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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太后薨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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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去夏来,酷暑炎炎,即使到了傍晚也不见一星半点凉风,夏蝉更是在树上聒聒得令人心烦。前些时日我去椒房宫与皇后商量着去行宫避暑的事宜,谁料皇后放下手中的活计,无奈地叹了口气:“瑾璇,今年怕是去不上了。太后病重,受不了这般腾挪,皇上孝心很重,平日里便是晨昏定省地探望,也是断不肯去的。”

    我伸手接过皇后手中的刺绣,是一幅稚童戏蝶的花样,不算精美,但显然是用了心思的:“姐妹们不去行宫还则罢了,可姐姐的身子向来怕热,在寝宫里还不熬坏了?”

    袭予此时进入房内添加冰块,皇后扭头撒娇道:“袭予,再加些嘛。”一边拨弄着手里的冰块,袭予一边劝:“娘娘,夏日最忌贪凉。尤其是今夏,热气很重,若再遇凉气,对脾胃都不太好,娘娘前些日子不直嚷着胃呕得难受吗?”

    皇后重拾刺绣,一针一线地绣好蝴蝶的翅膀:“你们一个个的都来管我,你也是,袭予也是,还有那位也是。算了吧,袭予,把这个送给沈贵妃,她的大皇子也满三岁了吧,本宫将这个做他的生辰礼吧,另告诉贵妃,正日子里本宫还有赏。”

    话音刚落,皇后便牵着我的手引我到卧间小坐:“厅里有时的确冷得叫人胃里泛酸水,我们还是在屋里歇歇吧。”我打趣道:“如今姐姐病大好后,怎么变得如此懒怠?才刚绣了这幅刺绣,便又要来歇歇。”

    “你瑾娘娘可有所不知,在床上躺了三年多的人了,乍一站起来走路,腿酸软的跟什么似的。开始的几天都是他抱着我在走,”皇后说这话时脸颊上泛起一丝娇羞的绯红:“后来也绊倒过几回,但我心里总想着尽快自己走。约莫小半个月之后,没有其他人的搀扶我也能小走一段了。重新站起来耗了我十二分精气神,我现下自然要多懒怠便有多懒怠了。”

    不知何时,皇后已微微濡湿了眼眶,她握紧我的手:“瑾璇,谢谢你像妹妹一般陪伴着我。我自幼接受着不输男儿的教育,甚至是双重的希望。骑射、诗书、礼乐……在母后的严苛管教下样样皆要比其他人出色百倍,亲情之类便甚少涉足。我十六岁之前一直像一件武器一样活着,性子自然冷淡了许多。但现在有你,有袭予,还有……,元侃,你们让我明白,我一直是被爱着的。”

    我紧忙拿起手帕为她擦拭眼泪:“姐姐快别哭了,这是好事啊。我可不想被皇上责骂,怪我将他心爱的姐姐惹得不开心了。”这时皇后刚欲答话,袭予进来禀告:“娘娘,贵妃求见。”皇后这才止住泪水:“让她进来吧。”

    贵妃沈氏今年已近三十,但素日潜心礼佛,保养甚好,皇上亦对她敬重一二。皇后卧床瘫痪期间,宫中琐事交由贵妃代理。虽不如皇后面面俱到,但终究差事也办得中规中矩,底下也没有沸反盈天的情况。她穿一身深绿色蜀江郡贡缎裁成的缕金百蝶穿花洋缎窄褃裙,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面若秋菊,雍容端庄。

    “贵妃沈氏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长乐无极。”贵妃盈盈一拜后被皇后扶起:“贵妃姐姐有礼,不知本宫才刚绣的稚子戏蝶衣姐姐是否满意?”

    “娘娘绣的自然是极好的,皇儿穿上便不肯脱下呢。”说着又朝我福了一福:“瑾修容也在。”我连忙回礼:“贤姐姐万福。”

    “姐姐这就是抬举本宫了。本宫自幼挽弓骑射,女工方面便是一窍也不肯通了。”皇后关心大皇子,又问道:“大皇子近日身体可还康健?姐姐也别一味严厉了,得此麟儿,若是换作旁人娇惯还娇惯不过来呢。”

    “回娘娘话,皇儿近日身体还好。嫔妾怀他的时候,孕吐状况不甚明显,就连孕中多思易伤感的情形也不大常见,只是比之常日懒怠了些,便料想皇儿不是一个勤快的孩子,是故严加管束些。”贵妃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一时间椒房宫内谈笑风生,主喜宾乐,气氛好不轻松。

    延福宫里,太后李氏正在床榻上气息奄奄,皇上下朝后便匆匆赶来探望。他行至榻边。轻唤了一声:“母后。”李氏缓缓睁开了眼睛:“恒儿来了,来,坐到母后身边来。”淡云姑姑拿来一把红木胡雕放在榻边。

    “母后的身子怎么总不见好,太医院的那帮庸医一并被朕换了才好。”皇上握紧太后的手,她年前时还容色保养得宜,不输年轻风采,望之如三十许人,而年后却急剧枯萎下去,越来越接近她的真实年龄。

    “这话浅芙瘫痪在床的时候你不也说过吗?说什么若皇后去了要太医院一同陪葬。哀家瞧着太医都还好,只是胆子要被皇儿你吓破了。”看到皇上来看望自己,太后脸上才有些许神采。

    “母后一向慈悲,就算是本着保全太医院众人性命之心,母后也应当努力好起来。”皇上接过淡云姑姑手里的汤药,吹了吹喂到太后嘴边。

    “算了,这药还是有些烫,且放在一边温着吧。”太后笑笑,一面坐直了身子:“哀家这一生有位极人上的荣光,也有饮尽孤凉的寂寞,一颗心跟着先帝在油锅里煎了几个来回了。但哀家不后悔,因为哀家还有皇儿你在身边。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哀家身边聪明伶俐、幼时便具有极高天资的皇子转眼长成了一个雄才伟略、挺拔俊朗的君王。一生中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晶莹的泪珠从皇上锋利的面庞上滑落,他哽咽地不能言语:“母后……朕先前为了浅芙的事对您多有冒犯,您饶恕儿臣吧。”

    “儿啊,当娘的岂会真的生孩子的气呢?皇后昏迷瘫痪的时候,哀家的心里其实是最急切的。哀家日日在佛堂里祈祷,求老天让那个孩子醒过来,因为他一旦掳走了那个孩子的命,我儿也会毫不犹疑地跟去!恒儿,那几日你真是心神俱焦,旁人唤你也不答。母后害怕极了,强行将你从浅芙榻边撤走时,听到她因失禁而呻吟时,你又飞奔回去为她换尿布,擦洗身体。哀家不得不声色俱厉,故意挑剔浅芙的种种不好,让你为了保护她不得不清醒起来……”回忆起当初,太后也是泣不成声。无疑,皇后瘫痪在床的时期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黑暗的:于皇上,是因为爱情;于太后,是因为亲情。

    皇上伏在太后膝头,道:“儿不知母后为了我竟有如此这般的无奈。朕原本以为母后年少时曾与宣徽院使郭大人青梅竹马,逼不得已入宫为妃生下朕,对父皇心里还有怨恨。儿年少叛逆轻狂,更兼之爱妻昏迷在床不省人事,对母后言语多有不敬,竟害的母后如此伤心,儿不孝啊。”

    抚了抚皇上伟岸的脊背,太后缓缓叹道:“左右母后时日无多,今日精神大好便和你讲讲这陈年旧事。太祖皇帝征战天下时,哀家还是乾州防御使家的千金小姐,与郭大人曾是同乡,幼时爱慕他温润如玉、谦逊有礼,因家世相当与他许下终身。后太宗皇帝欲与李家结亲攒下夺位筹码,便求婚与我,盼结秦晋之好。我自是抵死不从,亲自闯入你父皇府邸拒婚。然而造化弄人,那一天霞光正好,你父皇与策士在书房门口商讨国事时被我惊扰,抬首回望时眉目被夕阳余晖浸润得恰到好处。他与郭大人不同,他有野心和抱负,但他更有我依恋的责任和担当。恒儿,哀家和你一样,一辈子在两个心上人之间徘徊不定。你父亲没有勉强我,但始终对我不咸不淡,而郭大人,”太后苦涩地皱起了眉头:“他爱上了辽国贵族千金萧绰。”

    “什么?萧绰?那不是浅芙的生母吗?”皇上大骇,抬首间眉目满是疑惑。

    “是啊,郭大人眉清目秀,君子如玉,自有女孩为他飞蛾扑火。可当萧绰怀了他的孩子后,萧氏一族便将她嫁给了辽景宗,诞下浅芙为长公主。景宗并不知情,如珠如宝地养大,诗赋国策,一一精心教导。皇后成人礼那日,因不满意与萧继先的亲事,便逃到霖铃谷中。萧绰快马追回,却不料景宗病危。他在王帐中将国玺给了浅芙,许之以国主之位,托国之负。可是浅芙知道自己身世,所以扶持幼弟,辅理国政,拒不登基。待得幼帝逐渐长大,她便退出朝堂,去江湖寻一方自在,在那时候遇见了你。你以为郭浅芙这三个字是皇后为掩饰身份随意起的吗?那正是郭大人为爱女取的名字啊。”

    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皇上喃喃自语:“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太后轻咳了几声,随即拉住皇上双手,殷切叮咛:“恒儿,母后怕是时日无多,但为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醒你,否则你因此沉沦,九泉之下我也难见你父皇。浅芙是我唯一满意的儿媳,她孝顺知礼、聪慧识大体,为了你放弃国主之位之权之衔。有这样的女子来照顾你,我的心终究可以放下了。你切莫为了潘玉宁而伤了她的心,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怎可活得下去?好了,哀家言尽于此,你且退下吧。”

    当夜椒房宫内,皇后为皇上更衣解发之后,见他愁眉不展、心不在焉,便问道:“元侃,何事如此烦恼?”

    皇上将皇后一把拥入怀中:“浅芙,母后今日叫了朕去,嘱咐我要好好待你。朕听她的语气,像是临终托付一般,心中甚是不安。”

    皇后神色一默,随即抚平他俊秀的眉头:“母后洪福齐天,列祖列宗保佑,定能护她挺过此劫。但是,元侃,答应我,无论出了任何事情,都不要自己将痛苦一力承担,却不叫我委屈一星半点好吗?我们多年夫妻,风雨理应同担。你也要珍重身体,别叫我挂念不下。”

    皇上将皇后扶至床边,让她躺在自己宽厚的肩膀上:“朕答应你。”一夜恩爱缠绵不提。却说戌时大丧之音响彻宫廷,夫妻二人霎时便被惊醒。鸣钟二十七响,太后薨。皇上惊怔了半刻,半晌垂头低语:“朕早该料到,今日下午便是母后留给朕的最后一面。”皇后急忙起身,唤来召予点亮烛火,胃里却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忙拉过一旁的痰盂连连作呕,皇上面色一滞,赶忙吩咐道:“快取水来。”稍顷侍女将茶奉上,皇上一面抚着皇后的脊背,一面徐徐将水喂入皇后口中,待皇后饮毕,再用帕子擦拭皇后唇角:“这些时日你也是疲惫的很了,可还挺得住吗?”太后丧礼,帝后需守在灵前,三日荤腥不进。皇上爱惜皇后身体,便有此一问。

    “没事。你先去延福宫准备,我随后就到。”皇后苍白的脸颊血色正一丝丝褪尽:“母后英灵还在的话,此刻也许正在等你。”皇上临行前曾回望数次,确认皇后并未有更多不适后便匆匆离开。

    一旁的袭予不由分说搭上皇后的脉搏,半晌后神色间全是担忧:“娘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怀孕了?为什么不和皇上说呢?明日你就要守灵了啊,但那等重孝它岂是一个孕妇能承受的呢?”

    “元侃近日心力交瘁,我岂能让他再为我添一份精神?高兴一时固然是好,但我与他相伴多年,脾气秉性都已熟知。知晓我怀了孩子后,他一定不会让我守孝。太后对我恩重如山,我又要尽到一国之后,哪怕是一位平凡人家儿媳的责任。好了,袭予你不必再说,我的身子自己清楚。为我梳妆吧,咱们得赶着去和陛下会和。”

    梳妆镜前,袭予为苍白的面孔上淡淡扫上了一圈腮红,又挽了一个简单的仙游髻,着素雅简单的丝缎平衣,叹了口气:“娘娘的脸色实在是不好,我待会儿叫小厨房炖上一碗热热的血燕红枣粥才好,那东西最补气血了。”

    “这些事情吩咐他们做就好了,另外记得多做些,一道给皇上送去。”皇后梳妆完毕起身扶着袭予的手,调整了一下不适的感觉,坐上轿辇前往延福宫。

    延福宫内虽富丽堂皇,但却有种挥之不去的暮气。花草树木蓊郁葱茏,然而开始显示出寂寞和颓唐。一个女人在尔虞我诈的后宫血雨中沉浮一生,最终成为母后俯视天下,但是,那或许也是一生的尽头。母仪天下的会是儿子的妻子,自己早已与这个宫廷无干了。

    皇后正在延安宫前冥思出神,我瞧着前来哀悼的大臣且要入宫,便拉了拉她的袖子,道:“姐姐还不进去吗?妹妹多嘴问一句,姐姐可是近来精神不太好?”

    她回过神来,浅浅一笑,显的分外娇楚动人,病犹西子胜三分:“无妨,随本宫进去吧。”

    灵堂已布置完毕,香案上摆放的元德皇后李氏之神位在中央打量着一切。皇上在灵位前痛哭失声,面前棺椁中安放的正是太后的遗体。

    今日太医院当值的是简吟风,因怕皇帝悲痛过度便是随侍身边,打发吴章寿接待大臣去了。明灭飘忽的烛火摇曳不定,他瞧见皇后自己走进来时面色先是一喜,却又看见绝代佳人面色苍白,胭脂下是掩饰不住的疲惫憔悴。他轻唤了一声:“皇后圣安”,似是怕惊扰了面前的神仙妃子。

    皇上听见这声问安,转过身来,伸出手:“来,浅芙,到朕身边来。其余人等都在殿外守候。”皇后顺从地走过去,跪在皇上身边,我与简吟风并袭予退出来,跪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元侃,母后已去,你切莫过度悲伤,伤了身体。”皇后温言劝导。

    “朕知道。为了你。朕也会撑下去。只是朕自觉愧对于母后,良心实在难安。朕从小到大,母后都是先皇不疼不宠的昭仪,上有皇后压制,下有宫妃争宠。但她一直都能保全自身,凭的是在后宫中的心机和手段。她与你不同,她为联姻而入宫,才智都花在保全我们母子俩的性命上,可朕一直觉得她为人严厉狠毒,不愿亲近她。可她临终时告诉朕,她一直都是爱朕的。朕想她只是用错了方法,可她爱护朕的心却从来没有变过。母后曾说,你是她唯一满意的儿媳妇,朕多么感激上苍,原来母后对朕挚爱的妻子也是认可的。她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没有见过她这个唯一满意的儿媳妇所生的孩子吧。”皇上握紧了皇后如柔荑般的双手:“浅芙,若你生下咱们的孩子,朕不知道会有多高兴。朕绝不让他和朕一样,还留有那么多的遗憾。朕会告诉他,他有一位多么美丽温柔的母亲。像他的祖母一样,曾给予他父亲那么多的美好。”

    皇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静静地跪在灵前,深深地叩首。随后她站起来,推开雕有紫金合欢花的窗,阳光跳跃进来,她的影映在窗棂:“元侃,后宫庭院深深,如今母后去了,我们总要给她一些光明。”

    灵位上的字沐着阳光,像久违的朋友,亲切而温暖。皇后倚着窗,注视着地平线上徐徐升起的太阳,抬起玉臂将皇上挽至窗前,语气像个惊奇的孩子:“你瞧这日出像不像霖铃谷的清晨?”皇上宠溺地将她揽在自己的肩头:“‘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朕这一生见到最好的场景,都是你给的。”

    半晌默默无语,皇后伏在窗边,任由晨风吹去她身上的脆弱和劳累:“是啊,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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