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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0 章 第100章 烟消

作者:沐心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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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以为陛下是真心怜惜你?都是固伦公主让他这么做的!由她杀你族人,再由他安抚你们。由此,朝堂焕然一新,还能收获民心。我们能看得到的所有大小事,他们俩都提前商量好了的。他们本就是一体的!皇权的一体两面……就连我的后位,也是她施舍的!”

    那一年的那一日,皇后冲进宜嫔的宫里,一口气说了很长很长的话。

    皇后一开始大笑着,笑着笑着,就痛哭了起来。那之后,宜嫔再也没有看到过皇后的眼泪。

    “和我一起,毁了她。”皇后没有擦去脸上的泪,目色冰冷地对宜嫔发出邀约。

    她没有回答。

    她知道固伦公主已经退出了朝政。她知道她的退出并不是像许多人传言的那样——因为夺位失败——而是她自己逃了出去。

    可她也知道,即便琉瑜已经离开,她的力量,却从未褪去。

    有一个人安静地做着她的替身,守在这座宫廷中,心甘情愿地为她的自私与怯懦做着偿还。

    自小成长在权势滔天的官宦之家,宜嫔又怎会看不出来,皇后此次前来当然不只是因为对公主的恨意。

    自己在宫中的荣宠日盛,世间皆传,只待她诞下皇子,便可跃升贵妃之位。

    宜嫔出身尊贵,如今又有那么多朝臣在背后支持。而陛下一直未立皇嗣,若她有子嗣,将会是最有力的夺嫡人选。

    皇后怎会放任这样的一个威胁?可朝局刚定,宜嫔的作用依旧重要,若将她除了,幕后之人势必会被帝王所不容。

    只有让她自己毁了自己。倒不是没有办法。

    因为宜嫔足够高傲,那种高傲,容不得一丝尘埃。

    所以她即便看清了这一切,却也还是无法不踏上那条毁灭自己的道路。

    对于早就支离破碎的她,帝王的宠幸是她的救赎,让她有个地方可以逃。就像一个人造的水晶球,微光从遥远的地方透进来。

    因为若生命中再没有一丝那样的光,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她原本打算,再也不去想了。好好地活下去。

    只要永远没有人告诉她真相,沉溺在美梦中也没什么不好。

    可一切都被打破了。

    脆弱的泡沫,一戳就碎了。

    那之后,她便封住了自己的宫门,挡住门外的帝王与所有人,孤影对青灯,再也不愿踏出这座水晶球了。

    *

    她看着帝王坐在另一侧,亲手斟上两杯酒,放在两人中间。

    两杯酒来自不同的酒壶,倒入酒杯后,竟是一模一样,分不出区别来。

    帝王放下酒杯后,便转过身去,目光沉沉地望着遥远的别处,再不言语。

    宜嫔静静地望着微光落在酒杯上,晶莹透明的两杯美酒悠悠旋转,就像逝去的时光。

    父兄们都死了。

    头颅滚落。骄阳照在西市的污血上,天地间迸发出男女老少雷动的喜悦亢奋。

    歌颂声就像鬼哭狼号。

    她冲到空荡荡的御书房,又狠狠扇了琉瑜一记耳光,而对方却丝毫不为所动。

    心头涌出胆汁般的忿恨,她抽出发上细钗,将琉瑜压倒在地上。钗尖直指她的咽喉,在昏沉的殿宇里发出冰冷的光。

    四处无旁人。

    她知道自己已经疯了,握着钗子大喊大叫:“杀了我啊!他在外面吧?叫他进来杀了我啊——!”

    疯吼了半天,依旧没有人进来护卫公主。

    空寂的御书房里只有她们两人。

    琉瑜真的,把所有护卫都撤走了。

    公主自小体虚,那时身子更已经孱弱不堪,任人宰割般瘫倒在地上,静静地望着将钗尖抵住自己咽喉的友人,丝毫没有反抗。

    那眼神格外澄澈平静,仿佛早在对方下手前就已经宽恕了她;仿佛,这一刺下去,便能得到解脱。

    她握着钗子的手猛地一颤,划破了美人喉间的肌肤。有鲜红色的液体从洁白的躯体上流下。

    透明的液体滴落,与方才的赤红交汇流淌。

    她的泪落在琉瑜的血上。

    金钗落地,御书房久久回荡着她嚎哭的声响。

    琉瑜依旧瘫躺在地上,眼神空灵,却自始自终没有流泪,只是将友人揽在怀里,温柔地反复抚摸她的发。

    很久,很久,久到时光仿佛静止了。

    那一日,之后所有的事情在记忆里都显得那么模糊。

    那一日,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琉瑜。

    *

    望着帝王沉默的侧影,宜嫔浅浅一笑,淡然开口道:“当年,深儿的乳母,是我教唆的。”

    帝王依旧没有转身看这边,目光停留在别处,只是身子猛地一震。

    一路从西土跟随淑妃来的随侍,如此亲厚的关系,又怎会那么容易被皇后收买,去毒害慕如烟。

    所以,那个疑团早就成了所有人心中的疙瘩。没有人追问下去,因为本就不可能有答案了。

    可今日,她却自己揭开那答案。

    如果——是真正的,答案的话。

    当然,她与淑妃也是有少时情谊的。她入宫后,淑妃也常派自己的贴身随侍去慰问。在白家变故后,潜移默化教唆淑妃的宫人行凶,也不是不可能。

    “我恨透了……”宜嫔继续娓娓说道,嘴角浅扬,开着玩笑似的,“其实琉瑜也猜得到吧,只是装作不知道……对害自己女儿的人也这么能忍,心倒是真宽。”

    “为什么还要提这件事?”

    有些事,带到坟墓里,也没什么不好。

    “和你今日来的目的一样。”宜嫔举起两杯酒中的一杯,平静道,“我们都是属于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就让它们留在过去吧。未来,须是一个干净崭新的世界。”..?

    他猛地回头。她已将其中一杯酒饮尽,放在托盘中,对他悠悠笑着。

    两杯一模一样的酒,一杯有毒,一杯没有。

    而他在倒了酒后,便背过了身去——这期间有的是她调换酒杯的机会——是以此刻他并不会知道自己眼前的这杯是哪一杯。

    帝王怔怔望她片刻,终于也笑了起来,举起剩下的另一杯,毫不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她依旧对他笑着,笑得坦荡。

    光影渐渐洒入宁静的殿宇,鲜红色的血从她唇角淌落。她静静躺倒,落在帝王温柔的臂膀中,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这是什么美酒佳酿。一点也不痛。

    大义灭亲做不到,背叛朋友也做不到。

    既做不到彻头彻尾的恨,也无法完完全全放下。

    她一辈子在界限分明的两端之间徘徊拉扯。

    每日对着青灯白墙,世人以为她清清静静远离尘世。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烛火中看到的是一张多么纠缠于尘世的脸。

    不痛了。

    *

    东方未白,凌晨,三皇子的府中亮起灯来。

    朱景深一身轻衣素袍,目光深沉,修长的手指静静拂过冰冷的兵器。

    一名不怕死的兵部官员认为兹事体大,即便陛下不许将此事外传,但他还是偷偷潜入三皇子府中,将物证呈上。

    这是一批皇宫暴/乱那日持械暴徒的凶器,还有今日从南疆前线送过来的,海盗的武器。

    同样的材质,同样的工艺。

    朱景深抬起眼。

    官员不敢抬头,只低眉颤声:“这……这不是蛮族侵扰,而是……”

    叛乱。

    已被收服的土地,又一次变得凶险而陌生。

    目光所及所有的人,都有可能是敌人。

    画面闪回到皇宫暴/乱那日,暴徒首领死前的忿恨。他们一开始想过要谈判,但后来双方陷入失控的血战,让他们丧失了对朝廷最后的信任,死战到底。

    最后,那些暴徒全被极刑处决,当街示众。而那首领,被鞭尸暴弃于山野,任野兽啃噬。

    既然是同一伙人,经历过了一次背叛,根本不会再选择与朝廷谈判。

    只有硬战。

    朱景深低声默念:“谈,是谈不下来的。”

    他的声音低沉空灵,仿佛想要透过灵魂去告诉千里之外的慕如烟。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早就已经出发。

    为什么,为什么父皇不把这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告诉她?

    不让国人知道,是因为不愿动摇已经松动的人心,造成国之动荡。

    而她呢?

    任她去与不能谈判的敌人去谈,这不是让她去送死吗?她身边只有十几个亲兵啊。

    抬头望向窗外昏沉沉的天色,他狠狠掐紧掌心,目露寒光。

    *

    遥远的南疆海岸,冷清破败,异常的安静。今日不仅见不到往日的苦役,连守军也不见踪影。

    乌鸦在沙面垂头丧气地啄食,似乎这里的一切生灵,都已经放弃抵抗,只待敌人奋勇登岸,长驱直入。

    而据说,大将军已经来到了前线。

    一个年轻人单枪匹马,乘坐一支小舟,摇摇晃晃到了近海中央。

    日光毒辣辣地照下来,海面上停着数百艘巍巍峨峨的战船,反射出凶恶勇武之光。被众船只簇拥着的,是一艘最大的战船,一看便知,是敌军的主舰。

    以一敌万,年轻人仰起头看眼前冰冷高大的巨舰,脸上并无惧色,镇定地从小舟上了敌船。

    主舰船舱内站满了身形魁梧的人,他们眼中充满了对年轻人的鄙夷睨笑:眼前这个镇西军兵士,衣衫落魄,就像他们那摇摇欲坠的军队。

    船舱中央的长桌前,众人的簇拥之中,坐着另一个年轻人,精神凛然,意气风发,是这群海盗的首领。

    他们说着异国语言。有一个南疆当地人在船上,做着翻译。

    年轻的镇西军士将手上提着的一个四方木匣子用力扔到长桌上。木匣中似有什么东西滚动,发出几下声响,然后停了。

    众人纷纷抬眉注目。

    首领挑了挑眉,简单问了一句。翻译立即道:“这是什么?”

    年轻人一昂头,发出一声不屑的鼻音:“慕如烟的人头。”

    四下鸦雀无声。

    年轻人目色毅然,继续道:“我已经按你们要求的,把她的人头带来了。大皇子呢?”

    *

    葬礼过去很多天了。

    南都的天空洗净了一般。

    早晨的朝会,所有人恭谨肃穆地等在紫微殿上,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当大殿的门又一次开启,一道金红光束铺洒而入,照亮阴霾。

    中央的道路通坦神圣。

    朱景深一步步踏入大殿,并没有往皇子王公的队列里去。他一路走上高远的阶梯,转过身,在王座上坐定。

    所有人匍匐而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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