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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0 章 欲登琼楼(14)

作者:四海孤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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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修娓娓道来,易玦从她的视角中,看到了一个与后来疯魔嗜血的不语法师截然不同的剪影。

    在他还是梵音宫佛子时,若是问他的师门同胞们:不语佛子是怎样的人物呢?

    那所有长辈都会毫不犹豫地给出一个“谦恭有度”“敬老慈幼”的评价。

    不语的每一个后辈也都十分喜爱他。不少刚刚入门的小和尚,个头还不及成年人腰身,半夜怕黑睡不着,就会悄悄摸黑钻进他的屋子里,比起直系师长更愿意亲近平日和和气气的不语佛子。

    就连寄宿在寺庙侧院的痴傻孤儿,与他人提到不语时,也会吸溜着鼻涕,含糊不清地呢喃:“不语法、法斯……对窝耗好……”

    所有人都说:

    “不语这孩子出生在梵音宫,天生佛性,最是适合修佛的。”

    “不语师侄年轻有为,怀慈佛祖后继有人啊……”

    “不语师兄对我们都好温柔啊!任由我们胡闹,从来不会不耐烦!”

    “讲经坛下枯荷回春、老龟启灵,指不定他就是下一个以佛证道飞升的人呢?”

    女修是半路出家,铰尽头发之后上梵音宫修佛的。

    初来乍到时,她同样一度被不语法师的“温柔慈悲”所迷惑,觉得佛子应当就是不语这个模样的,为人亲和,不争不抢,永远都有一副最好的脾气对待所有人。

    直到女修被发现天资异禀,师长的目光越来越多地停留在她身上,师弟师妹们也开始围绕着她,嬉笑着央求她能否再为他们解释经文深意……

    忽然某一天,女修在后辈们的簇拥中无意间抬头,视线越过重重人影,瞥到了人群外的不语。

    不知道他已经在那儿站了多久,长廊梁上垂落的竹帘半挡住了他的脸,让女修无法很清晰地分辨出他的神色,但直觉让她十分确定——不语的脸色绝对不复往日和善。..?

    廊下浓稠的阴影在他面容上渲染,染出一种格外阴鸷、不祥的色彩。

    那是女修第一次意识到,高高在上的不语佛子,和所有人想象中的形象不太一样,让她觉得陌生……

    也让她觉得可怕。

    后来她见识过的人与事多了,女修才渐渐明白,不语的温柔和好脾气,只是因为周围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他罢了。

    不语佛子在众星捧月中飘然欲仙,脱离红尘,也将因此而摔得很痛,痛不欲生。

    了解到不语法师的生平,易玦有一时间的唏嘘,却无法同情。

    于是易玦沉默片刻,问道:“你还记得,他是什么时候走火入魔的吗?在那之前,是否有过预兆呢?”

    “我当然记得,记得很清楚……”女修叹了口气,双眼望向水榭之外洁白若雪的莲花,眼前却浮现出大片血红色,她微微加重语气,“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日——”

    那一天,师尊对女修欣慰地说:

    “你的悟性,为我此生所见之最,恐怕就连从小念经学佛理的不语,也难以与你媲美。”

    “我看得出来,不语近些年生了魔障,修为境界陷入瓶颈,而你仍然不断进步——假以时日,你的成就恐怕会在不语之上。”

    “不语……希望他能看清内心,不要走上歧途吧。”

    门外,这一句又一句,像麻绳一样紧紧缠绕上不语的脖颈。

    不语维持着即将敲门的动作良久,如同雕塑般顿在原地,一动不动。

    ……又是她。

    怎么可以呢?

    怎么可以有人夺走师长的夸赞和欣赏?怎么可以有人代替他接受所有人仰慕的目光?

    怎么可以有人超过他?怎么可以有人比他更接近大道尽头?怎么可以有人比他更适合“佛子”这个头衔?

    半晌之后,屋内的交谈声渐渐停歇。不语佛子缓缓放下停滞在半空的手,眼中布满恐怖的阴翳,沉默着便欲甩袖而去。

    “……师兄?”门冷不丁地被推开,门后的女修诧异地望向他,“您怎么在这儿?”

    唇抿得平直,不语没有回应,只是面无表情地斜睨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想到不语法师往日愈发极端的表现,女修回室内与师尊说明了情况,然后就急忙循着不语离开的方向寻去。

    途中因为不见不语踪影,她耽搁了一些时间,询问道旁的同门后,才知道师兄被隐居后山已久的悟了祖师召去跟前了。

    她入门时间尚短,不曾亲眼见过悟了祖师,但也知道他是怀慈佛祖座下弟子之一,也是佛祖座下唯一一个活到今天的弟子。

    根据辈分,若是她这个做小辈的擅闯过去,实在不合礼数。

    女修站在后山前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在心中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感中咬咬牙,决定去看看如今不语法师是何种状态。

    踏上台阶之前,女修随身携带的本命法器——“八福八祸签”中,忽然掉落了一支签子。

    因内心焦急,她原本没有太在意,只是在弯腰捡起命签后,她垂眸随意地瞥了一眼……

    暗红的“大凶”二字映入眼瞳。

    执命签的手颤抖一下,女修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内心隐隐的恐惧,一步步拾阶而上。

    女修一只脚还没踏上后山祖师的住所,就感到鞋下微微濡湿,触感滑腻,血腥气被风吹起,狠狠灌入她的鼻腔。

    脑海中骤然一空,女修怔愣一瞬,瞳孔骤然缩紧,不可置信般地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只见如浅浅溪流的血泊流淌过她的双脚,顺着台阶滴滴答答向下蔓延。

    眼前青石砖砌成的简朴屋舍,早已变成人间炼狱般的景象。

    水桶被打翻,猩红的色彩就像颜料混入水一般,与原本清澈的液体相撞、相融,其间夹杂着石子沙砾,最终混合成一片混沌的红色。

    原本负责洒扫的小和尚歪着头,依靠在门框边,温热的赤红从他脖颈间涌出,浸透了衣襟,他手边还歪歪斜斜地横着一把扫把,扫把木柄上留着一个小小的血手印。

    原本见人就呵呵直笑的痴傻孤儿被吊在屋檐下,脚尖随着风一摇一晃,脸色青紫。

    原本喜欢上课躲在书本后打瞌睡的小师妹躺在地上,甚至脸上还维持着欢快的笑意,可是血色却从她脑后蔓延出来,淌得很远……

    “……你。”

    骤然失语,女修面色苍白,嘴唇不断开开合合,却始终挤不出更多字,好像她的嗓音在刹那间干涸了、枯萎了。

    挣扎许久,她才出声:“你在干什么……不语?”

    “眼睛、好多好多眼睛……”衣袍被血液浸湿大半,不语孑然一身站在血河之中,他神色癫狂,见了女修也是浑浑噩噩地又哭又笑,“啊啊啊啊眼睛!它们都在看、看我们、所有人……”

    “……师妹?”自言自语完,他才忽然像是认出了女修,慌慌张张地向前几步,踉跄迈步之间险些被地上的肢体绊倒,他歇斯底里地解释道,“我没有杀人——在救他们!”

    “他们都被看到了!它会一直注视着他们!”

    心神恍惚间,女修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什么“他们”“他”的混在一块。

    又或者,不语想说的是“她”?

    不过此刻辨别不语的话语已经毫无意义了,因为他大概是已经疯了。

    歇斯底里的喊叫之后,不语直起身子,又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哈哈哈……被看到,以后就会被吃掉……”

    “先死掉,再吃掉。先死掉,再吃掉。”不语双目赤红,神经质地一遍遍重复道。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山野,渐渐变得暗哑;但与之相对的,不语的情绪却再度陡然转了一个弯,变得平静下来,神态也愈加正常。

    最后,不语法师像往常一样,双手合十阖眼,佛珠串自他手心间垂落,每一颗刻着复杂佛文的串珠都沾满了鲜血。

    “师妹,”他一如既往地勾起唇角,缓缓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眼底仿佛盛着某种悲悯,“他们有罪,早晚会被吃掉的……”

    “而我在救他们。”

    ……

    从女修的叙述中,易玦也仿佛接触到一个异常疯狂的神魂。

    等女修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不再受那段噩梦一般的回忆侵扰,易玦才开口道:“很抱歉,让你回忆起了这些……”

    “没关系,我早就走出来了,否则也不会苟活至今。”女修微微笑了笑,不知是无奈多些,还是自嘲多些。

    易玦望着莲花池出神片刻,倏然注意到一个疑问:“明明是悟了祖师召不语去的,那事发当时,他又在何处?”

    “悟了祖师虽然隐居多年,不问世事,但能在修仙界的纷纷扰扰中如此长寿,必然是在某方面颇有能力的。如果他当时在场,不可能无法阻止不语大开杀戒。”

    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女修稍稍一愣,接着扶着额头,语气不确定地回答:“后来我只记得,师兄把我重伤,然后就朝梵音宫主脉去了……我一心挂念其他同门的安危,根本来不及细想这些,第一反应就是拖着病躯下去……”

    “然后、然后,”她面色消沉下去,“我看到了,遍地都是血,遍地都是横倒在地,生死不知的同伴……”

    “我追寻师兄的踪迹,发现他曾回过之前我与师尊交谈的屋子,但等我一路沿着血迹赶到时,却只看见师尊仰面倒在床上。”

    “之后天下皆为不语的叛逃闹得人心惶惶,宗门内也事务繁多,丧事一件接着一件办,庙前摆满了祈求来世顺遂的祈愿灯……”

    “我再没有时间去想其余的了。”

    听着听着,易玦微微眯起眼睛。

    整个故事里,悟了祖师似乎“隐身”了,明明他也参与了事件的一环——甚至是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毕竟最后一个与不语交谈的人或许就是他,不语同样也是在他那里走火入魔、开始嗜血的……

    但他为什么从头到尾没有正面出现?

    从星浔与悟了祖师初见,并隐隐在语言上交锋之后,易玦就一直觉得那个看似德高望重的老人有点问题。

    如今一看,那老登果然不怀好心,作恶多端!

    还有不语提到的“眼睛”……

    这背后也有“天道”的推波助澜?

    易玦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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