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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欲毁

作者:祖央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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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语如此决绝,温云裳脸上的神情还是那样温柔,在此种情境下显出一种别样的残忍。

    有雪花落在秦刈的眼睫上,很快融化,只留下一道湿痕,像一滴微小的眼泪。

    他抚了抚眉心,自嘲一笑,只觉自己的心比天上那一轮素月还要凉,他想说:阿裳,哪怕……哪怕是可怜也好呢。

    但他终归还是残存着傲气的。

    寂静中,温云裳低下头,只看着斗篷上绣的如意纹,不再言语。不知过了多久,她手中忽然被塞了一个东西,是那个乌木盒子。

    “你说的,我都明白了。”秦刈硬扯出一个笑,“但是此物,还是收下吧。”

    温云裳抬眼,看到他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又很快转化为别的东西。

    “其实我早知如此,是我自取其辱。”秦刈收回笑容。

    从前,偏于冷硬的脸总会让他显得有些倨傲,然而此刻他眼角眉梢的恣肆像是全部被打碎,落了一地,只剩下苍冷的惨淡。

    温云裳竟不受控制地想要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眉眼。然而,她最终忍住了,依旧强撑冷漠。

    一阵冷风吹来,门上挂着的灯笼随之晃动,秦刈后退几步,深深看她一眼,“我走了。”

    温云裳点了点头。

    于是秦刈再不多言,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温云裳沉默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那道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巷子里,像一个开关,她奔涌的情感终于开始轰然倾泻,心脏处感到一种难言的钝痛。

    不知过了多久,等缓和过来走进家门时,她步伐疲软,差点摔倒。索性就靠着门板独自坐了下来。

    夜很安静,天地间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伸出手,素白的手心已经被掐得印痕深深。

    在沉沉醉意中,温云裳感到无言的难过,她的嘴唇张张合合,却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

    秦刈,我是一个心机狡诈的女子。

    我从前鄙视阿温的天真和懦弱,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是一个因为懦弱而情愿永远龟缩于茧壳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像个英雄,把我从惊慌失措中解救出来,从那些肮脏的兵士手中。哪怕我知道,你才是最终的罪魁祸首。

    我曾沉醉于这段感情,抽身时似乎自己也从未想过居然这样轻而易举,也许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自私自利,没有情感的怪物。

    但是,无情的你,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呢?天底下的好女子那么多,为什么不去喜欢旁人。

    我们之间伤痕累累,充满试探和谎言,掀开温情的面纱,哪里会真的有可能回到过去。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在宫中的下场,就如同上一世惨死的阿温。

    ……

    回过神,温云裳摸了摸脸颊,手指上沾满湿润的水渍,她呆呆地看着,那块珍贵的白玉印在手心里发出朦胧的光。

    是了,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出自理智的抉择,那为什么还会落泪呢?

    温云裳又不由得想,自己所认为的,一定是对的吗?一向坚固的心开始动摇,又很快凝固。

    她也不是永远可以保持理智的。

    ……

    水去云回,转眼间数日已过。

    自那惊心动魄,犹如做梦的一夜后,温云裳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接着,许是天冷的缘故,她病了一场。

    只是很普通的风寒,温母却关心的不得了,平时喜欢把她往铺子里撵,现在却非要把她拘在家中养着。

    听大夫说她身子虚,便日日熬补药,弄的家里好几日都萦绕着一股子苦药味。

    温云裳深觉那些大夫就是没病也要非得说出来个所以然来,于是十分不情愿喝药,然而看着母亲鬓间的白发,又作罢了。

    秦刈应该已经彻彻底底走了罢。

    温云裳闻着苦药的味道,看着空中飞舞的微尘,许是闲的发慌,竟经常会想到秦刈那日的模样,两人混乱的话语。

    想到那一夜秦刈带着她翻跃过周王宫高高的宫墙,描绘着他幼年时的岁月,甚至有时还会想到许多更久之前的回忆。

    可是这样的天子骄子,能为她舍一次面子,甚至是两次,再有第三次便如同痴人说梦了。

    翻来覆去之时,也曾有莫名的情绪在心内短暂地折磨她,然而病好后有太多的杂事需要她处理,只好又重新投入忙乱中。

    之前温云裳吩咐店中副掌柜给外面守城营处难民送衣物的事情,不知怎么被同在一条商铺街的另一家衣服铺子知道了,惹出些风波来。

    传了好一阵谣言,说她假好心,想要趁机赚名声。

    这事固然有两家商铺互为竞争对手的缘故,可不得不说,也有几分是欺负她是个外地人,是个单身女子。

    温云裳虽不在意,却也怕这谣言惹了旁人的眼,不得不找人打点关系,废了好大一番周折摆平此事。

    处理这些事时,她好像又恢复成之前那个温柔理智的温掌柜,偶尔会去和夏、白两人吃吃酒,却并不曾和她们说过秦刈到大周的事情。

    温云裳看着她们两人快快活活,万事不挂心的模样,便觉得现在的日子也挺好的。

    温母还是照样催婚事,温云裳却愈发坚定了自己之前便有的想法——

    女子,也并不一定非要嫁人的。

    这些事听起来好像经历了好长时间,其实也不过少半个月而已。

    十二月过去,元日便也快要到来了,这日,温家却忽然收到一封信。

    信是从雍都寄来的。

    “父亲母亲,阿媦,展信佳……”

    薄薄的一张信纸,被温母捏在手中,不多时,竟然颤着手落下泪来,嘴角却又挂着喜悦之意。

    “姐姐说了什么?”温云裳急忙问。

    李荣兰激动地迭声道,“你姐姐说,她暂时不能到大周来了,她……她嫁人了,现在已经有了孕事!”

    “佛祖保佑,真是佛祖保佑。”

    姐姐嫁人这件事温云裳早已从秦刈口中知晓,可是,姐姐竟然有孕了?

    她略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霎时间也高兴不已。

    温母却又泛起几丝愁意,念叨道,“怀胎最是辛苦,十月孕育过后,还得好好养身子,小孩子又离不了人,一时间你姐姐是撒不了手的,那咱们一家见面得何年何月啊!”

    “唉,云鬓又是第一回生育,好多事都不懂的,又不知道亲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靠不靠谱。”

    说着,温母面上现出斩钉截铁的神色,“不行,温福啊,快,要不收拾东西,咱们自己动身去看女儿。”

    温父早已夺过信,在一旁细看。此时听了这话也连忙点头,“如鬓在雍都,离这远着呢,是得早点去,紧赶慢赶的,怎么也得个把月才能到。”

    温云裳也惦念姐姐,然而对于雍都,终究是心有顾虑,于是面上不由得显露了几分。

    忽地被温母一巴掌拍在背上,不高兴道,“莫不是你不愿意见你姐姐?”

    “娘亲怎么冤枉我!我恨不得现在就同姐姐见面!”

    李荣兰瞪了她一眼,“那还说什么,今日就开始收拾东西。”

    “左右快过年了,铺子也要关了,咱们啊快去快回,也不耽误什么。”

    温云裳只是想到可能会在雍都碰到秦刈,上次自己说得是那样决绝,结果主动跑去人家的地盘,这算什么呢?

    她有苦说不出,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

    李荣兰忧愁地叹口气,“阿媦,对你姐姐,娘亲心里有愧。”

    温云裳一听,就再顾不上那些隐忧,握紧母亲的手,“那便去吧。”

    罢了,左右已经说清楚了,雍都城何其大,平民百姓怎么会与高居宫廷的王相见呢。

    过了元日之后,远行的准备事宜很顺利。

    温云裳和夏白两人告别,将铺子暂时交接给副掌柜,温父温母也和邻居们作别,托他们看顾着自家院子。

    丰都城外的码头上船只往来,不少脚夫们在热火朝天地装卸货物,来往者众多,热闹非凡。

    一家人准备先乘水路,是以一大早就赶来坐船。行李并不算多,因此很快就打点好了。

    温云裳将母亲扶上船,忽然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唤她,回头一看,确是熟人。

    正是一身白衣的唐绍亭。

    温云裳和母亲打过招呼,带着几分疑惑朝他的方向走去。

    “总算赶上了。”唐绍亭呼了一口气,总是苍白的病弱面孔因为匆忙急促而显得有些红润。

    温云裳讶然道,“唐公子怎么来了?我已经在铺子里给你留了要远行的口信。”

    “你放心,我虽离开几个月,可铺子里的供货事宜都已交代给……”

    唐绍亭含笑打断道,“我不是为此来的,只是想当面和你道别。”

    温云裳愣了愣。

    自茶楼那尴尬的一日过后,这些日子,唐绍亭倒还是常来找她,似乎有些话想问。

    可那日秦刈的话虽说难听了些,却点醒了温云裳,不管唐绍亭是否抱有别样心思,她却是不该给他一丝一毫希望的。

    她回过神,很快接住刚刚的话,“多谢你,还特意赶来。”

    唐绍亭无奈地摇摇头,片刻后,又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不必这样客气,其实……”

    “云裳,开船的时辰就要到了,和谁说话呢?”温母在船上远远地唤道。

    “我就来!”温云裳连忙回头应道。

    唐绍亭的话被打断,显得有些泄气,却也不恼。

    他早听下人禀报过,那个突然出现在温女郎身边的男人已经离开了大周,他想,不急,等她回来后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足以坦白自己的心思。

    于是他依旧扬起笑容道,“是我来晚了,应该早点来的。”

    “不耽误你时间了,快去吧。”

    温云裳松口气,“不管怎样,还是多谢你。”

    “既这样,不如回来后一起吃酒,别再躲我了。”唐绍庭揶揄道。

    温云裳被戳破,只好暂时答应下来,“好。”

    “那么就说定了……我等你。”

    这话中含有别的意味,仔细琢磨又似乎没有,温云裳不知怎么接,只好避开他的视线,施礼后就此别过。

    “走咯!”随着舵手的一声吆喝,船开动了,在码头许多人的送别远望中,载满行客的大船渐渐远去。

    ……

    同一日,远在北地的秦王宫。

    比起外面街市的热闹繁华,宫廷里总是安静肃穆的,今日更是。

    秦王无故离开雍都多日,回来后大病一场,之后在朝政上更是锋锐,意图派遣大批人手去兴建楚地,将其建成真正的秦国属地。

    此言一出,多数臣子都出言反对。

    本来,楚亡国后,有能力逃离楚地的百姓都已经迁居别国,剩下的大批贫民被诸国一同监守着,从事矿工等最为辛苦的工作,为它国征敛楚地丰饶的财富。

    这些遗民受苦多年,本就存有反抗之心,尤其是对围楚时领头的秦国,这么多年,一直是靠武力镇压。

    如今却要送去人力物力帮扶,恐怕到时候养虎为患,狠狠从秦国身上撕下一口肉来。

    实在是得不偿失。

    “王上,这两年您带兵南征北战,秦国也实在是国库空虚,哪里有余力去兴建亡楚之地呢。”负责掌管财政收支的户部最先出言反对。

    随后诸如此类的话语更是纷纷响应,这事就暂时陷入僵持。

    直到今日王上派人在朝堂上再度提起,依旧遭到反对,闹得早朝气氛很是不好,秦王面上也有些隐怒。

    天子之怒,安能不惧?是以寝宫里伺候的仆从都放轻动作,免得为自己遭来祸事。

    怕什么却来什么。

    寝宫中负责洒扫的婢女在外殿一不小心打碎了玉瓶,发出巨大的声响,吓得众人连忙跪伏在地,齐声喊道,“王上恕罪!”

    秦王的身影隔着内室的纱制帷帐只有隐隐约约的轮廓,看不清表情。

    见状,专司仆役的年长内官狠狠瞪了那闯祸的婢女一眼,就准备将她悄无声息地带下去。

    然而,比起平日不多见的秦王,年纪尚小的婢女更害怕这位严苛的内官,于是忍不住不顾规矩地呜呜哭起来,连连求饶道,“王上恕罪,饶了奴婢吧!”

    一片寂静的纱帘后,秦王伏案执笔的身影忽然站了起来,内官欲要去拉那婢女的动作停住了,婢女的哭声也渐弱。

    秦刈原本在思虑早朝时的争执,他知道要劝说这些臣子去帮扶楚国是一件艰难重重的事,须得让他们看得到此事的好处方能推行下去,只是没想到甫一提出就遭致如此沸腾的反对之意。

    政事上不顺,心情便难免积郁。

    玉瓶的碎裂声、婢女惶惶的哭喊、内官的低声呵斥......

    他终于搁下笔,看向前方摆置的几幅画,山河壮阔,花鸟走兽,唯有一幅画的是美人图。

    秦刈起身走到画像处,上面画着一位素衣女郎,似乎正在回头看向何人,夜市十分繁华,灯影重重,她的眼睛里也波光闪闪,似有绵绵情意。

    让人不由得回想起祭神节那夜,真是很好的一晚。

    内官额头冒汗,试探出声,“王上?”

    依旧安静。

    内官见状,以为王上并没有别的吩咐,便迈步一跨,准备继续动手将这不懂事的婢女拖走,却听秦王的声音冷冷传来,“无碍,收拾好就都下去。”

    “诺、诺”,仆从们都松一口气,忙将玉瓶碎片清扫后退下。

    不过几息而已,偌大的宫殿彻底安静下去。

    秦刈抬手抚上画中人的眉眼,带着几分嘲谑地说,“你看,我竟这样让人害怕。”

    女郎唇边依旧挂着微笑,却无法回应他的话。

    秦刈摘下画,眼中浮现决然而夹杂痛苦的神色,攥着檀木画轴的手渐渐收紧,带着似乎要将画毁去的力道。

    许久后,内部中空的画轴发出无法承受的咯吱声时,他忽然松开手,很是珍惜般再看那画像一眼,卷好收进了画盒里。

    锁扣吧嗒一声响,秦刈面色寂寂。

    天子之位,他历尽千难万险地得到了,尔后剩下的是什么呢?便是深深宫廷中万人之上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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