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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合骨肉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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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国遇重丧,天子手谕:三年内民间不得嫁娶,凡正二品以上官员需为太后守丧三日三夜,家中女眷抄录佛经,祈祷太后往生极乐。

    自晨曦破出第一缕光线时起,帝后便依礼端跪灵堂,率领后宫嫔妃和满朝文武啼哭致哀。全体显贵宫妃皆着缟素,就连不满三岁的大皇子也披麻戴孝,在贵妃怀中噤若寒蝉。而皇后上午依礼致哀后,便在众大臣间忙碌开来:一面要气度雍容地感谢众大臣的吊唁体恤,一面老臣年事已高,烈日灼烧下晕厥者也有几人。皇后天恩浩荡,传口谕扶进议事堂休整,吩咐宫女送上冰块和时鲜瓜果,降温解暑。事物处理的条分缕析,有条不紊,在朝臣中树立了极好口碑,赢得交口称赞和俯首帖耳,使皇上孺慕之情可昭,体恤之义可保,堪称一代贤后。

    夜幕将至,朝臣们纷纷登上归家马车,皇后前来送行。朝臣们如蒙圣眷,感慕皇后恩德。丁谓一袭月白色长褂,更显气质清雅,不若凡物。只是眉弓紧锁,想是用惯了心力的人,未免稍显阴鸷,不似皇上光风霁月,容貌疏朗。临行前,他微微躬身致礼:“多谢皇后娘娘好意相送,只是皇后也要珍重身体,不可过度操劳。”

    皇后微微颔首,算是谢过他的好意。见四周并无其他朝臣,便开口:“丁大人才冠京师,自然明白良臣择君而侍的道理。昭成王有多少斤两,你理当心知肚明。时值国丧,皇上身心俱疲,本宫好言相劝,丁大人别再搅动那无谓的风波了。”

    丁谓温润的眉眼有些模糊:“此地只你我二人。也唯有此时,我方敢问你一句,浅芙,你在宫中过得可好?陛下他,对你是否如旧?”

    提到皇帝,皇后的眸中似藏着一舟星辉:“表哥,陛下对我一直很好,你不必牵挂。我知道表哥想说什么,但表哥切勿再提。潘玉宁一事我无需表哥帮忙。朝野上下近三成是丁氏门生,我希望表哥不要将这些人带入不归路。”说罢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

    “浅芙,以你的惊才绝艳,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忙了。你卧床瘫痪期间,陛下对你的桩桩件件,我都记在心里。只要陛下对你好,不辜负我这个从小最疼爱的妹妹,表哥向你保证,绝不与昭成王联手背叛他。”丁谓似是忍受极大苦楚,淡淡地,却语气很郑重地,撂下这一句话。

    “赵欣彤使计让我舞出<山茶谣>一曲的主意,是你出的主意吧?表哥,别再为我试探陛下维护我的决心有多大,我不值得你费尽心力为我这样做。”皇后转过身去,凝望着宫门口停靠的最后一驾马车,默默出神。

    “不,浅芙,你比任何人都值得。我定当拼尽一切去保护你,希望有一日我不在你身边,”丁谓的目光轻轻地落在她的倩影上,万分珍重:“你也能精彩地生活。”

    眼睫传来一阵湿意,皇后并不明白丁谓在这时已经给出了暗示,以致她很久很久之后才发现他的失去是多么的重要:“谢谢你,表哥。”

    天色渐晚,皇后送走丁谓,问一旁的袭予:“皇上可将那粥吃下了吗?”“回娘娘话,已经用下了,只是陛下遣了吴公公找您,唤您回去早点休息。奴婢看皇上那急切的样子,只怕您再不回去,皇上会亲自接您的。”袭予不禁打趣道。

    “咱们别打扰他了,你先陪本宫去一趟云归殿。”皇后的裙摆在砖道上摇曳着,缓缓走进正二品以上的大臣居住的云归殿,而今夜留守的正是郭守文。

    期间经过御花园搭制的秋千架,皇后定睛瞧了瞧宫灯投射下那个有些不同的秋千:明明是酷暑,秋千上还放着一张虎皮坐垫,这个秋千竟是有靠背的,而靠背与下面加长过的坐板并不是直直嵌入,而是呈微微的一个弧度,像是谁把躺椅搁置在那里一般。

    “袭予,那里何时有一个秋千了?本宫竟不知这回事。”皇后打量了四周的绿丛掩映、鲜花簇拥,更觉这是一个休憩的极好所在。

    “回娘娘,奴婢也不清楚,许是前几天内务府刚刚建成的吧。那帮奴才也是心思灵巧,想要博主子一点赏赐罢了。”袭予答话时眼睛看向地面,盯着自己的鞋尖上的海棠绣纹。

    皇后并未注意到这处异常,只敛了敛曲裙深衣,踩着洒在青石砖上的月光向归云殿前去。袭予跟上时,终于松了口气,夜间寂寥,就连蝉鸣声也不大能听得到。袭予不禁心中叹惋:娘娘啊。这正是圣上为您扎的秋千啊。

    原来皇后失子后,曾有近一年的时间神智涣散、郁郁寡欢。皇上请遍太医院所有太医诊治后均无果,气得皇上大发雷霆。太医院诸医本就对一些常见病症如头疼发烧之类擅长,莫说本朝,就是历史上也没有宫廷之中出现过一位瘫痪失禁、躺在床上用参汤续命的皇后。束手无策的太医们只好将简吟风这位总有新奇方子的挂名太医招来。简吟风请过皇上的准许后进入椒房宫中,发现皇后孱弱的身体甚至不经风吹;身子无力地陷在松软干燥的被褥上;私处包裹了几层丝绸尿布,但还是很快有些许尿液渗透出来弄湿了被褥;两条光洁的腿被服侍的侍女小心地用清水清洗着;不断有涎水从她的嘴边流出。这时袭予从小厨房走出来赶忙拿帕子擦拭干净皇后的唇角。她眼下乌青,但还是担忧地服侍皇后,轻轻地开口,似是怕惊扰了面容沉静、眼睛好似一口幽深的枯井般望不到尽头,泛不起丝毫波澜的皇后:“简太医,求求你救救我家娘娘吧。”

    简吟风的心仿佛被极寒极热的两眼泉水浸泡过,他颤抖着努力找回最后一丝神智:“陛下呢?”

    “陛下……刚刚被太后哄骗着去吃东西了。自从娘娘出事后,我和陛下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了。简吟风,”袭予已是止不住的哭泣:“你是神医啊,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求求你,救救我家娘娘吧。”

    房门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明黄色的便服上绣着九爪天龙,原本皇上的脚步是急促的,但看见简吟风,却蓦地顿住,本来心痛似裂的表情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光亮从眼睛中迸发出来。不料,迎面便是一记凌厉的掌风,皇上竟木然得没有避开震在心口的一掌。

    “赵——恒——”简吟风一把揪住皇上的衣领,似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般:“浅芙去的时候明明一点事都没有,为什么回来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你竟然平安无事呢?”他的眼中沁出泪光,一把将皇上摔在地上。

    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的皇上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的目光落在皇后平静无波的眼睛上,转过头来并没有计较简吟风足以抄家灭族的无礼之罪,只是嘶哑地恳求:“救救浅芙,吟风,朕求求你,救救她。”

    “我当然会竭尽我所能救活浅芙,这一点还不劳你费心。”简吟风眸似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静水流深,无人晓得那其中究竟是怎样的漩涡。

    皇上满不在乎地擦去唇边流淌出的血液,吃力地站起身,和袭予一道将皇后扶起,扶抱在怀中。抬出一只皓腕递给简吟风。简吟风也不敢拖延,搭脉问诊,脸色愈来愈阴沉,半晌缓缓开口:“浅芙她脉理虚浮,孩子刚刚失掉她心中有沉郁之气,这一点谁都帮不了她。唯有做些可舒缓她心结的事情有助她恢复。弹琴、读书、荡秋千,这些浅芙清醒时喜爱做的事情更是要一件不落才能有凝聚心神的机会。我看浅芙的尿布用丝绸不妥,这样会伤了久病之人的身子,改用棉絮缝制更好。以浅芙失禁的程度,三层左右,一个时辰换洗一次最佳。我会开些凝神活筋、补气生骨的药,至于她是否能清醒地站起来,那只能看天意了。”

    闻听此言,皇上不可遏制地颤抖,他将环绕皇后的双臂收紧,似是怕她顷刻间离他而去:“若是还不清醒,浅芙她会怎样?”

    正打开药箱预备为皇后没有知觉的双腿行针的简吟风,眸光投向双眼涣散找不到丝毫焦距的倾国美人,心中泛涌起的疼惜和痛苦似是要将他淹没,斩钉截铁道:“她会死。”

    太医院众人唯唯诺诺,谁也没有将这一目了然的结果告知皇帝,生怕株连九族。但简吟风不同,他选择了将事实如实相告,作为皇帝的挚友,作为皇后的爱慕者。

    “皇上—”袭予惊呼一声,唤醒了即将栽倒在地的皇帝,多日来的惊惧、疼惜与疲惫在一霎时将他击垮。他凝了凝神,抚摸着皇后憔悴的脸颊,声音分外坚定:“朕不会垮,就算是为了浅芙,也绝不会垮。”

    说罢,他将皇后如斯珍重地放平,为她盖好锦被,唤来椒房宫一干得力的宫女嬷嬷,吩咐她们为皇后换洗尿布、沐浴擦身,一应工作无不周到细致。随后声音极倦:“吟风,你随朕出来,让她们为浅芙擦洗。”

    猎猎作响的秋风怒意正浓,在二人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皇上咳得眼圈发红,半晌道:“问吧。”

    “我也不知道该问你什么。这件事太具冲击力了,让人一时间理不清头绪。浅芙的身体表面上完好无恙,可是脊椎的骨头却有多处破损,想必是伤到了神经。这种创伤,是从悬崖上滚落所致?”简吟风一面梳理着皇后病情,一面猜测道。

    “是登山时岩脉断裂,石头从山顶滚落下来。朕当时发烧的头昏脑涨,浅芙扑过来护住朕时才惊觉发生了何事。不算很高的山,但我们滚落下来时,浅芙的身下流了好大一滩血……”皇上话音未落,就被简吟风的暴怒打断:“你为什么那几日发烧?为什么那么宠着浅芙由着她登山?她是一位即将为人母的孕妇你不晓得吗?你……”其实简吟风明白事出有因,怪不得皇上,但他却依然口口声声责骂着他,好像怨恨一过,皇后就能重新站起来。

    “你爱她。”这一回,没有犹疑和惊诧,皇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字一句,无可辩驳。

    “元侃,我和你从小一起习文练武,可你样样都要胜过我许多,就连刚才那一掌,如果你意识清醒,那么现在伤成这样的就会是我了。可是,虽然我从小就注定并心甘情愿成为你的臣属,什么都不曾与你争,可是浅芙是我们一同看见的,甚至是我先爱上了她。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只因她爱你甚笃,我才有口难言。”简吟风的桃花眼微眯着,思绪飘到那美好的过去,可又想到病重的皇后,不免又要叮嘱两句:“浅芙刚刚经历小产,她的腹部任何人轻易碰不得,否则会伤及根本,危及生命。你嘱咐宫人们搬挪她时小心些。”

    皇上动容地望着他,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朕去为浅芙扎一个秋千,你去看着药吧。”天潢贵胄,怎么碰过这样的活计?第二天,皇上推皇后去荡秋千时,阖宫上下望着秋千架上斑斑的血迹;望着皇后躺在大小合适的秋千似是有些反应,嘴唇嗡动着“元侃”;望着皇上听到后不禁泪如雨下,心中都泛起了酸意。

    思及此,袭予才缓过神来,随皇后一同进入郭守文居住的归云殿。屋檐下似有一人对月静思,只披了一件单薄的衣衫,掩饰不住的苍老龙钟。皇后细细地在远处打量着他,却未发现与自己的相似,叹了口气道:“大人在这更深露重之中怀逝的,究竟是谁?”

    郭守文微愕地抬起头,一眼已是万年,那是宋朝的皇后,身上流着的是他的血脉。眼前的倾国美人:梳简单清爽的半翻髻,头上如云青丝蓬松松往后拢起,细致地一束一束挽好。斜斜簪一支银簪子,细细垂下一缕银丝流苏,缀着一颗光洁雅致的明珠。螓首轻扬之际,便有濯濯光华闪烁。唇色娇艳凝润,鼻骨微挺,显得端庄高贵,最妙的当属那最肖萧绰的眼睛,黑如墨玉,白似青瓷,内里点缀着萤火般皎洁的光芒,闪烁着智慧与狡黠,眉毛似是略粗了一般,像一条浅眠的卧蚕,但镶嵌在那里却极为合衬。那是一张被上天特别眷顾和偏爱的面孔。倾国一笑,世无其二。

    不知怎的,郭守文的眼中蓄满泪水,忙俯身恭请:“皇后娘娘千岁圣安。”皇后内心的坚冰在这位年轻时策马扬鞭、潇洒恣意的老人佝偻的身躯下化成一汪暖泉:“父亲,难道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定格:跪者如闻天奏、讶不能言;站者心如刀割,又喜于重逢。“自太后去世的那时起,我便决定不再躲着你,心里的芥蒂大抵也消了。”皇后神色释然:“或许是前些时日经历的事情太多,我恍然发现人生最痛,莫过冰释不了前嫌。且进去叙话吧,父亲。”

    郭守文慌忙起身,躬身让行。他这一生娶过一房正妻,亦有为续香火所娶的妾侍,可这一声“父亲”却叫他惊喜无措。点了烛火,放了温茶,郭守文语气甚为关怀:“提起前些时日,为父倒是想起,你瘫痪后的第一年早春,我央求了太后入宫看你。恰好赶上一些嫔妃入椒房宫探望,便隐在屏风后等时候单独瞧瞧你。你失子后亦失了神智,五脏六腑极度亏空虚弱,二便不能自主,需要宫人夜以继日的服侍。最听不得旁人提“孩子”二字,否则便会犯喘疾。那天有一位嫔妃说话犯了忌讳,恰皇上赶到,急忙进去安抚你,我便趁乱进去了。你咳得撕心裂肺、二闸大开,口涎全数滴落在皇上的龙袍上。皇上一面安抚你,照料你的排便;一面语气肃杀:‘是谁说话犯了忌讳’那位妃子虽贵为一宫主位,却大惊失色,跪地磕头求饶。皇上吩咐拖出去杖杀,为你更换尿布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为父亲眼看到他对你的疼惜,却又担心你为此背上罪孽,故而日日为你抄写佛经,以求脱罪。如今看到你大好,我便心安了。”

    “我竟不知,父亲曾为我做过这么多。我出嫁的那一日,母后冷淡地为我披上盖头,命令我不要去接近那个只会给我带来伤害的父亲。如今听到父亲的种种陈述,却觉得母后太不近人情了些。”皇后喟然一叹,梨花带雨。

    “我遇见你母亲时,彼此还都年轻。从小青梅竹马之人入宫为妃,我自然日日买醉。你母亲当时还是辽国萧氏萧思温那个芳名动天下的千金,元宵猜灯谜时我与她双双猜中,为了一盏时新花灯争执不下。一来二去便有了情愫。”说这话时,郭守文眉眼温润,似乎又回到了情窦初开、倚马仗剑的年纪:“后来她有了身孕,却被萧氏一族掳去下嫁景宗为后。她万念俱灰下生了你,只写信草草告诉我这一消息。我激动得马上打点行程前往辽国,却只得你母亲一句:山高水长,与君缘尽。她说已收到我回信中‘浅芙’二字,也冷淡地托付我若你日后来中原一定多加照拂。从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或许你母亲内心深处早已恨极了我,但我仍爱着她、惦念着她,并终生感激她为我诞下女儿。”

    “母亲或许怨过你、恨过你,也狠狠地伤过你,可她最后还是原谅了你。她说若付出一辈子的时间去恨一个人,那么起码没有白活。”

    郭守文收拾着桌上的茶具,却仍凝视着皇后:“时候不早了,明日也极辛苦。你快回去歇息吧。”

    “嗯。”皇后起身,披上一件灰鼠皮质的薄披风:“若父亲不嫌,可否将我的名字录到郭氏家谱中?”她的口吻极淡,却透着丝丝暖意。

    “你出生的那一日,为父亲自添的这一笔。”郭守文转身添了一壶茶水,不再看她。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多看这个他遗失了半辈子、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的女儿一眼,便再也收不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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