓略笑笑:“陛下年前求仙问道,现下竟已大有起色。臣不得不收回之前说陛下在修仙路上不占丝毫优势的话,看来君座所选中的人,确非凡品。”

    “朕时日不多,只能勤加修习,奢望在朕归于尘土之前得道成仙,可以与她重聚,”皇上苦笑道,“如果她知道,朕大费周章、不惜举国之力只为去泰山寄一封书信,会不会怪罪朕?”

    “修仙之人想要上达天听,只能东以泰山、西以汾阴为媒介,君座会体谅的,”丁谓轻声道,“到时候,臣会在陛下身后,确保此事无虞。”

    皇上将手袖在衣袖中,颔首道:“有劳。”

    为着天书之故,皇上改元“大中祥符”,是为大中祥符元年。元年三月,由王旦牵头,动员了文武百官、藩夷僧道及耋寿父老等二万四千三百余人,连续五次联名奏请皇上封禅。

    皇上向三司询问经费事宜后,即命翰林及太常详拟封禅仪注,又任命了主要负责官员。六月初,派王钦若为先行官,赴泰山筹办具体事宜。王钦若一到乾封,即上言:“泰山醴泉出,锡山苍龙现。”

    不久,王钦若又遣人将“天书”驰送京都。皇上再次召集朝臣,宣告自己所梦“来月上旬,将赐天书泰山”的预示。即密谕王钦若等凡有祥瑞立即上报,果然应验了,王旦等又是再拜称贺。

    一切准备就绪后,皇上即于十月初正式就道东行。那“天书”被载以玉辂,在前开路;王旦等文武百官随从;还有一大批供役人员,组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历时十七天始到达泰山。在山下斋戒三日,始行登山。按照事先拟定的礼注,在山上完成了祭天大典后,第二天又下到社首山行了祭地礼。

    且说那日祭天大典,泰山上下尽闻礼乐之声,金银焕彩、珠宝争辉,五色九龙伞迎风招摇。皇上扶着吴章寿的手沿路而上,在看见祭炉的那一刻,目光分明晃了晃,脚步变得急促,越阶而前。

    山顶礼台延至山脚再至不远处的銮驾,众人静穆之中突然此起彼伏大跪拜倒,“吾皇万岁”之声响彻四野。

    丁谓没有随着跪下去,他在礼台不远处静静地看着。皇帝戴通天冠,冠上缀卷梁二十四道,高一尺。卷梁宽一尺,用玉犀簪导之。所穿纱袍用绛色,衬里用红色,领、袖、襟、裾均缘黑边。下着纱裙及蔽膝也用绛色。颈项下垂白罗芳心曲一个,腰束金玉大带,足穿白袜黑舄,另挂佩绶。他着这套冠冕,是不同于以往的俊美端肃,好似浮于红尘之巅。

    皇上趁着山呼万岁的时候,从心口处探出一幅尺素。他满怀怜惜地摩挲着上面的每一个字,眼神宁和下来,平静温柔得似一潭秋水,明澈动情。那眼光半分都不落在尺素以外,只凝神远思,似乎沉浸在夫妻重逢的美好之中。

    礼官跪拜请皇上焚天祭表,他扬手将尺素丢入祭炉,无尽的思念与感叹都消失在火中。丁谓使出仙力探查,看到了用情如斯的一篇家书,娓娓诉说着爱意和思念。

    “寄予浅芙爱妻。绝笔作书,赠与卿卿。念念不忘,亦慰我心。

    你我隔世,不可寄托鸿鹄。片言往来,他日白首,不知记忆几何。信简安在,日月渺兮。

    浅芙降兮,相思之苦,若是可忍,孰不可忍。与卿邂逅,若非天意,何为天意。

    死生契阔,纵空许约,亦不敢忘。犹记往昔,其中种种,如梦如露。然生不见卿,寤寐难求,此生已矣。

    世事纷乱,郁郁累累,来如春梦,逝如朝霞。与卿相知,何其有幸,只待执子偕老。岂知,道阻且长。

    与卿相隔,千岁万里,远于遥月,重于冥洋。

    既见卿卿,云胡不喜,不见卿卿,死生何异。若有来日,卿卿见字,情愿卿卿,懵懂不知。

    从今往后,勿复相思,努力加餐,千岁无忧。卿卿恕我,含恨无用,我负卿卿,虚度一生。

    无缘相守,何劳相望。东风作恶,使同心而离居。吾亦何忍,令忧伤以终老。

    若有来世,与卿成说,至死方休。若无来世,吾独念卿,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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