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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汴京火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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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祯儿出生以后,宫中气象大改。先时疫情肆虐,陛下尽心安顿,又有良医妙方,京中很快平静下来,祯儿出生后便再无波澜。当时朝野哗然,认为祯儿是天降的吉星,这才带来如此祥瑞之兆,重臣们对他印象颇佳。

    欣贵妃挣命生下了个公主,却因为胎里动了气损伤了胎儿,公主只活了一个月便早夭了,她母家又仗着她怀孕横生事端,陛下不喜一并贬谪出京,连带着欣贵妃也褫夺封号,降为昭容。

    若莹素来不喜她,生下孩子后虽不再能见到孩子但感念是我保全了她与孩子,仍与我亲厚如旧,曾私下与我嘲讽杜欣然道:“‘欣’字本指愉悦,‘怡’字同理,可以此为封号的嫔妃下场最是惨烈,先帝怡妃如是,从前的欣德妃亦如是。褫夺了她的封号,或许也是件好事。”

    沈贵妃的禔儿确实将病气过给了戴顺容的祇儿,祇儿没有捱过年关便殁了。皇上怜她失子,晋她为贤妃,宫室也迁到了沈贵妃附近,让她二人作伴暂排苦思,并时常前去探望,喝茶闲话家常。

    细算下来,宫中贵、贤、德、淑四妃除尚无淑妃以外,以我为最尊,毕竟阖宫唯一的皇子养在我膝下并认我为母。是否立刻封我为后,其实我并不在意,陛下想拖延多久都随他吧。

    那一日雪消日晴,我刚哄了祯儿睡觉,身上也乏得很,便支着手歪在椅子上,懒懒地指派了宮婢小茗去椒房宫探明情况,若短了什么开春便动工添置,而后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底下人慌忙来报说宫里走水,椒房宫那边烧得最重。我心中暗道不好,如今正是冷风直灌的天气,风势越大,火势越大,便调派了人手去救火。

    当我赶到时,椒房宫的宫殿已经烧毁大半,到处都是焚烧的刺鼻气味、乌黑的梁宇和水泼的痕迹,狼狈不堪。宫人们从内殿抬出来一具女尸,身上的皮肉焦黑血红,脏污的一片竟被烧得面目模糊,乍看之下十分可怖。我仔细辨认才发现那是小茗,她父母凑了大半生积蓄将她送入宫中为奴,可不想一场无妄之灾将她的性命断送在这里。

    远远的龙辇行来停住,皇上披着墨色玄狐大氅蹙眉,冷冷道:“这是怎么回事?”

    吴章寿正在一边忙得手脚并用,听得皇上喝问,忙不迭跑了过去,道:“陛下息怒。火势似是从椒房宫中起来的,奴才在椒房宫中找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宫女,恐是她纵火。不过该宫女已命丧火海,也无从拷问了。”

    皇上闻得“纵火”二字,眉心跳动,沉声道:“那宫女是哪个宫里的人?”

    我又冷又惊,瑟瑟发抖:“陛下恕罪,那宫女是臣妾宫中的人。臣妾今日下午派她来清点椒房宫中的物件,想着若有个什么短处……”

    皇上不悦地出声打断我:“你已如此等不及了。你就这么急着,想要清理掉先皇后的一切?”

    他身上有幽深的龙涎香,一星一点,仿佛是刻骨铭心般透出来,散在我的太阳穴上,有一种薄荷脑油清凉彻骨的气味,凉得发苦,丝丝缕缕直冲灵台。我只得屈膝道:“臣妾不敢。”

    皇上唇边慢慢浮起一缕哀凉又冷寂的嘲笑,语气陌生而冰冷:“口口声声说不敢,但这一桩桩不还是做下了吗?你既然不喜欢椒房宫的存在,就回金华宫静心思过去吧。”

    我的泪,在甫回金华宫那一夜流了个畅快。春寒依旧料峭的夜里,被褥皆被我的类染作了潮湿的冰凉。我这样醒着,自无尽的黑暗凝望到东方露出微白,毫无倦意。

    深刻的耻辱和哀痛,把一颗本就不完整的心生生碎成了丝缕。我醒悟一切不过是个圈套:椒房宫对于陛下来说何等重要,那是他与先皇后的爱巢,所以他宁愿烧掉也不愿意让我迁居到此,而小茗不过是做了成全他苦心的亡魂,连焦尸也被吴章寿扔入乱坟岗投喂野狗了事。

    我虽在禁足之中,但一切吃穿用度并没有被削减,祯儿也在我身边。听说小茗家姓张,家住淮南一带,便悄悄打点了人为她家送去一些田产和金银以作抚慰。

    小莹成了崇阳郡君,小茗做了野狗口中的饱餐,我宫中的女使中也只剩了小芊一个。她从前笨手笨脚的,人也反应慢,素来不为我重用。如今,倒是只有她任劳任怨地陪在我身边,论忠心与得力,竟成了我身边的第一人。

    长久的睁眼和哭泣之后,眼睛干涸得刺痛,恍惚间睡去。待得我彻底清醒过来已是天光敞亮,终于有人推门而入,是小芊。她抱着祯儿,行了一礼,缓缓道:“娘娘,切勿自怜自哀,就此一蹶不振,小皇子还需要您。”

    我叹了一口气,紧紧把孩子抱在怀中,他那样小,脸上的肌肤有些皱皱的通红,像只小小的柔软的动物,眼睛微微张开,那样轻而温暖。我凝神,却是向小芊打听椒房宫修缮得如何。

    小芊愣了愣,随即跟我说了宫外的消息,此奇闻早已被传为了美谈:宫室焚毁,重建所需砖窑离汴京极远,奉命营造的工匠深受困扰。于是,皇上命丁谓主理此事。按说丁相公是朝廷重臣,不应插手内闱,可涉及到椒房宫他却肯了。

    丁谓令民夫从大街取土,没几天就成了大渠。于是挖通汴河水进入渠中,各地水运的资材,都通过汴河和大渠运至宫门口。重建工作完成后,用工程废弃的瓦砾回填入渠中,水渠又变成了街道,很好地解决了取土烧砖、材料运输、清理废墟三个难题,使工程如期完成。一举而三役济,省费以亿万计。

    他重建了一座小巧而精致的宫殿,由内廷司择定玉宸宫一名,但却彻底抹去了从前椒房宫的痕迹。不止本朝,以后宋代历任君主的皇后也无椒房宫可居。随着先皇后的病逝,椒房宫将永远湮灭在历史的洪流中。

    我冷笑,笑得不可抑制,片刻停息道:“陛下的目的达到了,这下可是会放咱们出去了。小芊你瞧,这就是帝王心术,人常说诸葛孔明多智近妖,如今陛下可不差他什么。”

    小芊懵懂不解,我也不意与她深谈。不久吴章寿亲自来传话,说皇上让我晚膳后过去。我于是披了件深紫的平纹外裳,用犀玉簪子和金栉挽起头发,匆匆扶着小芊的手乘轿去了。

    御书房内,皇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他瘦削了很多,且是苍白的,但气度依旧高华如山巅终日覆盖的皑皑白雪,淡漠道:“禁足了这些时日,你可知错了么?”

    我转头看向四周,皇上冷晲着,挥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我艰难道:“臣妾知罪。”

    片刻难堪的静默,他沉声道:“错在何处?”

    我无法,只好凄惶道:“臣妾不该,将先皇后之物视为臣妾所有,犯了对先皇后的大不敬之罪。”不是指使奴仆纵火,更不是急于取而代之,我只是伤了一个丈夫思念亡妻的心。

    “平身,”他略抬了抬手,温文道,“浅芙将你教的很好,你既明白了朕的用意,朕也无需再费口舌。其实,该许给你的,朕一样也不会少。只是,朕的底线,你决不许触碰。”

    我澹然举眸,自我禁足已有三月,这三月来再未见过他。如今看他,与从前一般,只是更添了些温情。隔了这些时日,他似乎拨开了隔在我与他之间的往事云雾,重新以澄明的眼光对待我。

    我低低答了声是,他移步坐在书案后的檀木龙椅上,又指了不远处的椅子示意我坐下回话,清冷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既然浅芙教你的能耐都在朝堂,朕须得将它用好。你也垂帘听了这些时日的朝政,行为举止倒是差强人意,朕有意交予你更多政务,历练你一番,你待如何?”

    我心中狂喜,只得按耐住自己,佯装平静道:“陛下天恩,臣妾感念在心。原想冒犯先皇后,朝堂也有人举荐沈贵妃为后,陛下便不再存栽培臣妾之心,却不想陛下宽宏,仍愿对臣妾委以重任。”

    他失笑,道:“你说的是参知政事赵安仁么?沈氏资质平庸,断不可为国母,朕已将赵安仁远斥地方。你既学得了浅芙几分本事,祯儿朕也交给你抚养,便是决定封你为后,替朕分忧。”

    我一怔,心口似被猫轻轻挠了一把,暖茸茸的:“臣妾谢过陛下隆恩。只是,这样一来,祯儿岂不是无人照顾?”

    他低头啜饮了一口杯中的浓茶,淡淡道:“这也不难,四妃之位还有淑妃空置,朕昨日便把袭予从卫国长公主府接来,册封她为淑妃,居住在玉宸宫,与你一起抚养孩子,也省去你不少心力。你与袭予一严一宽地教导养育祯儿,朕再没有不放心的了。”

    我懂得了他的良苦用心。宫中尚无子嗣的嫔妃有很多,他却选了先皇后的侍女来与我共同抚养孩子,一来我与先皇后姐妹情深,袭予不会与我争权;二来袭予受先皇后嘱托,会倾尽心力照顾陛下与他的皇子。我感念他为我作如此考虑,历尽千帆,他终于可以将我视作他的政治盟友,一个值得托付江山的女人。

    御书房外的皇城显得异常空旷和寂静,殿内焚着凝神静气的沉水香,甘苦的芳甜弥漫一殿,只让人觉得肃静和庄重。我从前闻惯了山茶花香,蓦的转换令我不适,恍然发觉先皇后遗留的痕迹在一丝丝地淡去,旧人旧事仿佛有条不紊地改弦更张,可是真的是这样吗?尘世间已无她的影踪,但她却在陛下的心里藏的越来越深。

    我平静地退去,却不知在我走后不久皇上宣了丁谓入宫饮茶。丁谓踏步进来,躬身行礼:“臣修葺使丁谓参见吾皇。”

    皇上合上茶盏的宝盖,淡笑亦含了锐利之意:“你已官至给事中,却求朕派给你修葺使这样的差事,是否有些大材小用?”

    丁谓目光一跳,转眼已是心平气和:“只要是为陛下分忧,臣无所谓官职大小。”

    皇上若有所思,手指轻叩在书案上,道:“起来陪朕走一盘棋。”

    丁谓自知棋力不敌皇帝,但天子之命不可不应,遂起身下棋。吴章寿进来摆开白玉棋盘,皇帝却不似以往悠然的棋意,一上来便步步紧逼,执黑将丁谓的白子重重围困。丁谓疲于应对,紧蹙眉头,已无暇再顾其他。

    眼见丁谓正在琢磨破局之法,皇上宁和一笑,声音清碎如冰,问道:“是浅芙要你修葺椒房宫的么?”

    丁谓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心道不好,骤然抬头却撞进皇帝玩味的目光里。半晌,他无奈扶额道:“陛下摆了臣一道。”

    丁谓顿了顿,知道皇上在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便继续道:“臣原来不知椒房宫纵火是陛下所为,只猜想最近天干物燥,火助风势,才将皇宫焚烧如此一大片。可是有日下朝臣在府中假寐,不成想君座将臣的魂魄提至太虚之中,告诉臣椒房宫既然是陛下所为那便再修别殿,并指点了臣修葺之法。”

    皇上轻笑了一声:“一举而三役济,省费以亿万计。如此巧思,你真当朕看不出不是你的主意?砖窑离汴京有百里之远,朕本有意拖上一拖,暂缓刘氏封后。可是浅芙却令你如此迅速地修复了皇宫,不过是在逼朕快些立刘氏为后罢了。”

    丁谓低低道:“如此一来,后位很快要易主了。”

    明亮的烛火若漂浮的红光,照耀之下皇上的肤色有些苍白,他望着南窗下一株幽幽吐香的宝珠山茶,不以为意道:“朕相信浅芙的眼光,内闱之事刘氏尚不能处理完全,但朝堂政务浅芙已教了她十之六七。如今四海升平,皇子降生,朕也该忙着自己的事了。”

    丁谓微微一哂,语中带了嘲讽之意:“刘氏在朝中没有根基,与沈氏一族比更是相去甚远,君座挑中她确实可以避免外戚专权、贼子篡位的祸端。可是,万一刘氏成为太后效仿武后故事呢?”

    皇上的嘴角轻轻向上扬了扬:“你不了解宋朝,也不了解浅芙,她做事向来是走一步看三步。朝有忠直,又善规谏,方使刘氏即便权势滔天也不能纵欲,祯儿也可保住皇位,何况——”他的声音冷冽清澈,嗤笑道,“有朕在,且还变不了天呢。”

    丁谓收拾了棋盘上的残局,不再做困兽之斗:“陛下成竹在胸,那便再无不妥。方才陛下说有事要忙,不知可是准备西行汾阴了吗?”

    皇上颔首,眼睛眯成微狭,清雅而有锋芒,淡淡道:“不急,待朕将朝中诸事收拾停当,才好放心交给刘氏打理。封后典礼过后,再做打算吧。”

    丁谓略略思索,目光黯然道:“此次西行,陛下还有话对君座说吗?”

    皇上的眼神微有亮色,舒缓了眉峰,温然道:“朕想对她说的话,上一封书信里都说尽了。若将来有幸能见到她,也不过执手无言泪千行而已。此次西行,是想重游故地,替浅芙去看看故人是否还安在。”

    丁谓颇有感触,皇帝与君座之间的情意,早已不需要文字来言说。就如同陛下能一眼便知修葺宫殿是君座的主意,那么君座也能知晓陛下每时每刻对她的思念是怎样的伤情断肠。

    半晌,丁谓问道:“那么陛下西行汾阴,如何打算?”

    皇上沉吟道:“你和吟风两个人随朕前去,封你为行在三司使,兼奉祀经度制置使,带上禁军,驾前兵马事也由你暂领节制。至于吟风,就给他个随行起居郎的官职吧。”

    夜已深了,丁谓领了差事,便于宫门下钥之前匆匆回府,御书房中只留了皇上和吴章寿二人。

    清冷素白的月光,自帘间透入落在织金毯上,似霜如雪,亦被殿中烛火微朦的红光摇曳得萌生了几分暖意。香炉中沉水香散发袅娜的白烟,如丝如缕,微扬着缓缓四散开去。

    吴章寿暗自喟叹一声,这景象和陛下焚毁椒房宫的那一夜简直如出一辙。

    ……

    那时陛下一个人在椒房宫里呆了很久,他在殿外也守了很久,因为陛下不许他跟进去。但他放心不下,悄悄戳破了窗纸,看见素来凌厉的帝王坐在金丝楠木龙凤呈祥床上,怔怔地摩挲着皇后用过的软枕,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遥遥的更漏一声长似一声,虽已开春,但前些时日下了场大雪,耿耿黑夜如斯漫长,地炕和炭盆熏烤得室中暖洋如春,唯有窗外呼啸的风提醒着这暖洋的难得和不真实。

    皇上似在梦中,低声呓语道:“浅芙,你可知刘氏很快就要入主椒房宫?可是,朕不愿让她住进来……”说罢双眼微暝,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漫无声息地渗进明绸软枕里,湿湿热热地附在脸颊上。

    吴章寿心里有一点酸,渐渐蔓延开来,整颗心酸楚得发痛:陛下是一国之君,更应享尽人间至乐。但先皇后病逝后,他再未见到陛下的欢颜。陛下的真心和快乐,自先皇后葬入皇陵的那刻便不复存在了吧。

    许是想了很久,皇上复又睁开眼睛,眼中含情,亦含了苦笑,喃喃道:“朕遂了你的心意,决定立刘氏为后,你便由得朕任性一回吧。”说着顺势将烛台扔在殿角的云母神仙折花插屏下,火苗“嗖”一下窜了起来,又打开了雕花长窗让冷风直灌进来,风势越大,火势越大,他盯着燃烧的床帏和博物架子,微笑里有说不尽的欢悦。

    浓烟滚滚中,皇上的清雅容颜显现,他缓步踱出,衣袂翩然,淡淡道:“出来吧。”吴章寿才敢从暗处现身,屈膝下跪,也不多言。他知道偷偷跟着陛下进入椒房宫不被陛下所允许,而违逆圣旨更是死罪。

    却不想被轻轻地搀起,只听得皇上幽幽问道:“你说,若浅芙知道朕焚毁椒房宫,会生朕的气么?”

    吴章寿忽然眼泪上涌,只好用拂尘扫过眼角晶莹的泪珠,忍痛道:“不会的,娘娘会体谅陛下这些年过得有多苦,自然也会明白陛下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娘娘。”

    ……

    翌年皇上正式将立后之事放在朝堂商议,谁料寇准、李迪、向敏中、王旦等重臣皆以我“出身不高,不可以为一国之母”为由,表示坚决反对。听闻皇上一意孤行地略过两府直接拟了圣旨昭告天下,又命翰林学士杨亿起草册立皇后的诏书。见群臣不能阻止我为后,杨亿愤而拒绝起草册立皇后的诏书,皇上倒也没有责怪他,只得另找他人。

    听闻消息时我正与袭予在上林苑领着祯儿玩耍,他已经会爬会走,正是闹腾的年纪。袭予将这事当成趣闻讲给我听,笑道:“朝堂上下都没有想到陛下如此果决,现在汴京说书的都在传杨相公当时的脸都青了。”

    我微微笑着,伸手揉揉祯儿的额头,道:“立我为后是先皇后的遗命,陛下生气是因为这帮老大人居然与先皇后对着干,何曾是为了我呢。”

    袭予想说什么终是低下了声音:“娘娘在他们心中是有分量的,所以他们才迟迟不肯接受册立你为皇后。不过此事是陛下圣心独断,他们慢慢地也会接受的。”

    远处有夏虫唧唧的鸣声,仿佛亦带了秋声,我但笑不语,只是心里恨上了他们。十数年来,我在宫中举步维艰,不曾害过他人,一心与人为善。眼见着如今熬到了这样一个结果,无端被人搅了好事。若不是先皇后遗命,怕是陛下也会被他们劝服的。

    不知不觉间,我们行至太液池边。此刻正值春末夏初,因着春光尚未收歇,太液池旁的茶花便已美的铺天盖地,红红白白,妖娆的人难舍难分。

    我牵着祯儿的手缓缓沿太液池而行,行了太液池上的桃李桥便是风雨桥,桥边茶花最盛,极目便是悬泉瀑布流泻在峭壁间,山崖旁矗立着三株奇绝的古树,树枝上还挂着青翠的果子。祯儿一下就看到了那玲珑可爱的果子,咿咿呀呀地指着要吃。

    袭予一见那果子便变了脸色,低着头沉默不语,我亦难言苦衷,便从随侍在侧的奴仆手上取来一碟子细巧点心,柔声劝道:“祯儿乖,咱们吃这个好不好?”

    点心做成了憨态可掬的兔子形状,小孩子到底抵抗不了它的诱惑,便将注意力转移到点心上来,不再吵着要吃果子。

    袭予见祯儿大快朵颐地玩着点心,便不着痕迹地引他远离了果树处。那古树是陛下千里迢迢从霖铃谷的春色庭移植而来,其价值之珍贵堪比杨妃所食的岭南荔枝,只因这种无名的果子并不常见,仅存活在悬泉瀑布边,而先皇后恰恰最爱此果。.?

    先皇后故去后,这三株古树仿佛成了天大的禁忌,无人敢去触碰和食用。就连陛下也好像是遗忘了它,再没有过问果树的事,任凭每年果树所结的果子由青涩变得熟香,直至落地腐烂。它最后一次为人所食是什么时候来着?想必就是那一次了。

    ……

    也是这样一个春末夏初,因着暑气早生,椒房宫里的冰鉴已缓缓转动开来。皇后坐在临窗摆放的轮椅上,波澜不惊地望着花池里的奇花异草和挺拔秀美的花树,眸底是茫然空洞的暗影。

    皇上在她侧面下首,摘了手指上滚圆碧绿的翡翠珠子扳指,将她的双腿轻轻抬起搁在自己的膝上,指尖略有些用力,细细地按摩活络着皇后腿上的每一处穴位。

    经月以来贴身照顾皇后,他亦有些瘦了,素日温润的面庞多了分明的棱角,双眸却是如旧,似凝聚了如钩冷月的精锐寒气,此刻看向指下的穴位更是认真至极。察觉到皇后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他抬起头来笑着对她眨一眨眼睛,眼中有虹彩样的霓光划过,璀璨一道,笑容仿佛天际第一抹光亮般满是深情。

    屋里袭予正将各色新鲜瓜果盛在冰裂纹的瓷碗中,又放在冰鉴下冰镇了好一会子才呈了上来。她捧着瓷碗过来,欠身跪在皇后身边,夹了一筷子剔好籽的西瓜,含笑喂在皇后唇边。

    皇后的神色却是恹恹的,袭予举了半晌也没有张口的迹象。皇上的眼中划过一丝淡淡的清愁,微微摇头:“拿下去吧,暑热难消皇后胃口不好,一连多日都吃不下水果了。”

    袭予不由得急道:“这可如何是好?娘娘身子本就孱弱,杏圣前辈临行前一再嘱咐五谷蔬果娘娘每日均要摄入,否则会对病情不利呀。”

    皇上轻轻“嗯”了一声,切切道:“朕怎能不急,可皇后打定主意不愿吃,朕也拿她没法子,”静静思索片刻,他的眼神忽然明亮,望着皇后的目光柔情而热烈,“上林苑的果树应该熟了吧?浅芙最喜食那的果子,应当无妨。”

    这厢已为皇后按摩筋骨了约莫一个时辰,皇上缓缓地将她的双腿放到轮椅的踏板上,又吩咐底下人为皇后梳妆打扮,准备前往上林苑的御从步辇。袭予为皇后换上粉霞锦绶藕丝罗衣,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的茶花纹锦长裙。

    趁着袭予手势娴熟地为皇后梳着仙游髻时,皇上精心择了一支赤金凤钗插在皇后鬓边,那朱钗小巧雅致,上头的双明珠拇指一般大,洁白浑圆,熠熠生辉,越发映得皇后容颜出彩,亦如明珠生辉一般。皇上凝神微笑看着她,目光眷眷不已,露出一点少年意气的神色,轻轻附耳道:“浅芙,朕带你去摘果子好不好?”

    袭予唬得手中盘好一半的发髻差点没抓住,惊惧地望向皇上,担忧道:“陛下莫不是忘了,娘娘如今瘫痪无行动之力,怎能去高处摘果子呢?”

    皇上捧了梳妆盒在手,从中挑了几枚靛蓝点翠的花钿埋在皇后的发丝间,将她如瀑的长发整理得丝毫不乱,浅浅笑道:“朕背她上去摘。”

    此时不止袭予,包括前来给皇后请脉的简吟风,连带着椒房宫内的所有掌事宫女都面无人色,跪在地上乞求皇上收回成命。那果树本就长在峭壁之间,以皇上的武功去攀折自是并无不妥,可皇后就连平时坐卧都需他人扶助,又神智失聩,万一伏在皇上背上没有抓稳,哪怕稍有闪失这些人都是百死莫赎。

    简吟风的身子微微发抖,恳求道:“陛下,娘娘现下无知无觉,即使您背着她飞身攀上悬崖,她也不解其意,您何必执意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带娘娘去摘果子呢?”

    皇上的手轻轻摩挲着皇后的脸颊,足足把皇后本就娇小的身量比成了小鸟依人,益发显得气宇轩昂如自云中而来,通神掩饰不住的高贵清逸,眼中温柔神采一如往昔瞧着她的目光:“每逢霖铃谷的夏季,浅芙便会隔几日夜里就去悬泉旁摘果子,她跟朕说,听着飞瀑轰鸣之音,品着甘冽清香的果子,静静地坐在果树的枝桠上俯视着整个霖铃谷,那是她此生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所以朕想,若场景重现,浅芙的神智有所恢复也未可知……”

    简吟风默然,他知道陛下所言非虚,只不过是他们过于担忧皇后的病情才刻意忽视了这条于她神智恢复最有裨益的路,竟不如最关心则乱的陛下想得清楚。袭予等人也转过脑筋,松口答应了此事,但椒房宫上下也忙成了一锅粥,打点着悬泉瀑布下的安全防护之物。

    吴章寿在后面冷眼瞧着,不免腹诽:平常娘娘咳嗽了一声陛下都会担心的三天睡不着觉,此次背娘娘去摘果子,若不是心里已有了万分的把握,陛下是决计不会将娘娘带出去的。这帮人哪,瞎操的什么心。

    话虽如此,椒房宫上下还是做足了充分的准备,这才浩浩荡荡地去往上林苑。太液池旁茶花最盛,在翠色出倾的绿叶上开出了一簇又一簇,如此清新色彩,反比浓艳光华更叫人心旷神怡。

    轮椅行至太液池边,往前再无行路。皇上揽过皇后的肩膀将她横抱入怀中,似抱着块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口中温柔地哄着:“浅芙,稍后你要抓住朕,不要松手,好么?”

    皇后眉眼略略低垂,似白鸟收拢了光洁的翅膀,只是淡淡的神情,仿佛不解他的意思。皇上不以为意,声音似柔软展开的一匹绸绢,温暖而平静:“没事的,即使抓不住,朕也不会让你摔下去。”

    说着,皇上轻巧地将皇后背在身后,如水底捞月一般迅疾起身,双足轻点,落在峭壁之上。有风轻扬,他手臂轻舒,将皇后揽得更紧。半空中寻到一块凸起的山体借力一踏,似一道追日之光跃起数尺高,稳稳地立在果树的枝桠之上。其轻功之快,身法之稳,连皇后鬓上步摇的明珠也未摇动半分。

    袭予等人紧张地观望,生怕皇后有什么闪失;吴章寿唇角含笑,陛下的轻功当世应无敌手;简吟风早已凝神痴惘:皇后的清澈容颜因微汗更明艳如流光溢彩,令他目光移不开半分。唯有皇上站在坠满果实的枝桠旁,屏息静气地在等皇后的动作。他不知道皇后会不会有所反应,会不会主动去摘树上的果子,但是他愿意去赌,赌她为了他会让自己一点点地清醒过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皇后没有动作,静静地伏在皇上背上,皇上只觉得喉头凉凉有液体滑落,是苦涩和疼痛的滋味。罢了,他的眼底有玉石一般沉冽的纯净,是朕痴心妄想了。浅芙她病得那么重,自己怎么会奢望她这么早就会对外界有所感知呢?

    皇后一双水银丸似的明澈双眼定定地望着那青翠玲珑的果子,飞瀑折射金灿灿的水光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但果香的清芬足够沁人。她缓缓地抬起玉手,那果子离她如此近,轻轻一碰便攀折下来。

    她动了!这样简单的动作却是久违,在皇上的心里轮回了千万次都不止,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这一步虽艰难可她终于开始主动向外界索取东西,那是生的希望啊。他搀扶皇后坐在稳固的枝桠上,无声无息地抿去手心因狂喜而生的冷汗。

    皇上左手稳稳托住皇后的腰肢以防她摔下去,右手从她手中接过果子,漫不经心地将果子向飞瀑中掷去。果子犹带着破石之声,小巧玲珑好似流星脱手。只听得下面的惊呼,袭予不由跺脚:“娘娘好不容易摘的果子,陛下为何要扔掉它?”

    语未毕,却见那果子飞入瀑布中并不下坠,而是转了个弯往回而来,经过冰凉水帘的浸洗,果子变得更加干净,稳稳地飞入皇上手中,完好无损。稍用内力一震,果子便裂成整齐的四块,皇上的笑容灿若朗月,拿起其中一块送至皇后唇边:“来,浅芙,这是你从前最喜欢吃的。”

    皇后看着眼前的果子,眸子亮晶晶如两丸水绿宝石,隐隐有黯淡的光彩流过,微微张口慢慢地咀嚼了起来。她的脸颊或许是因为日光照耀的缘故,有些微微浮起的浅红,掩盖了苍白的病色,越发显得芙蓉秀脸凌然出众。

    醺暖的风悠悠一吹,皇后鬓边的青丝轻扬,别有韵味。皇上为她拨去鬓角的乱发,目光凝在她脸上,双瞳黑若深潭不见底,唯有她的身影,融融地漾出暖意。他忽然没来由地想,世间有情人总是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一生一世却那样短,遇见她之前他不相信轮回流转,但因为有了她,他开始祈盼来生。

    ……

    大中祥符五年,祯儿周岁礼之后,我被皇上册立为皇后。薄薄一卷黄色的丝帛,用湖蓝和浅金丝线绣双龙捧珠的图案。一爪一鳞,莫不栩栩如生,赫赫生威,满是皇家威仪。短短几行字皆是凤阁代拟的冠冕文章,我手握金宝,只感生冷而坚硬,后宫垂涎的后位,我一朝站上,内心却满是无措和茫然。

    明日便要坐着翟凤玉路车去空旷而肃穆的太庙听册封使的正式册封,袭予漏夜前来来祝贺我封后。她从侍女捧着的托盘中取来一件蹙金丝重绣九翟海棠祥云吉服,遍绣金云鸾纹小轮花,金章紫绶。腰系玉革带,青绮鞓,佩山玄玉、水苍玉,绕小绶五彩,皆用密绣海棠含蕊图案,缀满雪色小珠。

    袭予望向我,盈盈道:“娘娘为两位妹妹都准备了嫁衣,但当时三公主是与情郎私奔出逃,所以这件嫁衣便没有送出去,一直由娘娘珍藏。娘娘薨逝前,特意嘱咐我待您封后时,将此嫁衣转赠,算是全了她与您的姐妹之情。”

    我将吉服紧紧贴在心口处,像是从中汲取先皇后的温暖。前路漫漫,我不晓得来日命运如何,但无论前路如何,我也只能走下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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