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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4 章 欲登琼楼(8)

作者:四海孤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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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薄纸页上的画像仿佛活了过来,眼眸微抬,鲜活的长明便带着过去的回忆,映入星浔眼中。

    她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一届九宗夺魁中。

    大道三千,天下修士各行其道,各有所长,因此每一届九宗夺魁设置的竞争环境都有所不同。

    那一届夺魁以五行之“水”为题,冲天水幕拔地而起,水波激荡中,每一圈潋滟的涟漪、每一个沉浮的气泡都是一方大小世界,师承各宗各派的修士以此为擂台,一较高下。

    当年星浔还以天璇的模样示人,一袭白衣如檐下新雪,见人时面上总带三分浅笑,然而眼底波澜不惊,衣袂飘然间仿佛裹挟着肃杀之意,手中长剑更是剑锋透出隐隐血光,令人见之生寒。

    星浔当时已经连冠两届九宗夺魁,威名在外,大部分修士一见她便转身就逃,生怕被她追上,只有一位音修少女能堪堪与她周旋,还被她放走了。

    “你真的不来追我?”李道音一步三回头,将信将疑地望向她,手指仍警惕地悬在琴弦上方。

    “不追你,”星浔摇头叹息,识海被对方呕哑嘲哳的琴声搅得嗡嗡作响,“太聒噪了。”

    她说的是实话,李道音本身便是极难缠的对手,每一声弦音都能调动庞大的灵气,或是化为绵柔的锁链试环绕在星浔周身,让她动起手来束手束脚,或是如山似海地压来,或是显露刀剑一般的锋芒,以常人难以捕捉的速度围攻……

    加上那不堪入耳的琴声,漫长的战斗如同一场折磨,钢锯似的磋磨着星浔的神经。

    作为音修而不通音律,李道音本就常被师长念叨,平日里想尽办法隐藏自己的琴技,以免被人嘲笑。

    这下被星浔直白地点出来,她不禁有些恼羞成怒,耳尖赤红,面含愠色。

    她硬生生被气笑了:“没有长辈教导过你,这么说话是交不到朋友的吗?”

    话音未落,抱琴少女微微侧过身,竹青衣衫迎风招展,她凝神望向星浔的方向,环境里丝丝缕缕灵气的波动便映入她眼中——

    绝大部分修士即便修为抵达至臻之境,也无法准确地感知到这些极其细微的、逸散在四处的灵气,但李道音生来便可以用双眼“看到”,这是独属于她的天赋,他人不能复制,不可模仿。

    牵牵绕绕,纷繁复杂的灵气波动,在她眼里是如此清晰,划出一条条明晰的丝线。

    借由琴弦所发音律的震颤,弹拨、挑动这些丝线,向来是她最擅长做的。

    于是李道音抬起手,她自幼与丝竹为伴,根根手指再是修长不过,看着丝毫没有攻击性,只凭空轻柔地作出拨弦之态,姿态灵巧而袅娜。

    但就是这么轻轻一拨弄——

    霎时间,小世界中的天地骤然颤抖,无数道微不可查的灵力汇聚成急流,仿佛有无形的蝴蝶在一滴露水中倏然振翅,让这滴水珠濒临破裂,摇摇欲坠。

    整个小世界的灵气被李道音调用,海潮般铺天盖地地朝星浔涌来。

    巨大的压力几乎让视线中的景物扭曲、模糊,星浔只远远看见李道音眉梢微挑,面上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像是小孩子一样,微微得意地欣赏这出声势浩大的“恶作剧”。

    “回头见。”李道音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

    白衣被气旋猛然掀动,衣角猎猎作响,星浔身形被迅疾的风暴淹没,远远望去,如同被狂风骤雨围剿的一叶轻舟。

    但星浔仍然神色自若,俨然不动,提剑唤起惊雷,向前斩去。

    两道力量在空中强烈地碰撞、厮杀、角力,小世界内的一切彻底被撕碎。

    刺目的白光充盈目力所及之处。

    白光之下,小世界如同一张脆弱的纸张,一戳即碎,天空与大地一同破灭,像是层层细密的白沫,逐渐消解。

    在外界的水幕中,可以清晰看见其中一个涟漪猛地被搅碎,景物也被光芒揉碎了似的,看不真切。

    “老祖,那是您的关门弟子搞出的动静吧?”水幕前的看台上,有宗主感叹道,“真是英杰出少年呐,我在天璇那个年纪,可远远达不到如此境界。”

    迦楼老祖坐于最上首,掀起眼帘瞧了一眼,笑着应下:“确实是我那孩子。”

    “她既有天资悟性,又有一颗在剑刃上滚过一番,炼就的道心,”迦楼老祖凝望水幕,缓缓道,“她日后的成就,定在我之上。”

    周围人跟着附和几句,心中却没有太当真,只认为是老祖自谦且爱重徒弟罢了。

    毕竟谢抒薇已是空前绝后的惊天之才,立大道、开辟宗门,天下无人不知晓其名讳尊号,人间俗世所追求的名留青史、披蟒腰玉,莫及如此。

    再大的成就,能越过老祖吗?

    那真是得补天救世才有的功绩了。

    忽然,有人惊呼一声,众人跟着望去,只见整个水幕竟然都在颤动。

    不仅是一个涟漪破灭,灵力碰撞的余波逐渐扩散开,竟与其他小世界引起共鸣,连带着许多小世界紧跟着剧烈战栗,一一破碎。

    原本平缓流动的水幕像是沸腾了。

    这场面如同蝗虫过境一般,余波所及之处,构成小世界的涟漪、气泡接二连三地泯灭。

    不少修士没能及时逃窜,在气泡裂开的瞬间被自动弹出,直到脚踏上水幕前的台阶,瞪直了眼怔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已在瞬息间被淘汰了。

    被淘汰出局的修士们面面相觑一阵子,沉默许久,才有人小声开口:“……是‘那位’吧?”

    “那阵冲天的剑光,我远远看着都头皮发麻,应该是他吧?”

    回过神,有人忿忿不平地骂了一句脏话,抱怨道:“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本来还想着,这次能不能进前三十名的……”

    “下次再来试试吧,”旁人安慰他,“听说这一届是天璇最后一次参加九宗夺魁了,以后就不用被他碾压了。”

    水幕中,星浔一剑破碎小世界若干,随意地向前几步,踏入一道完好的涟漪之中。

    一踏入,便有一道剑光直冲星浔眉宇间。

    电光火石之间,星浔迅速偏过头,锐利的剑光擦着她的左耳而过,割断几根飘扬的青丝。

    站定之后,星浔看向来者,一向平稳无波的神色终于产生了些微变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虽然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但如此迅猛的剑招,几乎在速度上发挥到了极致,像风一般无声无息,悄然逼近,她也是第一次见到。

    然而出剑之人给星浔的印象,却与对方那快且准的剑势截然不同。

    剑修留着两边较长的额发,黑云一般垂下,遮挡住小半张脸,气质腼腆内敛,肤色有些苍白,似乎久不见阳光。

    对上星浔端详的视线,两坨红霞飘上剑修的两颊,她下意识垂下眼,似乎不习惯直视别人,慌张无措地试图解释,偏偏一紧张就结巴:“对、对不起,我只是想劈开这方小世界,去其他泡、泡沫里……没没没想到会有人过来。”

    她的声音又细又轻,被风带到星浔耳旁,像是一团任人捏扁搓圆的柳絮,轻轻挠过耳根。

    “暗算偷、偷袭非君子,”她攥紧剑柄,手掌布满汗珠,“天璇前辈您戳我一剑吧,我、我不反抗……”

    大多修行有所成的修士,身上多少带着点傲气,或是由于毅力惊人,常年执着于目标,气质里透出些疏离的冷峻感。

    但眼前的剑修,性格却是过于柔软的,与人交谈时表现得腼腆、局促,对旁人的注视也躲躲闪闪,仿佛恨不得原地蒸发在这个世界上。

    偏偏她手中的剑锋芒处仍湿哒哒滴着鲜血,一身素袍袍角可见斑斑点点干涸的血迹,周围小世界的草木楼台被剑气摧折至坍塌,断垣残壁中半埋着断裂的刀锋和彻底毁坏的灵器法宝……

    所有细节都在无声地传达一个讯息:应当已经有不少人在她手上被淘汰,撤出水幕。

    如果把这个小世界看作擂台,那她就是据守在擂台上,屡战不败的“擂主”。

    星浔看着她黑发后慌乱闪躲的眼神,涨红——并且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红的脸庞,尝试挤出微笑,但看起来更像是紧张得要哭出来的嘴角,还有因为愧疚和怯懦越垂越低的脑袋,不禁感到心情复杂。

    “不战而胜也非君子,”星浔学着她的说法,说道,“你好像认识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啊?”剑修怔愣一瞬,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下意识挺直腰,“我没有姓名,蒙师尊赐道号‘长明’。”

    那年头,妖族屡屡进犯,魔界也对人间领地虎视眈眈,因此没有姓名的修士并不少见,多是在战乱中被父母遗弃,或者痛失双亲的孤儿。

    姓名对于修士而言,算是一种冥冥中与运道勾连的东西,至关重要。

    一般师长并不敢随意取名,生怕扰乱因果,也怕引火烧身,便只赐道号,方便称呼。

    “嗯,长明,”星浔重复一遍,微笑着点点头,示意记住了对方的道号,“方才你道歉的时候,大概连你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你从始至终没有放开过你的剑。”..?

    长明受惊般抬头,第一次有意识地直视星浔,但很快就再次垂眼,不知所措。

    “这很好,说明在你潜意识里,我和我的‘倾日月’是值得你防备的,谢谢你对我实力的肯定,”星浔专注地注视着她,认真道,“我也很高兴——在同辈中,面对我仍然能燃起战意的人,已经不多了。大部分道友会选择见了我就跑,让我很不痛快。”

    “现在,向我出剑吧,长明道友。”星浔微笑道。

    最后的结果不出意料,还是星浔胜出。

    被自动送出水幕前,长明回头看了星浔一眼,刘海被剑气扬起,露出两只黑黝黝、亮晶晶的眼睛,眼底溢满笨拙的崇拜和喜爱。

    这是星浔第一次看见有人被打了一顿,还那么高兴的,让她不禁多看了几眼,直到长明的身影消失在小世界中才收回目光。

    等星浔毫不留情地送走最后一个对手,这一届九宗夺魁尘埃落定。

    水幕上,星浔的姓名仍然高高悬在最上面,在所有人的预期之中。

    紧跟着的第二名,便是李道音——她不是留到最后的,但却是除星浔之外,淘汰对手最多的。

    至于长明,她虽然遇上了星浔,早早出局,但因为之前打败了不少修士,险险排在第九位。

    目光跨越茫茫人海,星浔找到了长明。她正仰头望向水幕最上方,苍白的脸上染着胭脂一般的红晕,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

    星浔的视线顿了顿,如此下结论:一个有些奇怪的人。

    那时的她还没有想过,未来会与这个怪人羁绊良多。

    在之后的时光里,长明还有数次回过头,如初见那次一样眼眸清亮地看向星浔,这些视线断断续续地拼缝在一起,缠缠绕绕地困住她,只需一个牵扯,便能将她再度拉扯回过去。

    所以,当星浔躺进邀月城密室中的木棺前,才以剑锋题字——“人生空梦”。

    短短几字,叙尽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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