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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第38章 网开

作者:沐心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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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书房议事完毕,众人疲惫不堪地陆续离开。宫中一日,就像一年那么漫长。

    朱景深与邹准两人一同走出御书房,到了一处偏僻的亭阁。

    “不如……”邹准神情严肃道,“向慕将军借朱雀剑吧。”

    不知好友为何突然冷不防这么一说,朱景深一头雾水看着他。

    邹准撩起自己的一束发,一脸认真地做出以剑斩发的样子:“当着陛下与诸臣的面,断发以示与民共死。这样就算那些暴民被处斩,你也算对他们仁至义尽了,不会被按上出尔反尔的失信骂名,没准儿还能在民间博得一波好感。”

    才意识到邹准是装作一本正经地在说笑,朱景深沉下脸来,冷冷看着好友:这个笑话可一点也不好笑。

    邹准忍不住笑出来:古来多少政客砍自己的头发来作戏。可头发再贵重,哪能比得上性命的万分之一。邹准又怎会不知,这种做秀之事三殿下是做不来的,不然他也就不是他了。

    “放心吧,我不会执意胡来,”朱景深知道好友之所以说这个拙劣的笑话,是在隐隐为自己操心,怕自己触怒皇权落得万劫不复,“做不到的事,也只好由它去。人有时总也要承认自己的懦弱与无能。骂名什么的,倒是其次了。”

    “你们在说我什么?”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动听声音,两人回过头去,只见慕如烟站在不远处。

    朱景深见到她,眼中顿时流露光芒。两人明眸相对,相视而笑。

    “谢谢。”朱景深翩翩展袖,郑重对慕如烟行礼。

    不成想才不过一日,昨晚是她谢他东山救援之恩,此刻又轮到他向她道谢了。

    慕如烟却一脸纳闷地说出与昨晚类似的话:“有什么事情……要谢吗?”

    知她又在装糊涂,朱景深嘴角含笑,并不打算戳穿。因昨晚站在远处的关系,人们并不知道救下朱景深的人是她。众人只听闻她昨日策马找镇东军搬了救兵,而兵荒马乱之中,人人自顾不暇,谁也没发现她身手高超。

    “刚才的事,也谢谢你。”朱景深再次道谢。

    慕如烟更奇怪了:“我刚才可是力劝陛下杀你师傅,你谢我?”

    对她的玩笑,朱景深忍俊不禁。两人互望一瞬,心照不宣地对彼此笑起来。

    方才慕如烟笑语盈盈地一进御书房,便将手中的一份名册潇洒一展,欢快雀跃道:“陛下!我彻夜拟了一份镇北军重将能人的名单,这些人我看着都不错,都是未来中护军的合适人选!”

    众人张大了嘴看她没心没肺地这样说着,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承平帝坐在书桌后眯起眼,目光微微闪烁。

    慕如烟望着震惊的众人,一脸理所当然:“赶紧的,把该杀的杀了。可陛下身边一日都不能缺人保护不是。”

    当听到慕如烟鼓捣着要赶紧杀了刘轶时,朱景深一瞬间也惊愕地看向她,可他随即便意识到了她的用意,低下头嘴角微微勾起。

    看着慕如烟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厚脸皮地向皇帝推荐自己军中的人,所有在场垂涎中护军之位的人都暗自咬牙: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姑娘竟这样把众人的心思赤/裸裸大声说了出来。

    朝廷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鬼胎私心,你知我知心照不宣,可就是不能说出来。而往往很多见不得光的东西,一旦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失去了它本来的威力。

    这下,众人私欲被摆到了明面上昭然若揭,人人心中有所顾忌,也不敢再像方才那样强硬地要求处死刘轶了。

    同时,慕如烟这一举动也是暗中提醒了帝王:就这样把刘轶替下,忽然换上别的什么人日夜放在自己身边,他敢用么?

    正在此时,卢公公一脸难色地小跑进来,急急汇报道:“陛下,太后她老人家……”

    众人脑中绷紧了一根弦,紧张地听他说下去。

    卢公公默默瞥了眼慕如烟,转头对承平帝继续道:“太后执意要去为昨日的那些南疆难民施粥。荃世子拗不过老太太,只好搀扶着太后,带领慈宁宫的宫人们提着粥鼎去了牢狱。”

    御书房人人低声交头接耳,却没人敢放声议论。太后宽慈爱民人尽皆知,她作为后宫至尊长者,此举一出,便等于领头表明了皇室的态度:昨日闯入宫中的大多数人不是暴民,而是难民。

    “牢狱是何等险恶之地,太后尊贵之身……”

    面对有人的担忧,卢公公笑着回道:“太后特地传话说:‘周围有禁军守护,哀家甚是放心。禁军多年悉心守护皇宫与都城,哀家也已经习惯了。纵劳苦功高,然百密也有一疏,务必以昨日为鉴,规过自新。’”

    不成想卢公公会以这种方式带来太后懿旨,众人听罢立即恭顺跪下领旨,不禁偷偷面面相觑,不敢再言:禁军昨晚的严重渎职,就这样被太后轻描淡写地定性为了可待矫正的疏忽过失。

    太后的话表面上是说给禁军听的,实际上却是说予皇帝与觊觎中护军之位的人。谁也不会敢于质疑太后罔顾律法,皇帝也有了台阶可以顺势而下,名正言顺地饶刘轶一命。

    就这样,短短一瞬的功夫,看似轻松说笑间,不论是昨日的暴民,还是刘轶的生死,都有了回旋的余地。

    众人平身站起,朱景深对慕如烟感激一笑。原来,这就是她一早去接太后回宫的用意。

    *

    眼下,三人在亭阁中交谈,气氛也与方才沉重压抑的御书房全然不同了。

    朱景深问慕如烟:“是你请皇奶奶帮忙的吧?”

    慕如烟含笑摇了摇头:“要谢你就去谢皇奶奶吧。”

    两人相视而笑。朱景深自然知道,虽然太后平素看似两耳不闻政事、只做一个慈祥宠溺的长辈,但她为后数十载,又怎会只是一个简单的老太太。

    “国库钱还够吗?”

    “啊?”邹准忽闻慕如烟这样对自己问道,不禁愣了愣。

    慕如烟默默看着眼前这个看上去吊儿郎当的户部侍郎,心里暗道:那么多南疆难民冲入皇宫,陛下却全然没有要怪罪户部抚民不力的意思,只能说明,国库已经很紧张了。

    “好着呢。军饷粮草什么的,将军放心。只是……”邹准本就生得如女子般魅艳,此刻一双笑眼如桃花照水,一如既往没心没肺地开起玩笑,“如果将军能给在下多几个笑脸,就更好了。或者……眼神稍微温柔一丁点儿,若是能有您看三殿下时的十分之一温柔,在下就满足了。”

    慕如烟方才嘴角还微微带笑,现在彻底冷了下来,目光如寒冬冰雪。

    邹准背脊一凉,瑟瑟发抖:“那个……百分之一也行……”

    朱景深在一旁无奈抚额:他这个朋友,对自讨没趣这种事情,总是身先士卒义无反顾。

    忽然想起什么,朱景深说笑着打破尴尬气氛:“将军彻夜拟的军中重将名单,可否借来一看?”

    “那自然是军中机密。”慕如烟仰头傲然回道。

    三人相视,会心扑哧而笑。

    朱景深知道,昨晚到现在她都何其忙碌,哪有时间拟什么名单。方才带到御书房的,莫不是哪儿来的信手涂鸦。

    不一会儿,卢公公寻来,称有事找慕如烟。慕如烟告辞后,亭阁内又仅剩朱景深与邹准两人。

    邹准默默注视着慕如烟离去的背影,脸上的嬉皮笑脸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肃清幽的目光:她的敏锐,实在非常人可敌。这样的人若是敌人,该有多可怕……

    凉风习习,拂过耳畔发丝,扬起长袍衣摆。

    邹准轻叹一声,对身旁的朱景深悠悠道:“你父皇留给你的钱不多了。”

    朱景深看向他。

    “暂时还不用太担心,若南边开打,粮草都给你留着呢。”邹准眨眼一笑,“不过,你心上人那儿的补给用不着你操心。你应该知道的,她背后有金主。”

    朱景深目光闪烁,神情清悠地看向远处。

    邹准也望着远方,语气忽然夹着淡淡的忧伤:“父亲曾经对我说过,二十多年前先帝执政后期,国库也是如此。整个朝廷就像一座庞大的空架子,表面上是一片盛世图景,可实质却随时摇摇欲坠。当时固伦公主监国,接过手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摊子。”

    朱景深不语,依旧凝望远方,任由清风拂面,倾听好友说下去。

    “幸好,在南疆发现了金矿。”邹准眯起眼,转述着父辈的回忆,“固伦公主监国的那些年,一将金矿收归国有、严控南疆,二以雷霆手段改革旧制。当时杀了多少贪佞,朝野血流成河。也是因为如此,短短数年,国库一下子变得充盈。后来不多久,她便退出朝政,将一座崭新的江山交到了你父皇的手中。她身上至今还背着欺毁南疆的骂名,而你父皇成了世人口中的盛世明君。”

    两人不说话,不约而同默默垂下眼眸。世事就像轮回,如今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朝廷看上去不过是一座冰冷的殿堂,”邹准继续道,“可自它被人类创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它必须张开血盆大口,去侵夺,去占有,去践踏,就是创造了它的人也再也无法将它奈何。”

    朱景深沉默着。南疆人对朝廷的恨,他能理解。但身为皇室成员,朝廷对国之财富的占有,他又何尝不能理解。

    “不是他们的。”邹准悠悠说了句。

    朱景深不解看他。

    “你早上不是在紫微殿质问‘究竟是谁的律法’么,”邹准嘴角一抹似有似无的苦笑,“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不是他们的。律法的产生本就是为了统治而不是为了共治。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要搞错了。所以……”

    邹准回过头看朱景深,他眼里或许从未有过如此严肃深沉的目光:“所以你今晨说的话,的确太过了。再走出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悬崖。你的想法很危险,那是一条会让你自我毁灭的路。我不知道你那想法是从哪里来的,但以后别再往那儿去想了。”

    朱景深怔怔望着好友。

    “若心底生出了迷茫,就想想你舅舅死的时候。还记得吗,那日的天空是那么晴朗,都城挤满了来看斩首的看客,沿街酒楼的价格翻了多少倍仍旧一座难求,人们脸上是多么欢乐……”邹准目光如水,沉沉道,“不值得。”

    两人心间都好像堵了什么一样,迎着凉风,不再说话。

    邹准离开后,只剩朱景深一人依旧在原处待了会儿,正要离开,这才回想起好友方才的一句玩笑话。那时他听了只觉得有些奇怪,却没多想,这下才回过神来——

    “为什么说是父皇留给我的钱……”

    朱景深轻声自言自语,可邹准早就不见了人影。

    *

    裕坤宫中,吕皇后与朱士玮正在密谈。

    朱士玮为伤了朱景坤而向皇后请罪。可若不是他帮忙做出朱景坤的苦肉计,二皇子这次也不会在陛下与群臣面前表现得如此出众。

    吕皇后大度宽赦:“坤儿大了,朝堂的事也该面对一些。”

    今晨的朝会,一方面是朱景深以一人之力与所有人相抗,另一方面是镇东军大放异彩。

    陛下嘉奖吕威、朱士玮与镇东军众将士,肯定了他们的勤王首功。

    但吕皇后心中并不觉得安稳,相反,她对兄长的做法还有些埋怨。

    “我让长兄整军,不是让他把那么多人带进都城,”吕皇后摇头忧虑道,“看那贱婢之子还有那只小狐狸,回都城都只带了几十名下士。天子脚下、帝王身侧,长兄一下子带了几千精兵,虽然陛下面上没露出丝毫不悦,但心中该有多么忌讳啊。”

    镇东军的勤王之功,朱士玮的几百人就够了。再多,于皇宫平叛是好事,可对于镇东军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反倒是坏事。

    朱士玮低头安抚道:“吕将军生性纯直,一心为陛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吕皇后长叹一声,点了点头:“这些年要不是你在长兄身边帮忙照应料理,以他的脾性,东边哪有那么顺利。”

    “皇后过誉了。”

    “你虽从来不说,可我也知道,”吕皇后眯起眼,“东边的那些人,个个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一时无话,吕皇后喝了口茶,双眸露出一丝坚利:“就算陛下忌讳,但这次生死存亡之际,镇东军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朝野众人之前,他必须给一个交代。”

    人人都知道,虽然今日朝会没来得及谈论,但南疆之事已迫在眉睫,不出意外,陛下明日就会宣布南征权的归属。

    镇东军、镇西军、镇北军,三军之中,谁会成为赢家,谁会淘汰出局?

    而所有人心中都清楚:十有八九,赢家会是镇东军。

    正在此时,一名太监急冲冲跑进来:“皇后娘娘!刚刚得的消息!陛下传慕将军今夜单独谈话!”

    皇后手中的茶盏瞬间翻到在地,碎片零落,水花四溅。

    “为什么——!”平日再善于克制的皇后此时也不禁大叫起来。

    为什么!镇东军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她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为什么!

    吕皇后目眦欲裂,紧紧握住了双拳。殿外不觉已夕照迟暮,残阳如血。

    *

    入夜,皇宫到处散发着幽沉落寞的气味。

    慕如烟受皇帝传召,来到御书房的侧殿。皇帝日理万机,常常晚膳就独自在此解决了,方便膳后继续回主殿处理政务。

    她进去的时候,桌上摆着些简单的家常饭菜,还有酒。房中仅皇帝一人坐在桌旁静候。

    见她来了,承平帝抬起头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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