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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7 章 山河卷(7)

作者:四海孤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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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楼下,一个灰头土脸的女人缩着脖子,躲在破旧的木板车之后,车歪歪斜斜地向一侧倾倒,腐烂的果蔬滚了一地,几根发黄的菜帮挂在车沿,摇摇欲坠。

    女人脸上烙着醒目的长角山羊图腾,这昭示着她奴隶的身份,而长角山羊是她世世代代所服务的家族的家纹。

    又有几人尖叫着在她面前疾步跑过,凌乱的脚步把地上的果蔬踩得稀碎,流出汁液。

    奴隶不敢出声,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瑟缩着身子向墙里靠了靠,眼睛透过木条之间的缝隙盯着外面。

    果不其然,从那几人来的方向,出现了一条“蛇”。它在地上爬行,身上半掉不掉地套着一件衣裙,绣着华美纹饰的裙角被蹭得破碎不堪,但能依稀看出,绣的是一只踏着青云的山羊。

    它那头原本乌黑靓丽的长发散落下来,异常凌乱,发丝间夹杂着树叶石子,卷着贵重的金簪宝钗,在地上拖拽着。

    透过木板缝隙,奴隶看见那魔物抬起头,露出一张半人半蛇的苍白的脸。

    或许是主家杨氏的哪位小姐吧?

    盯着它裙角的山羊图纹,奴隶如此判断。

    她不能确定,因为以她的身份,从小到大干的都是最脏最累的活儿,根本没有机会见到主家的小姐少爷们。

    同样为杨氏差遣,她和其他人也是不大一样的,她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

    其他人可以有家人和家庭,有属于自己的财务,生病时会有主家批的假条,不想做的事情可以婉言拒绝,实在过不下去可以辞退了这份工作另谋出路,遭遇不公能够求助官府……

    而她不可以。

    她从生下来起,就被抱走,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和其他奴隶的后代一起被养大后,她自八岁就被扔去干活。

    她的一切都是属于主家的,连“活着”本身都需要主家的首肯。

    大概一年前,她被主家赶上一辆挤满了奴隶的车,被运往人界干杂活,比如搬运石料、粮草等各种物资,为一些大人赶马拉车。

    不少奴隶没能活下来,有的是连续几周没能拿到吃食,渴了就舔地上的泥水,最后饿死、渴死或者病死了;有的被指派了太多工作,夜以继日地干活,生生累死了;也有人是在那些大人的行踪被人族发现之后,当作替死鬼赐死以掩人耳目……

    她记得有个待她不错的奴隶,他会在一天拉车回来后,从腰带里掏出一朵被压瘪的野花,小心翼翼地送给她。

    但是,后来他也死了。

    他干的活消耗太大,分配到的食物却还是只有那么一点,每天都饿肚子。所以他一拿到吃的,总是不舍得一口气吃完,会留一小块在身上,留给下午垫饥。

    那一天,他照常把马牵到溪流边喂水,掏出那一小块粗糠饼充饥,却被一个魔卒撞见了,一口咬定他偷窃,一鞭、一鞭……生生打死了他。

    她命硬,中途发过几天热,魔卒们都猜测她挺不过去,打算把她半路扔在路边,但她偏偏就熬了下去,竟很快恢复了。

    但这次,她大概熬不下去了。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在顷刻间变成魔物,挥舞着利爪尖牙要食人?为什么她只是遵循主家的吩咐出一次门,去处理发烂的果蔬,就要遭此一劫?

    随着那条“蛇”越来越近,她眼中的恐惧逐渐放大。她颤抖几下,伸手捂住口鼻,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

    手上沾到了烂白菜流出的汁液,一股异味钻入她鼻腔,但她无暇顾及。

    忽然,那“蛇”爬行的动作顿了顿,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支起脑袋,缓缓转头——惨白的眼睛和她对上了视线!

    她立刻呼吸一窒,却见它又移开了眼。

    这时她才注意到,它的双眼惨白无神,自始至终没有转动眨眼过,即便是直视光线也未曾躲闪,视力似乎已经退化了。

    心下一松,她正准备就这么躲在原地,等“蛇”离开,却忽然意识到了一个细节,瞬间心神一震。

    她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正不可抑制地战栗,牙齿碰撞间发出了轻微的“咯咯”声!

    原来那条“蛇”没有看见她,却早已听见了她!

    蜷缩在木板车后的阴影里,她顿时如坠冰窟。

    果然,那“蛇”调转了方向,以脸面朝地面的诡异姿势,缓缓爬向她,一点、一点靠近……

    每一寸,都让她心尖猛地一颤,绝望逐渐蔓延到全身。

    她下意识想逃,却不知道该怎么逃,她知道那条看似纤长的蛇尾有怎样的威力,只是轻轻一扫,就如同神兵利器般把路边一棵树拦腰斩断。.?

    求生无门的那一刻,无数过往在她眼前掠过,其中大部分是痛苦至麻木的,但也有刹那光亮。

    她忽然想起了红枫谷的那场火。

    大火恍若从天而降的神罚一般,焚尽一切罪孽苦痛,如此威严,又如此温柔。火光映照在她的眼底,让她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片刻光亮。

    那场火后,一个如仙人般的人物踏火而来,告诉他们,他们从此自由了,她的同伴中有人选择追随他的脚步,有人选择了从未体验过的“自由”。

    他们聚在一起讨论以后该做什么,一开始大家面面相觑,连想都不敢想,更不敢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但沉默好一会儿后,有个人终于鼓足勇气,怯生生地开口:“我想留在人界,干什么都好,只要剐掉我脖子后面的烙印,这里就没有人知道我是奴隶……”

    这句话,如同打开了水闸,许多人紧接着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做菜手艺还不错,可以先从酒楼打杂做起,再做肆厨……”

    “我以前常给小孩儿做玩具,可以和小六儿他们一起做点小玩意儿卖,做小本生意!”

    “我、我会编草席,连管事儿都夸过我的手艺……”

    她呢?

    她当时没有出声,和余下的许多人一样沉默不语。

    他们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好像已经习惯被人指使来、呵斥去,已经习惯连吃喝都被别人控制。

    那些有想法的人一拨接着一拨离开,剩下的人越来越少,气氛越发凝滞。

    怀抱着无法言说的空洞与迷茫,她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魔界。

    浑浑噩噩的,她只能感受到双腿在不断前进,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三更半夜,她总梦见有人拿鞭子抽她,一下、两下……执鞭人时而是她主家的管事,时而是那些作威作福的魔卒中的一个,抽得她从梦中惊醒。

    这就是“自由”的日子吗?为什么她还是如此痛苦?

    向前走啊走,走啊走,等她回过神来,她又回到了她所熟悉的杨氏宅院后门。

    这是她常进出的门口,开门的老人定睛一看,居然认出了她,却佯装不识,提起未开锋的刀就要赶她走,在她的再三请求下才放她进门。

    “你……哎,糊涂啊!你不该回来的。”

    放行时,老人别过头,似乎有一滴眼泪从他眼角落下,又隐入斑驳的银发里。

    分明是主家派人把她运走的,她回来后,管事却把她当作私逃家奴惩罚,让她领了一顿鞭子,就像梦里那样。

    二十鞭下去,几乎要了她半条命,但她还得对主家留她一命感恩戴德。

    她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她再度住回马厩旁狭仄还漏风漏雨的小木屋,拌马饲料、喂马、铲马粪、做其他杂活……一天忙到晚,只有当她深夜躺在屋里的木板上休息时,才有片刻自己的时间。

    她有时会想起那些与她分道扬镳的同伴们,想起那场尝试解救他们的火,但更多的时候,她什么都不会想,只是直直盯着屋顶,透过几根没钉紧的木板缝隙望向天空。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被圈养在圈里的鸡,或者牛、羊等其他动物,不用思考,只需要等着主人恩赐一些谷穗粮食就好。她似乎从这种被奴役的生活中,获得了久违的满足和充实。

    但有时,她会感到莫名的难过,她总觉得她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那应该是怎样的呢?

    她想了很久很久,还是想不明白,也说不出自己的感受。

    如今,她或许也没有机会搞明白了吧。

    她盯着那条“蛇”扭动着身体,蛇尾卷起她身前的木板车扔到一边,掀起地上的尘土,那张惨白且被拉长的人脸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一股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她身体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脸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

    想要尖叫,但是极度的惊惧让她一时间失去了声音。

    终于,她缓过神来,两手颤抖着撑在地上,慌忙地想要后退,后背却已经贴在了墙上。

    忽然,她感受到指尖似乎划过了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猛然低头,看见一支金簪。

    那是被“蛇”的长发卷着带过来的,她从未见过如此精美漂亮的簪子,一段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腊梅,另一端削的很尖。

    “蛇”张开嘴,露出森森的尖牙,牙上还挂着丝丝血肉,分外恐怖。它属于人时的牙齿还没完全退化,但舌头已经变成了尖端分叉的蛇信子。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涌上心头,她攥紧了手里的金簪,骤然暴发,将金簪尖端猛地刺入了“蛇”的双眼。

    “啊啊啊——”

    绿色的血喷涌而出,它发出了似人又非人的尖叫,痛苦地扭动起身体,大概是失了平衡,一头撞在奴隶旁边的墙壁上,撞出几丝裂痕。

    她的动作很快,前所未有的迅速,刺完后就翻身一滚,和“蛇”拉开了距离,接着站起来拔腿就跑。

    “蛇”原本就要追上来,另一只完好的眼睛虽然视力很弱,但根据声音锁定了猎物的方向,流露出怨毒的神情。然而,它身下的影子倏然一动,紧接着一只通体漆黑如墨的乌鸦从中飞出,阻拦了它。

    她一直跑、一直跑,听见那尖叫声越发遥远模糊,等到完全听不见声音了,她才慢慢停下。

    确认安全后,她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喘了几口气,她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手上溅满了魔物绿色的血液,其中一只手上还死死攥着支华美的金簪。

    她彻底泄了力气,就地在角落躺下,望向天空。这次没有了木条的遮挡,即使隔了一层水波涟涟的水膜,天也显得格外晴朗、高远。

    好看。

    不知为何,她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跟着她笑了笑,莫枕眠移开放在她身上的神识。

    除了她,莫枕眠还同时注视着许多人,心灵相通一般感受到他们的喜与悲,救赎与被救赎。

    千万人的思绪和情感将她层层围住,但与边迟月面对小烛的感受不同,她是主动地将神识分出无数分叉,以覆盖整个魔界城池的水膜为媒介,去触碰——进而影响其他人的心灵。

    很多情况下,她只是提供了些微的帮助,真正拯救他们的人,是他们本身。

    神识发挥到极致,巨大的负担让她身形略有晃动,莫枕眠缓缓坐在酒楼那弧度如新月的飞檐上,嘴里有些腥甜。

    心中的震荡如同涟漪般荡漾开,接着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对自身力量更强的掌控感。

    ——就如同边迟月在对战不语法师时的顿悟,她在此刻掌握了原主更深入的能力。

    层层白雾自她脚下升腾而起,遮掩住她的身形,使旁人看不真切。烟雾中,显现出幢幢人影、景象变幻万千,如同幻梦降临现实。

    “举伞千人同喜,收伞万人同悲,”不远处,谢陨若有所思地向这里望了一眼,“不愧是红伞雾妖,风采不减当年。”

    “魔界……或许是时候迎来新的改变了。”

    (请大家有时间看一下作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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