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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底有石，石中有日月天，苍穹在上，细雪纷纷，落在一个种着银杏树的小院子里，院内有两间青瓦房。
其中一个屋子的窗刚刚被人用木杆支开，冷风趁机而入却被灶上蒸腾的水汽冲走飘出一缕饭香。
火灶台前，一抹杏色忙不停地打转，他左手边锅中的清蒸人参鸡火候适宜，右手边紫砂罐里的猪血粥也入了滋味，看起来此人对煮饭调羹之事信手拈来。
“良册，吃饭了。”四菜一汤上了桌，鱼怀隐摆好碗筷朝院子里东南角的位置喊道。
“好。”听见呼声，良册从两个药炉子后直起了腰，他放下手中的阿胶和白芍，又一口气喝完一碗补气养血、固本培元的苦药，就一路小跑着从草棚子钻进屋内。
草棚和屋子之间的距离很近，可就是这二三十步的距离，良册便已觉得这方天地冷得很，尤其是这场极静极密的雪下了整整七日，不曾有片刻的停歇。
“外面冷，以后药还是我来煎吧。”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鱼怀隐抬眼打量了一下来者的面色，瞧着似是比昨日红润了不少，待人走近了，他伸出双指在良册的脖颈上一贴，触感冰冷，便知道这人脸上和耳尖的些许微红是被风雪催出来的。
鱼怀隐叹了口气，“你把方子告诉我就成。”说着，又送了一道护心的魔气进入良册体内。
“不打紧的，师尊不要浪费修为。”良册被他的举动吓得后退一步，随即眉眼弯弯的笑了笑，在摆满碗碟的桌前坐下，他拿起筷子瞧着面前这些没见过的新鲜菜式，不由得感慨他真是好大的福分啊。
以前他常常听易荣以“妙”字来形容鱼怀隐，他曾深以为意的点点头，却不想时至今日他还能有更深一层的体会。
他面前的这个人，有些太会照顾人了，也太会未雨绸缪。
比如，他从来不知道在他前往神域的那晚，鱼怀隐亲手系在他腰间的那个沉甸甸的储物袋中竟什么都有，小到瓜果时蔬、锅碗瓢盆、棉被鞋袜这种最普通的吃穿用度，大到天材地宝、法器符箓等能治伤保命的东西。
几天前，当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发现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被处理好了，而鱼怀隐正在整理从储物袋中召出来的如小山般繁多杂乱的零碎物件，不多时候就变戏法似的将不知废弃了多久的旧屋子布置的焕然一新。
那时候他本想爬起来帮忙，却实在伤重的动也动不了，朦胧中听到鱼怀隐惊喜的叹声：“啊，连松子糖和茶叶都有，好厉害。”
接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感和放松感一度将他吞没，良册不清楚他到底在半醒半睡间挣扎了多长时间，只觉得他又回到了冰冷的苦海中，在攀爬那座怎么也望不到头的悬崖峭壁，而每次就在他支撑不住，想任由海水将他千刀万剐时，就会一种力量适时地托住他，拉着他一直向上，所以他听见海浪击打在礁石上的声音，看到日出流入海底的光亮，似是一根牵连着生死的线，密密匝匝的缠在他的心脏上，要带他回人间。
于是，他跌跌撞撞的来到岸边，在金乌跃出海面时睁开了眼，见到一间整齐温暖的小屋子，有个人坐在他身边瞧见他醒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闪出清亮的色彩。
“良册？”一顿风卷残云后，鱼怀隐发现自家的小徒弟正对着盘子里那半只吃剩下的老母鸡发呆，也不知他们之间做了怎样的情感交流，是不是还没吃饱，遂开口道：“你还要添一点饭吗，我要去洗碗了。”
“哦——”良册从思绪中回过神，他接过鱼怀隐手中的碗筷，径直走到火灶旁，“我来吧。”
手中一下子空了，鱼怀隐看着良册忙碌起来的背影，他能从对方的情绪中隐约察觉出一丝不安，忙走过去喂上一颗定心丸，“别担心，我自从你醒了之后几乎没有再妄动修为，这几天能想起来的事情还和之前一样，我还记得我杀了一个叫苏玄之的人……”
脱口而出的名字还是很陌生，但鱼怀隐的确记得他与那抱琴的少年有过一场恶战，如今他的记忆仅余一段，便是从他无意中撞见陆知微想要强行闯入魔域为起始，到他和良册莫名其妙的来到这个小院子而结束。
这期间因雪姬祸乱上界而带来的种种灾祸他都十分印象深刻，只是很难确保他会不会将有关某个人的事情完全忘却，就好像他还记得一位死在郁木洞山脉下的绿衣姑娘，却完全想不起良册口中那个叫岳参横的人是谁了。
窗外的雪更厚了些，鹅毛般的被风抚摸着，上下翻飞的缠绵在半空中，像银白的萤火。
良册将碗碟沥干水，整齐的码好，他望着那日夜不歇的白雪，想说其实都忘了也没什么不好的，曾经那个总是想着逆改乾坤的人活得太苦了，现在这样不是更开心吗？
大概是从他醒来的那一刻起，良册就觉得抛却前尘的鱼怀隐变得轻松了许多，他已套过这人的话，发现鱼怀隐只剩下近来不到十五日的记忆，所以魂魄分离三千年的苦痛以及百世轮回的磋磨都烟消云散了。
他不知身旁之人到底做了怎样的取舍和努力，竟能在泯灭一切因果后，于鱼怀隐今生的灰烬里扣下了十五日，守着一个险些重伤不治的人，叫出一个名为良册的名字。
“阿隐……”良册的双眼泛红，他本想说什么来着，却在张嘴的一霎被一颗松子糖堵了回去。
“你不要难过。”鱼怀隐从怀中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蚌壳，举到良册眼前晃了晃，“看，我把你昨天和我讲得事都收到里面了，我保证以后每天都听一遍，不会忘了你的。”
魔，七情繁盛，最能感知到生灵的悲喜。
如今的鱼怀隐不喜欢悲伤的滋味，因此他也给自己喂了一颗糖，舌尖拨着那甜腻的小东西在口中化开。
好甜，能品尝到如此美好的味道，为什么要不开心，这天下有什么事能令他不高兴。
大概是觉得自己将泫然若泣的小徒弟哄好了，鱼怀隐颇为自豪又万分信守承诺的坐在椅子上将贝壳贴在耳边听里面的声音，期间他还颇为惬意的备了一壶茶。
淡淡的水雾在眼前缭绕。良册收拾完灶房又拖好了地，也挨着鱼怀隐坐下，两双眼睛齐齐地看向窗外的雪。
天气阴沉能透进屋子的光不多，只有一隅却刚刚好落在两个人的身上，黯淡的光影将椅子后的空间割裂开，让人回头所见灰暗一片。
“良册，你说这屋子原本的主人是谁？”鱼怀隐再一次听完了他爱恨浓烈的二十载岁月，他缩了缩脖子让身体放松下来全然瘫在椅子上，似是野兽饱餐一顿后趴在草地上的那种慵懒又满足的倦意。
“依弟子猜，他大概是个隐世不出的炼器宗师，可能师从白虎道宫亦或西辞谷。”良册也阖目养神地有所回应。
“这样啊。”鱼怀隐无意识地啊了一声，因他们本就是闲聊，他其实并不是真的要知道答案。
“嗯。”良册休息了一会儿，觉着精气神又足了些，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四方的玉料放在桌上，“师尊对它还有印象吗？”
“这是……”鱼怀隐拿起小玉块放在眼前瞧了瞧，脑海中一片空白。
“悯生枪。”良册试着提醒，他方才之所以说这间屋子的主人是一位炼器宗师，就是因为他在院子的东南角发现了一座倒塌的剑炉，杂物中散落着几块上好的九煅寒山金丝白玉，而此玉恰好和悯生枪身同出一源。
那一瞬，良册心底泛起一个古怪的念头，难不成悯生枪就是在此地锻造而成的，是谁打造出这样一件绝世神兵，他和鱼怀隐是否与这里有着某种莫名的机缘？
不然他们凭什么会落入这方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里，听闻在未有苦海之前，此处为仙妖混杂的居所，说不定真的有一位本领通天彻地的大能在此修行。
“原来那是一杆枪。”鱼怀隐摩挲着手中温润的触感，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那感觉太模糊，他确实有一件本命法器的，甚至在不经意的时候他还会下意识召唤，可摊开掌心那里空空如也，时间久了他便想不起那是怎样的一件兵器了。
“悯生？”鱼怀隐低低地念了一句，忍不住夸赞，“好名字。”
许是瞧出了他眸中的怀念，良册将目光移到鱼怀隐手中的玉料上，“师尊若是喜欢，不如弟子重铸一柄悯生枪送给你如何？”
“真的！”鱼怀隐闻言眼睛一亮，却在转头瞥见良册那带着笑意的惨白脸色时，他认真地凝视了很久，郑重的摇摇头，“不要。”
“为何不要？”良册反问，他心道重铸悯生又有何难，虽然铸剑炉旁所剩的金丝白玉不多，但他手上还有司命道宫的兵器匣，若将里面的法器都熔了再以白玉做表，重量、尺寸以及坚韧程度定不输从前。
唯一所差的便是盘踞在枪身之上的妖祖照离的龙魂，如此强大的灵魄虽难得，可也不见得是顶好的，他大可以抽自己的魂魄做为器灵，再以血开锋，用人仙之魂做祭，总不会太寒酸。如此也算相守一生了。
良册正暗自思量着他脑子里那疯狂的想法是否真的可行，却忽然觉得有人挡住了他赏雪的视线，他迎上鱼怀隐居高临下似已看穿他一切念头的双瞳，听见他的师尊用温润又干脆的声音道：“只剩三个月了，旁的都没你重要，别想着折腾。”
真是霸道，直白，又近似一种命令的口吻。良册不好反驳，忽然想起鱼怀隐和他提起过，在他最初转世的几百年间，他其实是个很不好相处人，格外的喜怒无常，又对人情世故知之甚少，所以常犯错。
便是这般吗，因着入魔和失忆的缘故，他就能够窥到很久很久之前鱼怀隐最初的样子。
良册为此欣喜的笑了，冲淡了他心底的遗憾，幸好他还有三个月，即便只能再活三个月，他还是想了解面前之人更多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