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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亭亭如盖

作者:姞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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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学期开始,毕业班迅速进入了备战高考的最后冲刺阶段。黄家姐弟成绩傲人永远分列文理班的第一,自校长教务处到全校老师都或明或暗地盼着他俩之中能出个高考状元为学校争光,状元之后中状元,无疑是一段佳话。

    周翰飞品学兼优,成绩一直保持在理科总排名的前十而且学生干部的社会工作成绩斐然,学校的推荐保送他是第一位。传闻他谢绝了政治学院炮兵学院等好几所军校的保送,只说要自己考,令相当多的老师同学又是羡慕又是惋惜当然是惋惜保送的名额。江文秀关心地问起,周翰飞笑着将中华门上确立的理想和那日翻译的事情简单说了,解释自己是想做城市规划师、并认真地问江老师有没有听说过天禧寺的秘密?江文秀扶了扶眼镜说:“先准备高考吧,和学习不相干的事现在少想,规划师要进建筑系、并不容易。”周翰飞悚然一惊,那天当了一天临时翻译大受曹书记夸奖的故事早在明光厂传开,母亲常得意说谁又询问详情谁又羡慕不已,象祥林嫂样一遍遍讲个不停;而父亲后来没去找曹书记“聊聊”但是不再反对儿子复习、甚至也好久没强迫他去花灯作坊帮忙了,这个高考可真是来之不易的、唯一的机会,无论如何必须考进建筑系!想到那土气俗气的花灯、那庸庸碌碌的岁月,周翰飞毫不犹豫地头悬梁锥刺股地加倍用功、社会活动也暂时搁在了一边。

    让人惊讶的是东晓亮的成绩忽然上来了,大考小考模拟考的分数一次比一次高,语文历史政治进步最快,数学地理英语也一扫过去的满页红叉、黑勾勾越来越多。开窍了?用功了?老师们久经沙场见怪不怪,每年毕业班都会有几匹黑马、多是男生,突然发力一下子就冲上来,比如上一届文班的朱勇中考进一中时英语低得只有4分,高一高二也都不超过10分,高考时居然神奇地96、全省最高!后来进了中国人民大学成为又一名一中高考榜上的英雄。望着黑板上“距离高考还有九十八天”的大字,很多老师猜想,东晓亮会是今年的黑马吗?

    “为什么到这条线就要多一天?”东晓亮苦恼地掷下课本,“我想不通。”

    黄有桑叹口气又说了一遍。地球是太阳系的行星,除了绕太阳公转自己还每天转一圈,所以被太阳照到的是白天背面就是黑夜,这样形成了晨昏昼夜二十四小时。也因此全球各地的一天开始结束都是不一样的,最后大家约定了以格林尼治时间为标准时间、180度经线作为国际日期变更线,从东往西越过这条线就加一天、反过来就减一天……年刚过完黄有桑就天天和东晓亮一起做作业,说是一起,当然是教他的时候多。陈阿姨讲的那些上进学好东晓亮听不进,黄有桑想来想去不如具体辅导他功课更有用。果然东晓亮底子差但人聪明,死记硬背的功课督促他记记背背很快好起来,地理数学则比较伤脑筋,比如这个日期变更线他怎么也不明白。

    小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陈玉芬满脸讨好地问两个孩子要不要吃点什么。东晓亮正被这条180度经线搅得头皮稀昏,往日唠叨嗦的母亲在眼中突然变得可亲可爱,笑着要求一碗皮肚面,黄有桑只说不饿,板着脸用铅笔敲敲课本让东晓亮继续做题。陈玉芬一阵感动,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去下面条。

    东家住在走马楼一楼的最西面,传说原来是黄家室的绣房,屋中雕梁画栋细巧精致,推开北面的窗户就望见小花园和城墙。可惜年岁太久,木板地踩上去嘎吱嘎吱好像随时可能塌陷,雕花门窗几经加固才勉强没有分家。厨房搭在屋外的重檐下,东卫国手极巧,就着走廊的弯势硬是用毛玻璃三合板做出了不小的一间,并先进地用上了煤气灶台手一扭“啪”地就有火、火头还可大可小,令院中所有住户羡慕不已,虽然每一两个月就看到东卫国扛着煤气罐去换气,可比起煤球煤墼和蜂窝煤,省事方便而且干净太多了!不断有邻居来参观咨询,东卫国耐心传授经验甚至上门帮忙,陆陆续续地院子里又有几家装上了煤气灶。

    不过取出工具箱的时候东卫国几次都有些疑惑,箱子里怎么老少东西?陈玉芬说他瞎疑心,装煤气灶的都是老邻居,不过意地总送些东西来,一条鱼一截香肠或一碗咸菜,不图那菜那香肠、是人一片心意感谢你帮忙,谁会要你工具箱的那一得儿工具材料?

    东卫国刚下班这一阵大佛宝像赶工车间是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正在厨房里呼噜呼噜吃面,见妻子进来解释说一会儿还要去厂里所以先吃了,曹书记安排各个车间抽人成立了工人巡逻队、白天晚上轮流巡视防贼防盗呢。听讲小年那天偷东西被曹书记碰到的毛贼叫什么毛老三的、后来又胆大包天来过两趟!公安局关了几天也没用,出来还是到处溜哒!说着便皱眉,怎么那么大胆子敢到我们明光厂偷!而且厂里都是大家伙,铜像部件、机器设备,偷得走么?异想天开!说什么地下有秘密,盖了那么多房子也没发现,怎么可能有啥秘密?

    陈玉芬嗯嗯应着,一边下面条一边话题转到了儿子身上,这几个月的考试成绩相当好、前天家长会还受表扬了、男孩子正在蹿个子容易饿等等。正好大女儿蹦蹦跳跳地进来找东西吃,陈玉芬顺手多打了个鸡蛋,东晓玫吃着溏心蛋便为哥哥作证:今天学校的期中考试光荣榜上有哥哥的名字呢!全年级前五十!说着满脸崇拜,有桑姐姐真了不起!象林黛玉一样有才!

    《红楼梦》电视剧正在热播,东家算状元府里条件最好的、有一个9黑白电视机,每到晚上挤满了看电视的邻居街坊。“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看得观众们如痴如醉,东晓玫从小喜爱文学崇拜一切美女才女,自然视美女兼才女的林黛玉为第一偶像,床头贴满了葬花吟诗共读西厢的画像,甚至将原来的翁美玲林青霞挤到了旁边。陈玉芬不禁得意洋洋,自过年下的一番功夫可不见效了?一中的高三总共六个班三百多名学生,晓亮以前都是倒数的、现在进前五十!都知道一中的大学升学率超过百分之八十,前五十笃定本科、笃定啊!听到“本科”两个字,东卫国手中的筷子掉到了桌上,只好掩饰着说吃好了。陈玉芬笑,“晓亮的面条好了,要不你端过去吧?儿子啊、长得象你、性格像你、爱吃皮肚面也象你!”

    这边两个少年仍在和国际日期变更线缠斗,黄有桑拿支圆珠笔当地球说得一头汗,东晓亮迟疑着自床底下取出个小灯笼,圆圆滚滚的是个桔子模样,橘黄的染纸围着铁丝骨架而成,里面还有个小灯泡带电池的简单电路,塑料棍的提手上一按开关灯笼便亮。黄有桑大乐,提笔顺手画了个笑脸,顿时桔子笑起来开心地望着两人。黄有桑笑着拍拍便拿它做地球、桌上的铅笔盒作太阳,重新开讲:地球绕着太阳转一圈是一年,地球自己转一圈是一天。喏,桔子灯的笑脸到了背面,这样我们这里是黑夜、可那一面是白天……

    “我知道了!”东晓亮一拍脑袋。“每个地方都有自己一天的开始和结束!怕乱嘛,干脆讲定一个标准!”黄有桑长长松了口气。日期变更线确实绕人,总算明白了!往东每15度经度是一个时区,整个地球表面不就是24个时区了吗?走了一圈就差了一天啊!东晓亮转着手中的桔子灯恍然大悟,所以这道东经180度线的东西两侧日期不同!两个小伙伴笑起来,如小桔灯一样咧着嘴开心,东晓亮做了个迷踪拳的架势唱了句“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我可醒了!

    虚掩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东卫国端着面条进来招呼儿子趁热吃,给黄有桑的小碗里是两个溏心蛋那时候长干里人待客的高档礼节。见两人吃得香,东卫国含笑搓手,视线自课本落到桌上的桔子灯,怔了怔。黄有桑便解释:“这是代替地球仪的、讲地理呢,日期变更线是每年的必考题目,经常是大题、一道题十到十五分……”

    东晓亮心虚地低了头,呼噜呼噜大口吞着面条不吭声,黄有桑心中疑惑、慢慢闭了口。东卫国冲儿子重重哼了一声:“你偷这找那,就做这个?我说工具箱老少东西,铁丝灯泡电池一样样不见了,原来到你这块!你闲得很呐、手痒阿是?”

    黄有桑才听出来原来是怪东晓亮扎灯,大概用了家里一些东西,自己一个外人不好说什么,随手拿起桌上的长江晚报翻阅。黄有桑从小爱读报、总快速翻完然后让东晓亮一起看上面的新闻告诉他考试有时政内容,象不久前的切尔诺贝利核泄露事件要再三记牢啊,一定会考到的!东晓亮将信将疑地问她怎么知道,黄有桑总是笑笑“我就是知道。”大概是状元之家遗传的考试天份吧?高考不就是当年的科举?黄有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多少莘莘学子努力学习以这场考试叩开命运的大门,周翰飞黄有杨等都在期待着,包括东晓亮也是想“上进”的啊!按目前的进展、说不定真考得上本科呢。

    然而东家父子渐渐争执起来,东卫国不喜儿子扎灯浪费时间浪费东西还偷工具材料,东晓亮固执地辩解并没影响功课并没偷拿东西。父子两个平日都是寡言少语、对犟起来却都倔强得惊人,黄有桑渐渐坐不住起身告辞,东卫国也意识到不该在客人面前教训儿子,然而,扎灯!扎花灯!偷家里东西扎花灯!好男孩会干这事吗?天天哄他上进学好、就学这样?望着黄有桑匆匆离去的背影东卫国越想越恼火,大手一把抓起桌上笑眯眯的小桔灯连揉带撕,扯得稀烂狠狠砸在了地上,怒犹未熄,又踏上两脚跺得扁扁,用力之大使得本就颤巍巍的地板抖了几抖。

    东晓亮霍然而起瞪视着父亲,目光中的愤怒甚至可说仇恨令东卫国别过了头,旋即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去了、还要去厂里巡逻呢!今天第一次自己轮班,看那几个毛贼来不来!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哼令父子隔膜了很多年。

    第二天东晓亮没来上学也没人请假,黄有桑心中不安,一放学就奔到了走马楼前。东卫国陈玉芬都没下班,只有东晓玫带着东晓欣和钱蕾在玩抖嗡见到黄有桑亲亲热热地叫“有桑姐姐!放学啦?我哥呢?”黄有桑暗暗叫苦,尽量若无其事地问两个小孩昨晚上哥哥还好吧?东晓玫有些迟疑,东晓欣比划着短短胖胖的手臂说:“乖乖隆里咚!昨儿个哥哥被爸爸熊了!花灯被扯烂了!”

    后来的事情就有些象讲故事,一群人到处找东晓亮,那时候的邻居很热心、状元府的住户几乎家家都出动了青壮,整个长干里响彻着“晓亮!”“晓亮!”的喊声。结果不只出来了一个晓亮,大大小小的男孩问:“喊我么?”“革么斯?”

    五月的天渐渐黑下来,东卫国夫妇打着电筒继续搜寻,陈玉芬喊哑了嗓子不忘埋怨丈夫,一个花灯罢了,那么训儿子!老东家的长房长孙呢,真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弄?东卫国一直不吭声,大街小巷里穿梭奔忙,路边的垃圾堆和四处散布的防震棚都不放过,甚至几个公厕都仔细看了,想来心里多少有些后悔昨日的暴躁。三十多年前的公厕简陋得只是一排蹲坑,坑后面或圆或方的大粪池,极个别的盖着盖子锁着大锁怕人偷粪,大多就是露天的,黄白之物上密密麻麻覆盖着苍蝇蛆虫。东卫国不知哪里找了根长棍在大粪池里搅动,粪池出人意外地深,真翻出些黑糊糊的不明物体。陈玉芬吓得哭出来:“晓亮!”“晓亮!”心里不知道若是真在这大粪驰里翻出儿子来该怎么弄?

    黄家姐弟和周翰飞的三人组也找了很久,甚至月洞门后的小花园和城墙根都看过了,可始终没有东晓亮的影子。天色越来越黑,黄有杨担心东晓亮不会被拐子拐走了吧,周翰飞自责这一阵忙自己的功课、有段日子没管小伙伴了,皱眉问昨天到底怎么了,待黄有桑大致一说,周翰飞沉吟着问黄有桑帮东晓亮补功课平日在哪里补的,黄有桑说:“昨天下雨在东晓亮家里,平时嘛,”抬眼望向周翰飞和黄有杨,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说:“读书台?”

    对!定是那里!

    天已经黑透,长干里话形容“黑漆嘛乌”的那种黑,星光黯淡得遥远而飘渺。出状元巷一路向东过礼贤街过中华门,周翰飞大步在前毫不迟疑,往西再折而往南,进了纵横交错的巷陌。“慢点、等等我们啊!”黄有杨追着赶,黄有桑一声不吭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

    狭窄逼仄的小巷,高低不平的土路,三个少年走得跌跌绊绊。七拐八弯地月亮渐渐出来了,四周拥挤凌乱的旧房子依稀显出轮廓,偶尔有一点昏暗的灯光显示着这里是民宅区。好容易过红石矶北端到了一块高出四周平地的高阜,形似土台,前方是一座古朴端方的石质门楼,在昏暗的夜色中依稀可见沧桑斑驳,“周处读书台”五个古拙的繁体楷书在月光下飘忽隐现,门楼旁依山砌着弯曲的石阶,山岩红红的象丹霞,不远处岩上种着一片石榴,盛夏的时候花开得就和岩石一样赤红。wavv

    “你们知道吗?这是西晋时的建筑呢!”黄有杨小的时候话真多啊!第一次四个小伙伴发现这个地方是小学一年级吧?后来为什么常常来、放学就结伴来这里?古书中记载周处读书台“高接城巅、下俯红石矶,左带芳园,高林秀木翘楚竞茂,右凭南岗,丹崖霞驳有若缋焉。城中万户千门连甍鳞次,眉睫相承一览悉尽”,几个孩子哪里会欣赏这样的美景?常常来玩其实只因为那时还在文化大革命没课上?或者因为这里安静而隐秘、又有一切好玩的比如知了蛐蛐螳螂和麻雀?还是因为黄有杨绘声绘色的渲染?

    “周处除三害啊!很有名的!周处出身东吴贵族,小的时候放荡肆欲为祸乡里,和老虎黑蛟并列为三害!后来他杀死老虎和黑蛟,上岸来却发现老百姓在庆祝自己和黑蛟一起死了,然后他就反省,去找陆云和陆机问怎么办?然后浪子回头、建功立业!这里就是他改过读书的地方啊!”“后来呢?”东晓亮不知道这个故事好奇地问。“后来周处做了西晋的大将军,封平西将军周孝候,果敢刚毅,去西北讨伐氐羌叛乱时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所谓‘不死东吴死西晋,城南可惜孝侯台’,死得壮烈,一等一的好汉啊!”

    那时候几个小伙伴就崇拜好汉,黄有桑女生也一样,常坐在高台上讲三国讲水浒、一百零八将滚瓜烂熟。黄家这些古书极多,周翰飞常去借阅,每每和黄有桑一起击节赞叹或者争得不可开交最后要黄有杨做裁判,东晓亮则要不在抓鸟摸鱼要不在玩抖嗡,不管他们争得对不对、他反正没看过。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看书?一中的图书馆不小、学生每次可以借一本,黄有桑读书极快属于囫囵吞枣不求甚解的那种,一本书不过瘾就拿东晓亮的借书卡多借一本。图书馆的王老师不久就发现了,看到东晓亮有时会开玩笑,“哎,《四世同堂》看过了觉得怎么样?《人生》看得懂吗?”那时还流行抄写名人格言,各种警句写在小本子上甚至刻在课桌上据说学鲁迅先生的“早”字,而《人生》风靡全国,“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是抄的最多的。黄有桑郑重地写在东晓亮的笔记本扉页上、在他面前念过不只一遍,可是要到几十年后“东老师”才体味出了这两句话的睿智和正确;十几岁的“差生”东晓亮对王老师的问话瞠目不知所对、习惯性地低头踢石子,照旧把借书卡放在黄有桑那里漠不关心。

    后来出现了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侠小说,黄有桑那个痴迷!与周翰飞更多了话题,两个人为丘处机能不能打得过梅超风之类的问题经常争得面红耳赤,引得江文秀抱怨“一个女孩子开口九阴白骨爪闭口天罡北斗阵、什么样子嘛!”“我们雅俗共赏啊,也看武侠也读诗经也看林徽因”黄有桑辩解,周翰飞就跟着附和证明“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  不可选也”或者“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朗朗出口,都是两人在读书台上笑闹着背下的。江文秀含笑摇头,不再多问。

    周翰飞抬了抬电筒:“在那里!”高台上席地抱膝坐着的真是东晓亮,仰头望着周处读书台的门楼一动不动。前年吧?镌字下多了块铜牌,这里被列入了文物保护单位,标明了“时代:西晋”。“我说的吧?算算看,一千几百年了?”黄有杨当时咂嘴赞叹,东晓亮敬畏地望着、没问到底一千几百。

    手电筒大约快没电了,照出的光亮昏黄微弱,东晓亮抬手挡住紧抿着嘴巴一言不发。黄有杨难得地叫了句长干里话:“东晓亮!吓人巴啦的!你知道多少人在找你!”周翰飞拦住他的话头扶起东晓亮,东晓亮并没挣扎然而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幸好黄有桑眼疾手快自后托住,一个念头就是他在这里蹲坐了一整天?回去的路上周翰飞黄有杨关切地劝慰,东晓亮只不做声,黑暗中黄有杨清脆的声音渐渐焦急“哎呀晓亮、有人管你还不高兴?我爸爸要是能说我几句我笑死了呢、打我也高兴啊!找到了找到了!在这儿!”

    那之后东卫国再也没训过儿子,然而东晓亮更加沉默寡言多少天不说一句话,连黄有桑来补课时也提不起精神,心不在焉地看着书本双目完全没有焦点,心爱的抖嗡也扔在床底不玩了,按东晓欣稚嫩童声的形容是“我哥呀,古里古怪!”很快几次模拟考的排名又掉下来回到了倒数。江文秀说来说去没用,找东卫国陈玉芬夫妇二人谈了两次,陈玉芬一个劲擦眼泪“么得办法啊”,东卫国则沉着脸一言不发、不知是生气还是懊悔。江文秀叹口气,除了交代女儿多关心东晓亮也真是么得办法了。

    南都的春季极短,杏花梨花神气了没多少功夫就进了夏天,白兰花栀子花香气弥漫在整个状元府。城墙上的各种植物蓬蓬勃勃,青藤爬满墙壁、野草芬芳野花绚烂,将城墙装扮得花枝招展。东厢房这时显出优势来,前后窗一推开清风徐来,高敞的屋子凉爽通透,舒适得让人完全忘记了冬天的寒冷。

    这一日是星期天,江文秀在家批改作业,黄有杨做题,黄有桑则在窗下练琴。高三的功课本来紧张又要帮东晓亮补课,学琴的时间真是海绵里的水一般挤出来,百忙中循序学了首新曲《汉宫秋月》手还生着,黄有桑手挥七弦目送归燕,琴声顿挫飘送,江文秀嘴角浮上了笑意,三口之家的这一刻宁静而幸福。

    “做完了!四十分钟!”黄有杨突然欢呼:“妈,这套模拟卷太容易了!”

    “做完了?”江文秀惊讶:“标准时间九十分钟呐!南师附中和我们学校一起搞的模拟题,那么简单吗?我得和教研组反映反映。”

    “不是卷子简单,是有杨太厉害啦!尤其这些物理数学什么的,哪次考试他不是早早做完了没事干又不好意思交卷、干坐着瞪眼掰手指头玩儿?”黄有桑插口道:“上次托福他也早做完了坐那儿东张西望!”

    “我怕影响别人,等大家一起嘛!姐你不也早做完了、我看到你半天都没动笔!结果比我考得高呢!”

    那个时候的托福是笔试,没有计算机没有网络,而且要去上海考。临行那天陈磊突然吃坏了东西拉肚子去不了,结果就姐弟俩去了,江文秀一再叮嘱有桑看好弟弟,黄有桑一路上直佩服妈妈远见卓识、有杨真是“十搭”啊,火车上旅馆里考场中都与人聊得兴高采烈,要是碰到坏人怎么办?后来分数出来有杨630有桑637都是吓人的高分,不过黄有桑仍然不敢想留学的事,有时候看有杨兴致勃勃地翻看美国大学的资料只觉得不现实:别的不说,哪儿来那么多钱呢?一张机票就几千块呢。

    黄有杨在屋中跳来跳去作势投篮没一刻安宁,到哪里哪里就一阵风刮过。黄有桑烦恼地和弟弟商量,别跳了行不?人家在练琴呢!“好好好,不跳了。我坐你旁边看,成了吧?”  黄有杨说着便坐到了姐姐身边,安静了一分钟,手象没处放似地翻起桌上的琴谱,不一会儿又是突然一声大叫:“姐!这个字写得太漂亮了啊!”

    黄有桑被他惊得手一抖,琴弦碰出一串杂音连忙举掌捂住,不由埋怨“有杨你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伸头望了一眼道:“对啊就是这个字,不知道是谁写的。”

    “与简公东游城垣归,余兴未尽抚弄七弦而着是曲,和其诗咏九皋闻天,简公无仿斯意乎,抑将谓是物清远闲旷超然于尘垢之外,用以比山林遁世之士守贞而不污也。允矣,微矣。”扉页上还有帧旧词: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字迹雄浑苍劲,力透纸背。

    “妈妈知道吗?”黄有杨将琴谱拿到母亲面前询问,仍旧跳跳蹦蹦地。江文秀怔了怔,自厚厚一摞作业本中抬起头来,看看儿子又望望女儿半天没作声。

    “妈,我们都大啦!”黄有桑笑着说:“不会沉不住气的。”

    “就是就是,告诉我们吧!”黄有杨搂着妈妈腻歪、一边和姐姐挤眼:“字写得这么有气势应该是个男人。妈,是不是你仰慕心仪的人啊?”

    “又瞎讲!”江文秀拍拍儿子叹了口气道:“这段旧词时间太久没人知道、连你们父亲也不清楚。这个字呢说起来也有年头了,倒是听他说过的。你们的祖父,就是文中的简公、原来是在德国柏林大学留学的,二九年吧?对,是那年去的。当时有个一起去的同学兼好友叫朱伯商,这个字就是他写的。”

    “朱伯商?妈妈我知道了!那天曹书记说的就是这个人!”黄有杨兴奋起来,将元宵节在中华门上碰到曹峻德的事细细告诉了母亲。江文秀眉尖微蹙静静听完,望着窗外绿色葳蕤花繁叶茂又叹了口气,是啊,儿女都大了,当年的事应该告诉他们了吧。

    朱黄两家本是世交,当年轰动全城的一桩古董官司“谓山窑古碑案”中,兼任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委员的朱伯商的父亲朱希祖开始以为发现的谓山窑古碑是真品、建议发现者张熙园将碑献给国家;后来朱希祖反复研究发现此碑为伪造,遭报纸大肆曝光、张熙园被逮捕,是黄简在其困境中力挺朱希祖、一同以证人身份出庭辩论,最后说清了事实真相张熙园无罪释放朱希祖名誉得以恢复,就那之后几人去游城墙,写下了这个字。后来抗战时期两家人一起逃在重庆、艰苦的八年时光中更成为患难之交。所以黄七襄一直称朱伯商为“世叔”,受他的影响学成回国,参与建造跨江大桥等好几个大工程,一老一少脾气相投、常常相伴品茶弹琴说古论今。不久朱伯商被打为右派、职务一降再降去了图书馆,黄七襄还帮他做自我批评!两个人都有些书呆子气,认认真真地深刻反省,想来想去觉得两个人自幼接受的家庭教育是士大夫阶级的教育、自以为书香门第诗礼传家,造成了头脑中封建思想的毒素;而后来的留学经历接触的是西方文化、资产阶级思想或者改良主义,这些都是两人资产阶级意识的根源。比如弹古琴、写几句这种似是而非的话,就是毒素的影响嘛!两个人深刻挖掘思想积极希望进步,却发现越来越跟不上一日比一日剧烈的运动:朱伯商被抄家、被抢光砸光烧光、被毒打辱骂、被称为“国民党特务”、被隔离审查……终至于不堪侮辱,1968年含冤自杀。黄七襄得知消息匆忙赶到的时候朱已经被草草火化、甚至没有法医鉴定。那之后黄七襄四处奔波、拿着朱伯商的遗书就是那张写着“我没有罪。你们这样迫害我,将来历史会证明你们是错误的”沾着斑斑血迹的纸,为其鸣冤,要求为之平反昭雪。

    “你父亲找到那些人极力辩驳朱伯商先生的冤屈,带着朱伯商的著作再三说他真正爱国家爱南京根本不是‘特务’!保护城墙文物有什么错?后来气极了说‘南都是个有灵性的古城,谁敬重它爱护它、这个古城会回报他;谁不敬畏它毁坏它,这个城市也会回之以惩罚’,结果这些话立刻被判做反革命言论……”江文秀摇摇头,想到丈夫的冤屈不禁哽咽、说不下去。

    黄有杨搂着母亲连声安慰,在她的示意下打开墙角樟木箱取出箱底的一个木盒,盒子里有一本书和一块,“砖头?”有杨诧异地将石砖递给母亲,黄有桑凑上前来打开书、是朱伯商先生的著作《南都古迹图考》,翻开来图文并茂、每张图都是南都的古迹名胜配着考据,扉页上小字写着“七襄小友指正  夫士既不能执干戈而捍卫疆土、又不能奔走而谋恢复故国,亦当尽其一技之长,以谋保存故都文献于万一,使大汉之天声长共此文物而长存”。

    江文秀摩挲着城墙砖,无限感慨。1956年大拆城墙,朱伯商先生穷心竭力保住了中华门,可是他被打成右派后拆墙运动再次肆虐,古为今用取墙砖盖房子、城墙上铺设管线种菜养花、还有人防为备战备荒在城墙墙基下开挖防空洞、城墙内挖隧道,工厂沿城墙建造厂房,返城的知识青年无处居住靠着城墙建人字顶违章建筑正好省一面墙,等等各种混乱的人为伤害造成明城墙塌陷的塌陷、开裂的开裂、倾斜的倾斜,很多段成了断壁残垣,而许多城门包括三山门通济门都被拆得干干净净。黄有杨轻拍着泪光晶莹的母亲,姐弟俩安慰着母亲听她继续说下去。“朱伯商先生力不能阻,含泪捡了这块城墙砖,某日交给你们父亲手中,说,你看这块砖六百多年了丝毫无损、上面的铭文清晰鲜明,南都城墙数亿块城砖铭文各不相同、来自全中国各地,在中国建城史上绝无仅有、世界建城史上也是唯一。这数亿块城砖都是文物啊。”江文秀拭了拭眼角,“他们两人一齐叹气说,砖尚如此、何况城墙?”

    黄有桑接过母亲手中的墙砖,出人意料地沉重。灰色的砖头应是粘土烧成,砖上楷书写着“武昌府孝感县  窑匠李二造砖”,那是多远的地方?黄有杨也好奇地看着墙砖,和母亲讨论起往日在中华门玩耍时看到的墙砖,字体各样字数也有多有少、大部分官名和地名都不知道,好些姓氏没见过呢!黄有桑怜爱地望望弟弟,幸亏这个开朗阳光的大男孩,母亲再多的感概和烦忧在他嘻嘻哈哈的笑语中全都烟消云散,这不,妈妈也擦干眼泪笑了!黄有桑随手取过案上一个镜框,装的是一帧黑白小照,母子三人站在中华门前迎着冬日的阳光笑得灿烂,后面中华门的东西侧是两个巨大的豁口。真没想到,原来父亲的冤屈与这城垣有关、原来是为了替阻止拆墙的朱伯商先生鸣冤。

    “南都是个有灵性的古城,谁敬重它爱护它、这个古城会回报他;谁不敬畏它毁坏它,这个城市也会回之以惩罚”在唯物论者看来这句话是荒谬是迷信,所以即使后来父亲平反也还是判为“比喻不当的错话”。可到底错不错呢?黄有桑皱眉陷入了沉思。

    忽然外面一阵扰攘,远远地汽车喇叭声、杂沓的脚步声、纷乱的说话声一起涌来,瞬间打破了平静。江文秀不由变了脸色,凝神细听,脚步声说话声分明是径自往东厢房而来!十七年前丈夫就是在这样一阵扰攘后被生生带走!江文秀面色苍白禁不住浑身颤抖,黄有杨放下了手中的墙砖好奇地向窗外张望,黄有桑连忙靠近母亲握紧了她的双手。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一个干部模样、还是个不小的干部模样的口中介绍着,领着一群干部,簇拥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迈进了厢房。江文秀一下子站了起来,不等对方开口早已热泪盈眶、双手攥得黄有桑生疼。

    儒雅明朗,温和磊落,黄有桑狐疑地望着眼前这位被众星捧月般围拱的大人物,仿佛看到他立在长江大桥桥头堡前笑得开怀灿烂。这一个人啊,整整牵挂了一十七年,居然突然出现在眼前!

    “大嫂!”一声呼唤打破了幻想。黄有桑呼出一口气自己也辨不出是轻松还是失望。当然不是爸爸,而是爸爸的孪生弟弟黄报章。黄家向有双生子的遗传因子,据说每一代至少有一对孪生,上溯几代甚至有过同辈四对的最高记录。与兄长不同,黄报章当年留在了美国与大批黄家亲眷住在纽约,浩劫期间音信渺茫,直到两年前一封转了七八道的信到了母亲手中才联系上的。母亲一直怀疑父亲的平反是二叔下了功夫,看今天来的这架势恐怕真猜对了。黄有桑注意到曹峻德书记站在队伍的最后面,依旧是不起眼地高瘦朴素,一直含笑聆听着领头干部众人称赵部长的说话,察觉到黄有桑的目光,微微侧头笑笑打了个招呼。

    黄报章和江文秀两人都是激动不已,众目睽睽下好容易没有抱头痛哭。分别近三十年物是人非,最亲的人早赴黄泉、彼此也都鬓如霜染多少有些龙里隆冬,万幸尚能再见,怎不感慨唏嘘老泪纵横?再见到一对双生侄儿侄女,黄报章只说了一句“好像”便哽咽着出不了声,还是黄有桑黄有杨连叫二叔才渐渐平复。围观的干部们又是劝解又是安慰,当年的冤案在众人之前也没法细说,江文秀递过城墙砖只淡淡说了句“就为城墙吧”,黄报章细细凝视象是研究铭文似的,良久长长叹了口气。

    “黄七襄先生当年冤假错案啊!十年浩劫啊!”赵部长高声道:“不过城墙嘛,黄先生放心!几年前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会议上就指出,世界首屈一指的南都城垣要保护!政府专门颁发布告明令禁止再动城墙的一砖一石!对城墙的认识提高到了文物的高度,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了嘛!可以说,对明城墙的保护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中华门是第一批修复的文物!”

    “那中华门城楼什么时候复建?”黄有杨嘴快,抢着问道。赵部长愣了愣大概不知道这个事,曹峻德插口说这个要等文物部门批复,黄有桑细心地看到他双眼中期盼的光彩,原来复建中华门城楼是曹书记的梦想呢!黄报章谈到这个也很关心,回忆小时候的城楼满是怀念“三重檐那个高啊!”听得黄有杨一个劲地追问有没有照片,被母亲温言阻止才安静下来。

    问起黄报章何以突然驾临,原来是荣毅仁副委员长邀请海外亲眷两百多人回国参观,黄报章与荣家本来熟悉、不假思索地随荣氏观光团自美国到上海又到无锡再特意请了一天假回南都探亲,前呼后拥的是各级统战部和政府的官员。黄有桑猜想曹峻德一起来大概因为状元府算是明光厂的地盘?后来才知道猜错了,曹书记被调到省里分管统战,海外亲眷遍布世界各地的黄家是不折不扣的统战对象。“那曹书记调走了毛老三会不会再去偷东西?”黄有杨操心地问,被母亲姐姐双双瞪了回去,“知道啦知道啦,李鸿章黄云昊带着上百人挖了两年都没挖出来,几个盗墓贼怎么可能找到!”黄有杨自己找了台阶笑嘻嘻地下来。

    黄报章提出想转一圈看看状元府老宅,众人自无异议,簇拥着出了东厢房。穿过腊梅香樟,迎面满眼晾晒的衣服被单、大多打着五颜六色的补丁,黄报章仰头指着桂花树说“亭亭如盖矣”正在感慨,忽然数滴水珠落了一头一脸,原来树枝上搭着不知哪家的尿布湿哒哒地下雨一样。江文秀忙递上手绢帮小叔擦拭,黄报章笑说没事没事,穿行在走马楼上拥挤杂沓的煤墼木柴水桶蛇皮袋等杂物之间,笑容越来越是僵硬。

    邻居们好奇地探头或者干脆出门张望,大夏天的都只穿着家居短衣、很多干脆打着赤膊,不少人喊“曹书记”,曹峻德含笑挥手并不多说话。周万福吃惊地叫声“黄先生!”听江文秀介绍是黄先生的弟弟才醒悟过来急忙堆上笑脸,黄报章微笑颔首、目光却极力避开他**的上身。进入眼帘的越来越杂,楼梯拐角处小魏家的正捧着孩子把尿,黄色的尿液随楼梯一阶一阶淌下去,领头的赵部长面不改色地率先跨过,撞上老张正奋力扇着蒲扇在生煤炉、煤烟弥漫得象失火、呛得众人睁不开眼开不了口,然而黄报章揉着眼睛还是看见煤炉旁的雕花木窗早熏得乌黑辨不出本来花式、窗后的金丝藤黑漆竹帘歪斜着大大小小的洞眼,帘下赫然放着只马桶、有人坐在上面,嗯嗯之声的间隙不忘喊“炉子阿生着啦?”

    一圈绕过下楼过了天井,自来水台前排着长队、看见人群都好奇地回头张望但并不离开队伍,陈玉芬带着东晓玫蹲在老井沿边洗头发、地上的两个暖水瓶被泡沫淹着,远远地热情招呼“江老师!来客人啦?”一边劝女儿就势把澡也洗了,东晓玫害羞不肯,陈玉芬不由分说在她胳膊和腿上打上肥皂搓起来。旁边王珍正在淘米,忙喊“哎,肥皂沫别溅到我盆里!”

    赵部长笑着说这都是几十年的老住户老邻居、亲如一家呢!曹峻德也说都是明光厂的职工或家属。黄报章不吭声、望向江文秀的目光中满是同情和安慰,江文秀泰然自若,听到黄有杨问“二叔你住酒店吗、有淋浴吧、我能去洗个澡吗”不但不动声色,反而询问地望向女儿,黄有桑腾地红了脸连连摇头,当然在单独的卫生间里冲淋有莫大的诱惑力,可是当这么多人面说洗澡太难为情了!黄报章答应着侄子“当然能”瞥见大嫂和侄女在打眼色,心中一酸红了眼圈。堂堂黄家的长房,洗个澡都是件奢侈事!

    黄报章默然走过石头狮子,转了半个圈走到城墙边弯下腰,众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解地望着,只见老华侨伸臂进了城墙,神色却渐渐诧异,再起身摊开手掌,掌中多了一付弹弓一个抖嗡!黄有杨结结巴巴地问:“二叔,你怎么知道‘老地方’?”同样满脸惊诧。“你们爸爸知道我当然也知道,是我们兄弟俩小时候藏宝贝的‘老地方’啊!”黄报章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对,这一对孪生儿没见过父亲!发现这个洞当然是偶然,但是也叫做“老地方”多少有些冥冥中的因果吧?黄家姐弟俩瞬间明白了二叔的意思,开朗如黄有杨也没了声音,黄有桑想象父亲少时曾一样在这里藏东西一样与兄弟追逐玩耍、只觉得一阵阵锥心的伤痛,旁边的江文秀默不作声泪水模糊了眼睛只强忍着不愿当众落泪。

    “四人帮”已经打倒、拨乱反正,黄七襄先生早就平反昭雪了嘛!十年浩劫完全过去了嘛!赵部长连忙劝慰,现在改革开放了,以后通信通讯都方便,欢迎黄报章先生常回家乡!接着说安排宴请,党和人民政府聊表欢迎等等。江文秀执意不肯,最后到底折中黄报章自己请母子三人小聚,黄家四个人在他下榻的新街口应天饭店吃了一顿家乡菜、其乐融融。看到盐水鸭的一瞬间黄报章的眼圈又红了,不久大煮干丝端上来,江文秀搛了一筷在小叔的碗中,黄报章说了句“大哥最喜欢这个”、默默吃着半天没有抬头。

    黄有杨笑嘻嘻地说应天饭店第二次来吃饭了哎,上次钱大叔为感谢母亲鉴定那个玉壶春瓶请客也在这里!“哪是感谢,明明是让妈妈坐这里当面作证,给买家吃定心丸!”黄有桑反驳得有些无奈,“一大桌子人故意争论真假,非要妈妈开口说了是真的才上菜!后来听说出门就成交了,妈妈说那个其实应该进博物馆好好保存呢。”

    “所以啊盗墓贼毛老三花大力气到明光厂踩点、肯定是比黔宁王的墓更了不起的宝贝!”黄有杨被母亲姐姐瞪眼忙伸伸舌头改了话题,活泼地问二叔美国这个那个:纽约、贝聿铭、哈佛大学……黄报章惊讶地得知两个孩子托福的高分,问他们都想去美国留学吗?黄有杨毫不犹豫地回答是,黄有桑看看母亲不说话,江文秀拍了拍女儿的手掌微笑说“能去的话就都去吧。”停了停望向小叔又道:“我守着老宅子,破一点乱一点,不过终究是状元府。”

    黄报章怔住,望着大嫂半天说不出话。温婉文雅的黄家长媳,原来把今天自己的痛心都看在眼里,她这是在说,她在、状元府祖宅就在!刚才她借口换衣服让众人等在院子里,拉自己蹩进角落的屏风后,还以为什么事呢,居然供着祖宗牌位!从黄云昊到黄七襄,八代人的灵牌一个不少!远的已经一百十几年、近的也十七年,这个角落、就是黄家的祠堂啊!供台上一尘不染、香炉中余烟袅袅,十年浩劫中她怎么东躲西藏千辛万苦地保存下来的?她是反革命家属啊!黄报章掩饰地擦了擦脸,说那就开始帮姐弟俩申请学校、不过时间长短说不准。黄有杨兴奋地跳起来,哇,去美国留学真有希望了?

    黄有桑被弟弟感染得嘴角弯弯带上了笑容,然而望了望母亲心中担忧,刚才她和二叔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要是和弟弟都去了美国留妈妈一个人在这里,状元府还是状元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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