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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6 章 我应上青云(20)

作者:四海孤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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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尊上为人如何,我们都是清楚的,”破军门陈宗主性情直白,率先拱手,洒脱不拘地弹指挥向命灯,浑厚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我相信尊上所为必有其道理。”
    顿时,一丛火苗极有力地自灯芯尖头窜起,与陈宗主本人所修之道途相呼应,火光深处隐隐现出一柄弯刀的图纹。
    蹙眉不语,天音尊者以指节敲了敲灯盏边缘,一片更明亮的火光涌现,火焰边缘律动般地绽开、摇摆,如应和着音律起舞。
    她自知与星浔交往甚密,无论嘴上说怎样支持的话,落到他人耳中都难免有偏私之嫌,于是索性闭口不言,用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
    同样点了灯,云鹤真人也笑嘻嘻地维护星浔:“悟了祖师真是老糊涂了,我们星浔怎会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害人之心啊,谁不晓得她们这些剑修,最是直来直往、用手中的剑说话。”
    眉梢微动,星浔瞥了一眼他那张看似开朗无忧的少年面孔。
    不知道云鹤是无意还是有意的,这话乍一听好似玩笑,但细细探究起来,像是在暗指只有悟了祖师才懂得“那些弯弯绕绕的”一般。
    有了几人做表率,再加上星浔本人日积月累的威信,大部分修士陆陆续续地点亮命灯。
    即便是对星浔并不熟悉的年轻一代天骄,也是听着仙尊等人年少时的传说长大的,更找不到理由要当众与邀月宫唱反调。
    出乎星浔的意料,悟了祖师在沉默片刻后,竟然也点燃了手边的命灯。
    明暗火光中,他紧紧抿着唇,神色漠然,分明心中不悦,手中却仍慢条斯理地捻着念珠。
    是该念念佛经,静静心了,只是不知道口中有佛,心里可有神佛?
    星浔感到淡淡的讥讽。
    宴席角落,原本一直老老实实待在陈宗主身后的侍从忽然抬了抬头,上前几步凑到陈宗主身旁,附耳轻声说了几句。
    陈宗主没有多想,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那侍从面有急色,得到允许便如蒙大赦,保持着恭敬垂头、缩着脖颈的姿态,沿着大殿边缘快步向门口走去。
    修仙界以强为尊的风气盛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有实力、有修为的人,对于这么一个神色谦卑畏缩、天赋平平的小侍从并不在意——席中唯有早知道几分内情的天音尊者与云鹤真人,注意到他退场的时机过于巧合,生出几分在意。
    抱着琴的手微动,天音犹豫地看了星浔一眼,最终按捺下作拨弦之态的念头。
    在那侍从无声无息地摸到门口,一只脚已然跨过门槛的瞬间,倏然一线银光穿梭,于刹那之间掠过桌上摆放的茶盏,没有惊起丝毫涟漪,最终直直没入侍从喉咙正中。
    殿内瞬间寂静无声,只来得及看见那侍从的身形蓦地僵住,一手扶着门框,侧对众人,一动不动了。
    几息后,大股大股深黑的粘液自他喉间喷涌而出,有的洒在门楣、门框上,如蛛丝一般牵连成粘稠的丝线,更多的粘液则是涂抹在墙壁,欲凝不凝,黏黏腻腻,顺着墙缓缓淌下。
    那侍从——或者说他体内寄居的怪物,本能地想要挣扎,根根白骨从两肋旁刺穿皮囊,却被他喉间大盛的剑光寸寸搅碎,只能发出破碎的痛呼,最终倒在地上抽搐几下,肉.体归于尘土,剩下一具森白的骸骨。
    这下所有人都能够看清了,原来那线银光,竟是一柄利剑。
    ——一剑封喉。
    或许是受强横剑气的影响,陈宗主手边的万刃仿佛感受到恐怖的威胁,开始不断抖动,纵然主人的手掌如何安抚,刀身都无法抑制地发出断断续续的鸣声。
    “各位看好了,”宾客俱寂,拔剑之人却微笑不变,轻抬手,那柄煞气四溢的剑便乖乖回到她手中,“我们今天要找出的,便是这样的怪物。”
    “它们会披上你们熟悉的皮囊,潜入你们自以为安全的领地,踏进你们的宗门、家族,甚至……也许想伺机取代你们。”
    语惊四座。
    短暂的愕然之后,众人面上都严肃几分,愈加配合地点燃命灯,只有看到周围包括侍从弟子在内的所有人都已点灯证明,才敢稍稍松一口气。
    期间有被“感染”的人试图闯出大门,无一例外被星浔诛杀,缠着黑色粘液的尸骨一具具垒在门槛上,死因皆是喉间一剑。
    这些怪物倒也聪明,专挑实力不算强劲、平时不十分受重视的随从、记名弟子等下手,比如陈宗主身后的侍从、玉栉仙子左右的侍扇童子这类人,顶替之后还懂得混在人群中,与师长们保持一定距离,竟瞒过了不少大能的眼睛。
    “尊上杀性过重了。”悟了祖师轻轻皱眉,目露悲悯之色,嘴唇翕动间念着往生咒,指尖一颗一颗地抚过佛珠。
    星浔看着他,笑着颔首:“过奖,本尊所行本就是杀戮剑道。”
    况且,她本就只承诺让人自由离去,从来没说过保证人安安全全、完完整整地离开,这不是容它们一只脚踏出宫殿了么?
    她这副坦荡的模样,反倒是令悟了祖师一时间无语凝噎,不知该如何回应。
    良久,悟了祖师双手合十,叹气一声:“尊上可曾想过,若是您认错离去者是人是鬼了呢?若是无故杀戮,成了孽债,您该如何是好呢?”
    耐心地听他说完,星浔垂眸,拇指蹭着剑柄,感受着指腹下共鸣的颤动,低垂着的眉眼温柔谦逊,说出的话语却近乎自傲狂妄:“我的倾日月,从不会斩错人。”
    星浔笃定道:“杀戮之道,杀亦有道。我的眼睛或许会看错人,但我的剑绝对不会,它生而为斩应杀之物。”
    “看来悟了祖师不大了解,”天音尊者微微一笑,绵中带刺,“走星浔那一道途的修士,对杀与不杀皆有自己的判断原则,不曾畏退、不曾滥杀。久而久之,他们手中的剑也隐隐生了灵智,对于不该杀之人,即便剑已出鞘,也会悬停空中,不得存进。”
    “修士最重要的,便是对自己的道要绝对忠诚,不得欺瞒。若走杀戮剑道的修士不分黑白是非、没有心中论断,遇人便杀,那就是走火入魔、邪门歪道了。”
    天音凝视着悟了祖师,弯起的眼眸中不见半分笑意。
    悟了祖师几乎维持不住脸上佛性的微笑,笑容淡了下来:“老衲绝无此意。”
    等所有人旁边都燃起一盏命灯,星浔简洁明了地叙述她在垂首山上的所见所闻,隐去了本体出现的部分和一些疑问,对所知信息进行了适当地增减概括,告诫众人注意宗门、家族内的人员排查。
    “此等邪物,竟闻所未闻。”身边的童子里刚刚被揪出一个,玉栉仙子惊魂未定地抚着心口。
    说着,她下意识看向与她交好的观水尊者,却发现观水看都没看她一眼,目光盯着眼前的命灯,面色莫测。
    虽然心中有些困惑,但玉栉仙子并未在意——毕竟修行卜卦扶乩的修士大多令人捉摸不透,言语举止不能以常人度之,这是修仙界的共识。
    观水尊者没有注意她,倒是远处有人应和:“是啊,且这邪物攻击性不算太强,可却极擅长伪装,能力让人防不胜防呐……”
    “我那师侄,虽与我算不得多亲近,但好歹是我看着长大的,居然连我都看不出那怪物的一颦一笑与师侄本人有何不同。”
    在众人心情凝重的讨论声中,宴席落下帷幕。
    几位尊者上前,认领了门槛边自家弟子、侍从的尸骸,便同样告辞离开。
    雾霭缭绕的主峰之前,飞剑划破长空,凤鸾腾云驾雾,白灵虎驾着车辇,在烟岚中勾勒出一道道行径的轨迹。
    天音尊者走在最后,似乎想和星浔说些什么,却见姜柏云从后殿赶来,神色焦急:“师尊!师祖传讯,她在归山峰小院内等您,应是有急事商讨,愿能尽快与您一见!”
    星浔立即起身,笑容隐去,她冥冥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看来事态紧急,你快些去吧,”天音默默把话咽了下去,看了一眼姜柏云,善解人意道,“我有多年未来邀月宫了,姜小丫头,可否带我在秘境中走走?”
    连忙点头,姜柏云自然是无所不应。
    告别两人,星浔踏烟岚云岫如履平地,不多时便来到归山峰。
    院落中,谢抒薇早已坐在藤椅内静静等待,听见门口有动静,便抬眼看来。
    对视的刹那,连星浔这般向来四平八稳的心境也为之一震——前些日子,谢抒薇仅仅是面有细微皱纹,满头银丝,而如今,她看上去完完全全是一副老妪的模样,身量紧跟着变得瘦削,整个人弓着腰,像是蜗居在藤椅中。
    更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一头银发光泽全无,被剑削至耳下,枯草似的贴着耳根。
    不过短短几日,迦楼老祖竟然衰老得如此快!
    星浔很快稳住心神,和往常一样平静地开口:“师尊,请问您召弟子有何事?”
    “有两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拜近日轰然冲刷而来的岁月所赐,谢抒薇原本黑白分明的那双眼睛,像是经过了泥沙的沉淀,但眼神仍然清明,“第一件,今日我就要走了。”
    口中吐出生死大事,她的态度却很从容平和,几乎波澜不惊,仿佛早早做好了准备。
    她一边说着,一边费劲地抬手掐了道法诀,院落四方灵力拔地而起,编织成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幕布,从空间上彻底隔绝了院子内外。
    做完了这个动作,谢抒薇明显更衰老了几分,连双臂的肌肤上都显出许多细小的褶皱。
    “第二件事,我要把我藏在心底大半辈子、让我无数次辗转难眠的秘密告诉你,”谢抒薇定定地凝视着面露惊愕之色的星浔,轻轻勾了勾嘴角,眼底心绪万千,“我的结局,是反抗无路,斗争无门,但我想,你的结局或许会有所不同。”
    “在你身上,我能感受到与‘它’相似却不同的气息……你很聪明,已经隐隐察觉到了‘它’的存在,甚至与其有过较量。”
    “就让我这个在‘它’眼中将死的、不再需要关注的废人最后帮你一把,”谢抒薇意蕴隐晦地指了指头顶,那本该是苍穹的地方,轻声在星浔心中掀起惊涛巨浪,“告诉你,现今所谓‘天道’的秘密。”
    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星浔沉声道:“请赐教。”
    “我这一生,见过无数修士志在求道,一心想着有朝一日飞升成仙,与天同寿,但他们都不知道……登仙之途的尽头,是死无葬身之地。”
    大概是心里早有猜测,星浔并没有露出震惊的神色,反应比听闻师父即将仙逝还平淡。沉吟片刻,她评价道:“幸好他们不知道,否则这天下早几千年便会大乱了。”
    自迦楼老祖废弃血脉传承,改立师徒传承制算起,至今已有万年,但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星浔所知的成功扛过飞升雷劫,将要成仙的大能屈指可数。
    离现在最近的那一位,或许就是将残魂附在简柒身上的顾溟海。
    故而对于绝大部分修士而言,他们原本就无望走到渡劫飞升那一步,得知成仙无望不仅无益,更可能动摇、甚至毁坏其道心,让他们走火入魔,陷入癫狂。
    怀着虚幻的美好前景安度一生,也算是好事。
    微微一怔,谢抒薇无奈地叹息道:“是啊,有时无知真是一件好事……我曾试图劝阻过两位走到渡劫那个层次的修士,结果是一人坚持渡劫,朝闻道夕死可矣,另一人则接受不了飞升是场空梦,道心破碎后散神魂于天地间。”
    “这世上,恐怕只有我因道途特殊,得以见‘天道’真容,并侥幸活到今天,”树荫为她投下变幻不定的光影,谢抒薇像是坐在一幅老旧泛黄的古画中,静待着时光将她逐渐蚕食,她的语气透着惆怅,“知道的越多,越容易被注意到。”
    “若是你并无与‘它’相争之意,我只告诫你,远离天道,切勿飞升,不要去探究、思考与之相关的任何消息,不然‘它’可能会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你,就像‘它’对我做的这样。”
    谢抒薇讽刺一笑:“直到我垂垂老矣,死到临头,‘它’才终于放下心来,把目光移开。你可要考虑好了。”
    只是思忖那么几息时间,星浔便坚决道:“我本就是与‘它’不死不休的关系。”
    “好、好,”谢抒薇合了合眼,似乎再度看见什么不愿回忆的画面,艰难地描述道,“那是——眼睛。”
    说着,鲜血溢满她的口腔,顺着她的唇角溢出,她仿佛正在承受极端的痛苦和重压,几近一字一顿地吐出字来:“很多、不同的、眼睛……”
    “监视着、很多、修士……”
    咽喉中每挤出一个字,谢抒薇就感到她的神魂在被鞭笞,极冷与极热同时在她识海中炸开,摧拉枯朽般横扫而过,试图摧毁她的每一寸神经。
    ——但幸好,这应该只是“它”提前留下的防御机制,“它”本身并没有投来那令她熟悉的粘稠恶意的视线。
    强忍着剧痛的折磨,她将一串银白的手环放在星浔手心,飞速颤动嘴唇,交代完未尽之事:“这是我以头发编织的,其中融入了我半生所修的逍遥道心,如果‘它’盯上你,你可以用灵力催动,逃过一劫。”
    “接下来……”谢抒薇喘了口气,笑了笑,“就交给你们了。”
    星浔缓缓蹲下身,抬头仰望她:“师尊,您交代遗言,却几乎没有提到您自己。”
    “最后的时刻,您不妨做回‘谢抒薇’——不是迦楼老祖,不是谁的依靠和敬仰对象,也不是修仙界的顶梁柱——与我说说,您自己吧,”琥珀色的眼眸中泛起柔和的涟漪,星浔温柔道,“比如,师尊,刚刚您在等待我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清风拂过发尾参差不齐的枯发,谢抒薇微怔,随后释然微笑,坦率道:“我在害怕。”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师父,曾经没教好天璇,后来没能让你有足够的安全感相信我,无措地看着你孤独地成长……不管多少次道歉,我永远无法弥补那么多过失。”
    口中混杂着鲜血,谢抒薇吐字很慢很轻,音节飘在空中。
    “我害怕我不敢面对你,我害怕我继续逃避自己曾经的过错……我怕我兜兜转转大半生,竟活成了自己年少仗剑天涯时,厌恶不耻的样子。”
    此时此刻,谢抒薇外貌垂老,神色却像是在向少年人靠拢,微微皱起的眉间拢着一缕愁丝,双眼透出茫然。
    在生命的末尾,她轻轻掀下那张戴了万年的面具——面具永远从容不迫、处变不惊、坚定不移,但谢抒薇本人,却时常踌躇犹豫、自我怀疑,被种种情绪左右拉扯。
    “师尊,我真的不怨您,”星浔看着眼前这双逐渐熄灭神光的眼睛,轻声道,“纵是天璇的父母在世时,也没管住他,更何况他当时只是记名在您座下。一路走来,我若是谁都要怨,早就满身杀孽、走向歧途了。”
    “天璇……?呵,我从不介怀剑下亡魂,您也无需介怀。”
    “人生在世,有谁能做到从来正确,从不出错呢?任何人坐在您的处境里,都无法做得比您更好了,”星浔伸手,布满粗糙剑茧的右手在空中顿了顿,换成较为光滑的左手,轻柔地合上谢抒薇半闭的眼睛,“谢谢您,让后世如我这般出身微末者,也能有拜师求学的机遇。”
    “一万多年啊,您终于可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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