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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8 章 我应上青云(12)

作者:四海孤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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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修的识海主动为易玦打开了一扇门,记忆顿时如溃堤之潮水般汹涌而来。

    搜魂术之所以遭人警惕,不仅是因为它对于被搜魂者伤害较大,还由于它对主动一方的要求同样很高,若是操作不当或意志不坚,搜魂者很容易迷失在似落雪般纷至沓来的记忆中,甚至彻底遗忘自己是谁。

    好在,易玦的傀儡之一星浔,在神魂禁术一道上走得很远。

    经傀儡之手体验过高深的搜魂术,易玦对此也有些造诣。

    故而易玦只是稍稍晃神,眼眸放空一瞬,很快就再度浮上清明之色,凝神翻看女修的过去。

    ……

    女修是一位佛修,是梵音宫光悫法师途经青檀江时捡回的弃婴,有幸得光悫怜爱,抚养长大。

    她自小跟随光悫法师云游四海,扶危拯溺,四处布施讲经,广结善缘。

    十二岁之前,她没有姓名,只有小名“阿檀”;十二岁之后,她立志要成为与光悫法师一样,救济世人于危难困苦之间的人,正式行拜师礼,得法号“洞春”。

    “春,万物生发之始也。洞悉春令,方见世间至理,”光悫法师接过她的拜师奉茶,微微一笑,额头、眼角浮现几道漫长岁月铭刻的浅痕,“日后你的道号,便是洞春了。”

    梵音宫传承悠久,自一万五千年多年前的佛修开山之祖——如今已坐化的怀慈佛祖而始,发展到现在规模庞大,有主脉上的一主宫、四经坛、八寺院、十二佛塔,其余有数不尽的大小寺庙、经坛分散各处,其中个人之间、派系之间的利害关系盘根错节,弟子的脚步更是踏遍山川河流。

    放眼天下之大,凡是佛修,千人之中仅有一人可能是散修,其余尽是梵音宫弟子。

    作为梵音宫弟子中的一员,阿檀常常感到有荣与焉,对梵音宫十分有归属感。

    她的童年,便是趴在光悫法师那匹又老又倔的骡子背上,看师尊牵着缰绳悠悠走在前方的背影,听师尊讲那梵音宫主宫飞檐下坠着的铜铃,那四大寺院中镌刻佛经符文的古钟,那掠过十二佛塔塔尖的白鸽……

    还有许许多多的传闻轶事,阿檀总听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

    其中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故事,便是怀慈佛祖应九重雷劫的故事。

    传闻怀慈佛祖功成飞升前夕,有三位弟子前来拜见他,与他告辞,打算离开师门历练。

    怀慈佛祖座下有弟子、追随者万众,但这三位弟子较为特殊——他们分别是一个独臂屠夫,一个瘸腿渔夫,和一个眼盲说书人。怀慈佛祖向来对弟子们一视同仁,不会刻意冷落他们,但也不会有意青睐。

    听闻弟子心怀天下,胸有大志,怀慈在感到欣慰喜悦之余,也格外担忧:“我的徒儿啊,你们有救人济世之心,为师自然欣喜,但时逢多事之秋,为师实在放心不下你们独自远游。”

    “怕有邪魔砍下你们的头颅赏玩取乐,怕妖魔剜出你们的心肝烹熟咀嚼,怕鹰犬啄去你们的血肉分而食之……”

    “师尊所说,弟子都明白,”三人回答,“我们没有出众的才能,甚至没有完好健全的身躯,但我们还是愿以微薄之力,为天下做些什么。”

    “哪怕不能救济众生,只能帮助众生之一二,弟子们也满足了。”

    击掌几声,怀慈转忧为乐:“好,好,好!那在你们启程之前,为师便最后赠你们几物,助你们践行道路。”

    于是,佛祖轻轻拍了拍屠夫残缺的右臂,血肉奇迹般生长,屠夫拥有了一条比任何人都强壮的手臂。

    怀慈佛祖说道:“我赠你康健的臂膀,愿你能用这双手,亲自捧起啼哭的婴孩,为其抹去眼泪。”

    于是,佛祖慈爱地抚摸渔夫弯曲萎缩的双腿,肌肉忽而膨胀饱满,发皱蜡黄的皮肤变得光滑健康。

    怀慈佛祖说道:“我赠你有力的双腿,望你能用这双腿,亲自踏过一切苦难所至之处,丈量天地乾坤。”

    于是,佛祖用手掌拂过说书人禁闭的双眼,睫毛颤抖,睁开一双炯炯有神,瞳孔中如有火光的眼睛。

    怀慈佛祖说道:“我赠你一双能洞穿迷障的眼睛,你的修为本领本就不低,我也相信你的决心,因此对你,我只有一件事嘱咐——”

    “愿你善用这双眼,切忌一叶障目。”

    与此同时,怀慈佛祖原本强壮有力的手臂和双腿飞快干瘪下来,失去生机,而他双目中的神采也逐渐流逝,从明珠变为路边布满尘土的石子。

    一夜过后,怀慈佛祖应飞升前的九重雷劫,他变得虚弱了,小半功力都随着辞行的三位弟子远去,但他没有躲避,坦然微笑。

    他一叹:“我能赠一人、十人、乃至千万人以安康、光明、青春,但仍有更多生命消逝在我目力不可及之处,甚至亡于襁褓之中。”

    “无论修炼、悟道到何种地步,我仍是凡人,有私心,也有极限,”劫云笼罩在他头顶,铅灰中雷光如蛟龙般游弋,照亮他平静的脸庞,“若是飞升至上界,我不是在实现我的理想,而是在逃避,逃避看无数双期望的眼睛,逃避看万万滴苦痛的眼泪。”

    “不如让我借天雷,将神魂分裂成无数碎屑,撒向天地,从此千种疾苦皆有我承担,世间不幸皆有我一份,万物皆有我之灵——只愿以己渡苦厄,福泽尽归于众生。”

    说罢,怀慈佛祖张开双臂,天雷顷刻而至,如长枪般洞穿他的胸膛,将他的神魂搅碎,化为千千万万闪烁的荧光,落在城镇、山川、草木、泥沼……

    而他的身躯保持着盘腿端坐的姿态,留在原地,饱含灵力的血肉之躯化为一座巨大的石像,以血为溪流河川,以骨肉为山石嶙峋,闭目微笑,神情祥和,两手放松地垂落在两侧。

    充足的养分和灵气催发万物生长,挺拔的青松竹林傲然立于石像膝上,顽强的草木自石像衣物的褶皱间生长,簇簇繁花沿着石像的脊背一路向上怒放,繁茂的青藤攀上石像安然的面庞,翠绿的苔藓点缀在石像下垂的眼睑……

    后来,传承怀慈佛祖意志的后人为了铭记,在石像上下建造佛寺宫殿,规模不断扩大——终于建成如今巍峨壮美的梵音宫主脉,楼宇宫阙俱全。

    “师尊师尊!所以,我们梵音宫真的建在佛祖身上?”幼年的阿檀好奇问道。

    “也许吧,”光悫法师微笑地看着她,伸手将她耳侧的碎发压到耳后,“时间已经太久远了,故事真假已不可考,但它至少能教会我们很多道理,不是吗?”

    “愿你善用这双眼,切忌一叶障目——为你取法号‘洞春’,也有此寓意。”

    “唔……”阿檀捧着脸,面露憧憬之情,“真想亲眼去看看啊!名义上我是梵音宫弟子,但我还没有去看过一眼呢。”

    光悫法师敲敲她的脑瓜,摇了摇头,意味深长道:“真正的修行,可不在梵音宫内,而在你眼前呢。”

    之后,她也没有刻意去靠近梵音宫,仍是跟着师尊在人间四处奔波,每次看到施主喜极而泣的泪眼,她就隐隐有些明白师尊的话了,更加觉得自己如今的行动很有意义。

    虽然没有师尊口中主宫飞檐下坠着的铜铃,没有四大寺院中历史悠久的古钟……但她得到了更多,更多无法用言语形容,无法用物质衡量的东西。

    直到一个月前,师尊忽然让阿檀准备好行李,即将去梵音宫主脉。

    阿檀有些惊喜,哼着歌整理为数不多的随身物品,心中一腔期待滚烫,却又在光悫法师凝重的神色中渐渐冷却。

    “师尊……您为何愁眉不展?我们回去,是有要事吗?”

    光悫法师散去愁容,摸了摸她的头:“没什么大事,只是收到了为师师兄——你师伯的书信,信里希望为师能回去一趟,应该是有些琐碎事务。”

    “但,”顿了顿,她无意识地抚摸着展开的书信,语气疑虑地喃喃自语,“不知为何,我总有些心神不宁……”

    “明明字迹、语气都还是与之前一样,可我怎么觉得,师兄有哪里不对劲呢?”

    师徒二人回到梵音宫主脉,阿檀是头一回来,对这些矗立于佛像身上的亭台楼阁很感兴趣,左顾右盼,看哪儿都觉得新鲜。

    从其他弟子口中,阿檀才得知,自家师尊在梵音宫中竟名望不小,甚至曾位居八大寺院之一——妙本寺的住持候选人,但后来志在救济天下,便辞去职务离开主脉,在山河之间修心养性。

    对此,当年有不少佛门前辈反对,不希望这么一个备受瞩目的好苗子远离师门,但幸好光悫法师的师兄力排众议,支持她听从自己的意愿。

    ——“出去多走走看看也好。我家师妹天赋异禀,自小在山上修行,连街巷烟火、山川河流都不曾好好看过……我们讲究勿忘师恩,但也不要被师门困住了。”

    据说,师伯当年在各位前辈面前,是这么说的。

    阿檀跟在光悫法师身后,忍不住偷偷瞄几眼前方的师伯,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让期望师尊自由随心的师伯又主动把师尊唤回来呢?

    她看着师伯咧开嘴向师尊笑,说话间时而状似无意地舔过嘴唇,两眼几乎不眨地盯着师尊……不知为何,阿檀觉得有点害怕。

    一种莫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遍她的全身,让她后颈凉嗖嗖的。

    甚至在某一刻,阿檀瞧见师伯再度微笑,恍惚中看到他两唇间露出的东西,不是两排人族应有的、整齐的白牙,而是更细、更长的,密集地挤在一起的尖牙,像是某种野兽,或者妖魔。

    但等阿檀吓得浑身冒冷汗,细细看去,那尖牙却不见了。

    “师侄怎么愣住了?在看什么呢?”师伯忽而眼珠子一转,将目光转向阿檀。

    他分明是笑着的,但阿檀却莫名认为,他的眼睛里毫无笑意,冰冷冷的。

    “没,没有……”她下意识隐瞒,“只是第一次见到梵音宫内外,有些走神。”

    “是吗。”师伯的笑容像是一张罩在脸上的面具,纹丝不动,直勾勾地盯着她。

    阿檀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气氛一时间凝滞。

    “瞧你这出息,”师尊转过身,用袖子擦拭几下她的额头,打破了两人之间沉默的对视,“居然出了这么多汗。还是小孩子心性,看到新鲜事儿就沉不住气。”

    光悫法师虽然之前心神不宁,像是直觉正在发出强烈的警告,但她多年未见向来与她亲厚的师兄,好不容易久别重逢,两人叙旧半晌,在聊了不少往事之后,她就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了。

    是啊,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里毕竟是她生活了近两百年的师门啊,还有从小与她一同听讲、学法、抄经书的师兄。

    光悫法师甚至开始隐隐歉疚,埋怨之前的自己实在是有些疑神疑鬼了,险些凉了师兄的心。

    三人各有各的心思,很快进了一间院子。

    这是光悫法师下山前的居所,现下故地重游,她不免有些感慨,但不想耽搁阿檀参观他处,便寻了一个由头:“阿檀,你去寻几个杂役,端点茶水过来,为师与你师伯叙叙旧。”

    本能地害怕师伯,阿檀一听师尊的话如蒙大赦,立刻走出院子,深吸几口气,终于觉得脑袋清醒了一些,但还是心悸。

    主脉上的风景优美,且透着淡淡的古朴禅意,但阿檀怎么也静不下心,走马观花一般看过景致,心里却挂心着怪异的师伯。

    走了不知多久,等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阿檀忽然想到房中正和师伯独处的师尊,越发心惊肉跳,赶忙调头回去,亲自倒了茶水送进院子。

    “呼,呼……”

    正要敲响房门,她端着茶水,猝然听见一阵粗重的喘息声,还夹杂着咯吱咯吱的动静,让人联想到野兽啃食猎物时的声响。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畅快地喝着新鲜的血液,咀嚼着鲜嫩的肉块,一口咬下,血水就叽里咕噜地冒出来,在唇齿间流淌。

    但就那一阵,很快声音就消失了。

    阿檀站在门前,神色恍惚。

    这是……幻觉吗?她怎么会无端想到那么恐怖的情形?

    “门外,是谁?”师尊熟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阿檀松了口气,连忙回应:“师尊,是我!我转了一圈,没见着有杂役弟子,于是就自己泡点茶,给师尊送来了。”

    “进来吧。”师尊声音低低的,听着好像不大高兴。

    推开门,阿檀自然而然地走到光悫法师身旁,把茶水放在身上,却发现师尊看她的眼神有几分陌生,眼底神色莫辩。

    而且自从她进门,师尊就不断地抬手,一直在揉眼睛,像是有灰尘吹进眼睛里了。

    阿檀目光微顿,她在想——

    但是像师尊这样的修士,早已尘土不得近身,还会让灰尘落进眼睛里吗?..?

    “阿檀……你回来得正好,”光悫法师微微垂着头,一手不住地揉眼睛,一手拍了拍身旁的圆凳,“我们正好说到你呢,你小时候可太顽皮了,有很多趣事儿得说说。”

    “你坐下来,我们聊一聊吧。”她的声音暗哑,含糊不清,就好像说话时嘴里含着一口水。

    师伯在一旁望着阿檀,一眼不错的,他也微笑着附和:“是啊是啊,快坐下吧,阿檀,师伯还没和你聊过呢。”

    阿檀感到浑身发冷。

    她觉得师尊说话的语气好生古怪,每说几个字,似乎就有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显得语句异常僵硬干涩。

    如果是别人,大概率听不出来,但她是光悫法师一手带大的,她对她的师尊再熟悉不过。

    但……老话说“疑心生暗鬼”,会不会是她在东猜西疑,产生了古怪的揣测?

    正犹豫之间,阿檀的视线落在师尊一直揉眼的手上。

    ——“愿你善用这双眼,切忌一叶障目。”

    师尊的教导似乎再度在她耳畔响起。

    ……切忌,一叶障目。

    猛然回过神,阿檀咽下喉咙口的尖叫,这一刻,连她都佩服自己竟然能如此冷静,她没有大呼小叫,只是故作苦恼地摇了摇头。

    “抱歉啊,师尊、师伯,刚刚我端着茶水路过厨房,嘱咐过厨子准备一些糕点,告诉他,我很快就会回去取,”阿檀自然地退向门口,甚至扯出了一个微笑,“弟子去去就回。”

    感知到师伯和师尊的目光聚在她脸上,带来近乎炙热的温度,阿檀的脸都快笑僵硬了,一颗心在胸膛中疯狂跳动,寒毛根根直竖。

    她从未经历过这么煎熬的等待。

    良久,阿檀才听见师尊率先开口:“去吧,尽快回来。”

    那一瞬间,她听见心中那块巨石落地的声响,几乎要喜极而泣,但她还记得维持还未察觉危险的姿态,步伐平稳地走出大门。

    一步,两步,三步……

    她像行尸走肉般迈开步,瞪着两眼死死凝视前方,不敢回头看师尊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不敢想象背后师伯望向她时僵硬冰冷的微笑,不敢露出半分异样。

    一直撑着走出院子,拐进一条绿荫遮蔽的小路,她才感到自己的魂灵终于再次回到身体里。她猛地重重喘息一声,然后毫不犹豫地往梵音宫外跑。

    曾经,阿檀是多么向往师尊所描述的奇伟宫殿;而现在,她又是多么渴望逃离它,甚至期望自己和师尊从未回来过……

    想到师尊,温热的泪水湿润阿檀的眼眶,但她紧咬牙关,没有发出半声呜咽。

    梵音宫有问题!它吞噬了师尊,或许还有许许多多人……

    她一定要把消息传递到外界值得信任的大能耳中!

    而在那之前,她唯一的任务目标是——

    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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