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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河的下游，有一处岩壁，应该是多年以前地壳运动形成的断层，小河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瀑布，不过因为水流本来就缓慢，这个瀑布也是属于温柔型的。
在瀑布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洞穴，勉强能容下两个人。
杜雅楠正从洞里面伸出手来，在溅起的水花当中蘸湿一块布条，微微拧干，把它搭在唐锋发烫的额头。唐锋在昏迷中发出呻吟，坚毅的面容露出痛苦的神色。虽然他有钢铁一般的意志，但在昏迷之中，谁都会变回最软弱的自己。
杜雅楠用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蘸水后轻轻擦拭着这个男人脸上的血污。她现在仍然有几分迷糊，对这些铁血男人的世界，她始终不能透彻地理解。这个人拼了命地救自己，但事实上，在几天之前他们还压根儿不认识。
是任务吧？但她不能理解这些人，为什么会为了一个任务连性命都在所不惜。面对危险是需要勇气，但面对死亡，就需要变态的勇气。
萧克，才24岁，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大男孩而已，却能够镇定地去争夺死亡的权利，她当时就被这种冷酷的狂热所震慑了。
唐锋，在刚才那一瞬，他毫不犹豫地先把身子挡在她跟前，然后才把她推开。这不是单纯地想救人，想救她的话只要尽力把她推开就好，他先用身体来挡子弹，是用自己的生命来保证这次救人一定要成功。
昏迷中的唐锋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他浑身火烫，应该是伤口发炎所引起的。杜雅楠已经尽自己所能帮他处理了伤口，但这种严重的伤，她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虽然她努力镇定，但如泉涌的鲜血让她难免手忙脚乱。
费了半天劲，她好不容易才用止血绷带配合药粉把血止住，这才稍微地松了口气。她当然知道鲜血以这样的速度流失，不用十几分钟就能要了这个强壮军人的命。能止血，就说明还有救治的希望。
她警觉地看着来时的方向，按照唐锋的说法，敌人的援军很快就要到来。如果她独自逃走，那应该来得及穿过边境线，但现在这个情况，她又怎么能独自抛下伤员求生？
杜雅楠咬咬牙，站起身四望，不见乔正邦的踪影，也许他是按照唐锋原定的指示，找了机会往上游方向逃跑。虽然有些奇怪他为什么只顾着逃命，而没有出来帮手，但对于这种珍惜自己生命的男人，杜雅楠反而比较了解，也能够以一种宽容的态度来看待。
因为他们都认为，自己的生命要比其他人的贵重，他们的生命，能为这个世界创造更大的价值。
“那么，你们这些不珍惜生命的男子，到底又是怎么想的呢？”杜雅楠很好奇。
唐锋是个魁梧的汉子，接近两百斤，杜雅楠费劲地把他架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踏进了小河里面。
只有在河水当中行进，才有可能抹去所有的痕迹。
这是杜雅楠在某本书当中看到的常识，却没有想到真的会有用到的一天。冰凉的河水刺激着她小腿的肌肤，随着他们越走越深，依靠着水的浮力架着这么一个大男人走路，居然也变得不是那么困难。
她犹豫了一阵，选择了下游的方向。如果穿越平地，第一她没有这个体能，第二扛着一个伤员，行进的速度太慢，只会白白落到敌人的手里。而如果乔正邦是往上游的方向去，那分散逃生，各自的机会也更多一点。
她拖着唐锋走了很久，在精疲力竭之前，终于发现了这个藏身之所。
唐锋已经昏迷了许久，也许是因为伤口进了水，而湿衣服又没办法弄干，受了凉。在一阵微风吹过之后，浑身烫得像火炭一样，而且还不断地颤抖着。
杜雅楠从来没有尝试过照顾病人，也没有任何的经验，只记得小时候发烧的时候，母亲会用蘸水的萝卜叶敷在她的额头，替她降温。
没有萝卜叶可以用，她只好在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蘸了凉水盖在唐锋的额头上。等到那块布变温了，她又重新浸泡凉水，再帮他敷上。如此周而复始，足足好几十次，连她自己都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有耐心。
“嗯……”唐锋终于在呻吟声中醒了过来，脑子一清醒，他立刻睁大了眼睛，虽然虚弱不堪，但眼神依然凌厉无比。
“这是在哪儿？”
“在小河下游的一个岩洞里面。”
杜雅楠虽然跟唐锋相处了只有短短几天，却已经了解了他的风格，尽可能言简意赅地回答他的问题。
“什么时间？”
“距离战斗发生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不得不说，军用手表的工艺果然是没得说，在河水中浸泡了那么久，它依然可以准确地走着字。
“哦……”唐锋的声音柔和下来，“是你……救了我？”帕猜丹被自己杀死，杜雅楠面前一马平川，她完全可以抛下重伤的自己，独自越过边境线，但她却没有那么做。
“不要这么说，你已经救了我很多次。而且，这一次你也是为了救我才会弄成这样。”
唐锋奋力地挣动身体，想要坐起来，但只要稍微一动，浑身就像要散架了一样疼。
“你先休息一会儿，我觉得，我们现在也不可能动身。”
唐锋眼神中闪过一丝亮光：“为什么？说说看。”
杜雅楠笑笑：“我也是乱想的。我们是沿着小河下来的，追击的人失去了我们的踪迹，应该能猜到我们的去向，不是往上游就是往下游。而且，根据地面的血迹，他们应该能判断我们的队伍中存在伤员，没有机会那么快就越过边境线，只能是在某个地方躲了起来。
“但他们是小分队追上来，不可能展开地毯式地搜索，如果我是对方的队长，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附近的开阔地面都布上瞭望哨，等我们自己出来。
“如果我们现在急着逃跑，那完全就是自投罗网！”
唐锋赞同地点点头：“你是我见过最有逻辑推理的女性。我的意见也是这样，既然已经没办法了，只好赌赌运气，我们就留在这里，希望他们不会发现，等到晚上他们的搜查不会很完善，我们就有机可乘了。”
唐锋忍着浑身剧痛，终于费力地坐了起来。
“对了，乔先生呢？”对于这次任务的另一个目标，唐锋当然也有同样的关心，虽然到现在这个地步，他心中第一想的仍然是目标。
杜雅楠口气有些冷淡：“我想他大概是按照你的吩咐，直接往上游的方向跑去了。他一个人，体能又比较充沛，应该能够越过边境线获救。”
唐锋一愣，这才想起他们两人的关系，心中暗骂自己一声，但对于杜雅楠的反应又比较好奇。
“你不生气？”他很早就当兵了，对女人的了解，除了那些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之外，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那些偶尔看到的肥皂剧。
如果是那些女主角遇到了临阵脱逃的男朋友，那还不早就闹翻天了？哪儿会像这位这样，一点儿都不生气，声音还是淡淡的。
“没什么好生气的，我只是比较了解他。”杜雅楠笑了笑，“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我想我会做同样的事情。我们这一类人，都觉得君子不立危墙，我们的生命要留着去做更重要的事情，不会为一些无聊的事情而牺牲。”
“这……”这一番理论说得唐锋哑口无言。事实上，杜雅楠说得也没错，他们的生命确实是比较贵重，贵重到首长们都不惜以一支训练有素的整编小队来换取。而萧克，也为了他们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那么，如果他们更珍视自己生命的话，他是不是应该感到更高兴？也就是说，如果杜雅楠抛下自己独自跑掉，他应该感到更加欣慰？唐锋的脑子忽然有些糊涂。
“那……那你为什么没有抛下我，自己越过边境线？”
唐锋忽然想到这一点。如果这女人真像自己说的那么冷漠，她早就应该到达边防哨所，而不是和自己一起，湿淋淋地被冷风吹着。
“呵……”杜雅楠的脸上绽放了笑颜。她虽然是个美女，但平时看起来总是太过严肃，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充分展示了女性的甜美，不过她真心笑的时候好像不多。
“也许是我糊涂了吧，从小萧克到你给我的冲击太大，也让我的观念有了一点变化。”她叹了口气，“不过说起来，这应该也就是一时冲动而已吧，正常的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跑开。我非常清楚我的责任，我的生命不应该这么挥霍。”
“一时冲动？”唐锋重复了一遍，话说到这里，两个人突然都觉得无话可说。说到底，他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观念也大有不同。一时间，气氛忽然尴尬起来，两个人都保持了沉默。唐锋故意咳嗽了两声，但只是衬得沉默更加让人不舒服。
“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恢复好体力我们晚上才能行动。”杜雅楠轻轻地说了一句，自己也靠上了洞壁，闭目开始休息。
过了好半晌，唐锋才说了一句谢谢。
“不管怎么样，都要谢谢你救了我，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这次，是你救了我！”
时间总是会跟人开玩笑，当你希望它走得慢些的时候，它总是飞快地流逝，当你希望它快快过去的时候，它又偏偏磨磨蹭蹭，死赖着不肯走。虽然两个人都闭着眼睛，但两人都没有睡着，在这个小小的岩洞里面，他们身体的距离很近，这更让他们感到尴尬。
在有一阵子，他们同生共死，好像拥有生命最隐秘的沟通渠道，在某一个层面能够共鸣，但在杜雅楠的感慨之后，两个人的距离好像突然拉远了。
她想起了自己是谁，想起了自己要干什么，不再是在他有生命危险的时候，有疯狂举动的那个女孩。
而唐锋，他也记起了自己的职责和任务。
相比这种让人不舒服的疏离感，随时可能被敌人发现的危险反而变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太阳渐渐地斜向西方，落日的余晖洒在水面，闪起璀璨的光华。西面的天空，好像是血染一样。唐锋怔怔地看着夕阳，闷头不说话。
在那一刻，他们俩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萧克。但他们再也没有交流的想法，只是在自己的心底暗暗玩味悲伤。
直到天空被墨水染成蓝黑色，外面再也没有一丝太阳的光芒，唐锋挺起自己虚弱的身躯。
“我们走吧，再晚的话，月亮又会变成我们的敌人了。”
“好！”杜雅楠深深呼吸了一下，休息了一个下午，让她恢复了不少体力。他们把剩下的压缩饼干吃了，虽然味道实在糟糕，但却能补充必需的能量。
唐锋的情况要糟糕得多，他的伤口仍然在发炎，甚至热度也没有退下去，完全就是靠着坚强的意志力在支撑，左肩和左臂仍然是像被锯子锯一样痛。
“你没事吧？”杜雅楠轻轻地问了一句，声音很小，好像就在她喉咙里面打滚。唐锋没有回头，趟着河水慢慢地往河对面走去，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装作没听见。
在跨到河对面的那一秒钟，杜雅楠还回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树林。那个阳光的大男孩，就葬身在这片神秘的丛林之中，尸骨腐朽，最终会被人遗忘。
“真是没有意义的死亡啊……”她轻轻地低语了一句，但眼泪却不停地从眼眶中涌出，想要止都止不住。
只是一名普通的军人，一次普通的死亡，为什么会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呢？为什么会有那种震撼全身的神圣感呢？
唐锋一直默默地往前走，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肩膀歪斜的背影。
“我们已经很近了，穿过了河谷，最多只有三四公里我们就可以到达边境线，哨所的位置也不会太远。”唐锋的声音淡淡的，这是基本上宣告本次任务至少成功了一半，这最后的脱险是难得的幸运，也许是追击者都被引往上游，所以在下游居然没有任何惊险。
“我们先到边防哨所，证明我们的身份之后我去打听乔先生的消息，如果不出意外你们应该可以在那儿会合，然后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我们回特别行动部队总部。”
杜雅楠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又走了好一段，她才说了一句：“如果到了那边，是不是可以让我去看看小萧克住过的地方？”
唐锋浑身一震，深深地吸了口气，回头看着她，眼眶中分明有些东西正在闪亮。
“好！我会把萧……”
一阵飞机旋翼的突突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一架打着探照灯的直升飞机忽然从附近升了起来，探照灯四处搜寻着，在黑暗的地面上画下圆圆的光斑。
“不好！”
两个人同时失声惊叫，这里距离边境线最多不会超过四公里，难道要功亏一篑？唐锋一把拽过杜雅楠，朝着边境的方向飞速地奔跑。
风声呼啸，唐锋浑身的躯体都好像在燃烧一样痛苦，但坚定的信念一直支撑着他。
跑！继续跑！一定要完成任务！
直升机的探照灯终于在一次偶然的扫射当中锁定了两人，“呼呼！”直升飞机的呼啸声越来越近，就在他们身后。
“我……我不行了……”从来没有尝试这么剧烈奔跑的杜雅楠，终于忍不住停了下来，胸口不断涌动着，好像要呕吐，两肋更是痛得无法忍受。
“你快跑吧，只要过了边境线就安全了，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
“我背你！”杜雅楠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唐锋一声断喝打断。
唐锋根本不征询她的意见，右臂用力一扛，把她像米袋一样扛在肩膀上，跌跌撞撞地往前面跑去。
不远了，距离边境线最多最多就只有几百米了！
唐锋甚至能闻到祖国土地的芳香，连风的颜色他都开始熟悉，但他的身体也差不多要到了极限。
“啊！”他在急速的奔跑当中，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狠狠地向前栽了出去。尽管身体已经失去了平衡，他还是奋力一扭腰，把自己垫在杜雅楠的身子底下。
他实打实地承受了所有的力量，这一跤摔得可不轻，他头昏眼花一时间无法爬起来。
“不行……”
他眼前一片漆黑，睁开眼睛也不容易看到东西，耳朵里面只有一阵一阵的嗡嗡声。
直升机缓缓地降落在两人跟前，这就是死刑的宣判。
走到这一步，唐锋的斗志也已经趋向于零。
从直升机上面奔下来一个黑影，居然直直地朝他们冲了过来。唐锋勉强地站稳身形，努力地摆出架势，却听到身边刚刚爬起来的杜雅楠惊奇地叫了一声：“正邦！”
“难道……难道是？”唐锋揉着自己的眼睛，看着那从直升机上跑来的男子，模模糊糊的，但果然是乔正邦。
“阿楠！”乔正邦匆匆地跑到杜雅楠的面前，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我很担心你！”
“你？”杜雅楠疑惑地问了一句，乔正邦接过话头，解释着前因后果。原来他往上游方向逃跑，结果遇到了家族派来营救接应的雇佣兵，立刻回头来寻找他们的踪迹，可是一无所获，只好在边境上搜寻，没想到真的能够找到她。
“好了，阿楠，你赶紧跟我走吧，你爸爸有急事找你，上次那个核电项目有点问题，急需你去处理！”
“那个项目出问题了？那我……”杜雅楠心急如焚，但她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唐锋，有些不安。
“不行！”
唐锋大声怒吼：“根据任务要求，我必须把你们带到特别行动部队总部！”
“唐队长，何必这么死脑筋呢？”乔正邦过来拦着他，“现在我们都被你救出来了，这件事情，我会跟你们首长交代，你不用……”
“不行！我不把你们带回去，我对不起萧克！”
一提起萧克的名字，三个人一起都沉默了。
“嘀嘀嘀！”在沉默中，直升机的通讯频道突然响了，驾驶员接起来，喊杜雅楠接听。
“阿楠！”在通讯频道里面传来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赶快到爸爸这儿来，老外又耍阴谋了，十万火急，没你在实在不行！”
杜雅楠回头看了唐锋一眼，眼神中露出了一秒钟的犹豫，但随即就下了决定：“是，我马上赶来，准备资料给我！”
虚弱的唐锋还试图阻止，被一个雇佣兵轻轻一推，一头就栽倒在草丛里面，半晌爬不起来。
“别为难他！”就要踏进舱门的杜雅楠，回头淡淡地说了一声，随即跨进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陆陆续续，众人都回到了直升机上，飞机腾空而起。
“对不起，唐队长，你有你的任务，我也有我的责任！”杜雅楠看着舷窗外的一片漆黑，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
“祝你好运！”
已经越过了边境线，巡逻的边防队一定能够及时救治他。杜雅楠深吸了一口气，自己安慰着自己，闭上眼睛，试图把这几天的经历全部抛到脑后。接下来的还是没有硝烟的战争！
唐锋抬起头，眼前尽是金星乱晃，费力地向天空伸出右手，但终于还是颓然地垂了下去。
一阵微风吹来，柔软的草丛纷纷伏倒，刚刚绊倒他的罪魁祸首露出了真面目——那是一块界碑，上面刻着几个字：“1960，中国”。
第二天早晨，昏迷的唐锋被边防巡逻人员发现，送往医院急救。
三天后，当初执行任务引开追兵的四人小队，顺利返回总部，没有人员伤亡。
三个月后，唐锋康复出院，但屡次受伤的左臂，终究还是留下了后遗症。
四个月之后，唐锋从特别行动部队退役。
首长曾经费心地挽留唐锋，他已经把两个人质带过了边境线，已经算是完成了任务，但唐锋婉拒了首长的好意。
很多人，在这个部队当中度过了一生，他们青春的故事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就好像萧克。
但对于唐锋来说，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也许，这已经是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