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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悟机缘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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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话从简吟风嘴里蹦出来的时候,赵元侃愣了一下,诚然简吟风坦承对浅芙的爱意的时候,他内心有些烦躁,但他不过将那念头归为三个彼此投契的好友忽然成双一对的不适,当简吟风真真正正说出来的时候,他认真想了一会儿,纠结着自己与浅芙到底是个什么机缘。

    他与浅芙不过短短的一面之缘,她却说他懂她,引他为知音。相较于宫商角徵羽,宋朝皇室培养皇子更侧重于国政和行兵,他自小也未对音律提起过丝毫兴趣。莫要说在音乐方面完全称得上行家的简吟风,就是寻常的教坊清客,造诣也远远胜于他。他也不知他是怎么了,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不会轻易开口,但一种冲动引着他将内心真实的感受说给她听。浮于表面的绮丽之音,他不是很懂,但他却一下子感知到深藏于里的风雷金戈,吞吐天地的叱咤宏图以及他数次回首功业时心中升起的迷惘和孤独。她含笑颔首时的样子仿若一根银针扎入他的心脏,简吟风说什么来着?是了,慧思,她有独属于她自己的那份玲珑心窍,是令天下女子失色的至真之宝。

    关于与浅芙的机缘,他为什么觉得她这样亲切,为什么如此想将自己剖白给她,为什么会期待着见到她、见到她会欢喜,赵元侃思来想去也没有个答案。他于黑暗中睁开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双探寻的眼睛,黑白分明。

    简吟风凑近了,眼里含着希冀的光,问道:“既然你是喜欢她的,为什么不告诉她?你最近为什么没有找她?是不是因为陛下绝不会允许你娶浅芙这样的平民女子为妻?如果这样的话,你还是趁早绝了这个念想的好,将追求浅芙的机会让给兄弟我。”

    赵元侃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与浅芙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我至今还没有捋明白。可能是最近处理刘志章贪污案积压的事务太多,没有工夫深究。吟风,你吩咐下去,我们今晚行动。明日日落之时我定然会给你一个答复。”

    简吟风深深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领命而去。

    当夜,月黑风高,赵元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领御史台府中亲兵直逼阴州知府刘志章府邸。骏马上统领军队的青年眉目凛冽,提剑于众生之巅睥睨天下的英姿举世无双。处理刘志章和同党时更是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杀伐决断更胜乃父。一切无虞后,赵元侃和简吟风动身返回霖铃谷。临行前,赵元侃召来御史,吩咐道:“阴州毗邻辽朝国土,这边的风吹草动很容易打草惊蛇。本王亲往办案的风声先不要泄露出去,待得本王奏明朝廷,拨了新任的知府和通判下来之后再做定夺。在这之前,对外只说是李大人你的主意。若走了风声,这个过错恐怕是要拿你们整个阴州的前程来担待。”一番话说得客客气气,却是暗藏刀锋,等到赵元侃抵达霖铃谷时,李御史还是冷汗直冒,彻夜难以入眠。

    漏夜,赵元侃和简吟风回到霖铃谷时没有惊动任何人,赵元侃一番周密布置之下,看门的小童只以为他们黄昏之时就歇下了,侍女们也没有起丝毫怀疑。

    翌日清晨,鸡鸣三遍,赵元侃收到飞鸽传书,此次助他们平复刘志章贪污案的阴州江湖义士们纷纷上表请去,而原本赵元侃让他们再停留数日,向朝廷请赏。不过豪杰们的理由也正当,大家都是出身草莽,习惯自由无拘的生活,在御史台被服侍招待还有些不自在,故而谢过太子好意,预备快马回去了。

    赵元侃捻着书信的一角,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直磨得纸页泛黄,简吟风坐在一旁勾勒着郭浅芙的画像,眉梢眼角皆细细着笔,显然用足了心思。实在受不了赵元侃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简吟风道:“不就是他们受不了拘束要回去了吗?有什么值得烦心的?”

    赵元侃英挺的眉峰拧着,沉思道:“本想着为他们求些封赏,但他们执意要走我倒不好挽留了。地主之谊还是要尽的,不然他们不是要笑话朝廷失了礼数?吟风,他们是你下帖邀请而来,你对他们也熟悉,你去代我在邀月楼设宴为他们践行,以谢他们大义。”

    简吟风对赵元侃的指令向来是有令必从的,但此时郭浅芙的画像还未画完,他心下有些不舍离开。赵元侃素来善识人心,早看清了简吟风迟迟不应的原因,循循道:“你这画到底还是不够传神。践行宴最晚黄昏也可归,你若代我前去,我便使劲浑身解数也把浅芙请来,容你近距离观察一番再落笔,可好?”

    听了这话,简吟风哪里还有不乐意的,立刻唇角弯弯道:“一言为定,你可千万不要食言啊。”说罢忙不迭出谷呼朋引伴去了。

    在房间里闲着也是百无聊赖,赵元侃顺着回廊穿过侧院,一抬眼便是郭浅芙悉心栽种的万顷山茶花海。此时花期未尽,尚有余香,赵元侃略略放缓了脚步,似在感受风中馥郁,实则还在沉思自己与浅芙的机缘。

    赵元侃对待感情一向是理性的,哪怕第一感觉告诉他,他第一次并且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一个人,他也要寻根究底去探一个因果。皇室中人生来便是一副冷漠心肠,如果这个因不够值得,不被他所认可,任感情炽烈如火,他也会生生按下去,装作若无其事。简吟风说的关于浅芙的好他都是赞同的,但一定还有些别的什么,让他平生第一次懂得去爱人。

    恰在这时,有一缕琴音拂花而来,虽因距离较远,听不真切,但音韵清灵,令人陡生涤尘洗俗之感。赵元侃不禁分花拂柳而去,循着琴音慢慢走着。

    郭浅芙正在远处的一株芙蓉树下抚琴,旁边的红泥小火炉暖暖地升腾着,热着一壶琥珀色的酒,酒香四溢、沁人心脾。见他来,她展颜一笑,阳光的斑点从树叶缝隙间落下,晃晃悠悠在她脸上跳动着,愈发显得那个笑容生动之极。

    赵元侃略一怔忡,再回神时郭浅芙已招手示意他在她身边的胡椅上坐下。撤了古琴,在石桌上摆了两个白玉酒杯,她起身为他斟了一杯酒,笑意熹微:“这是我自己酿的梅子酒,刚才从树下挖出,才开第一瓮,正想邀人共享。待酒稍温,你便饮得了。”

    两个人就这样坐在芙蓉树下闲闲地聊天——他想同她说话,她也是,原本都是惜字如金的两个人,此刻好像破了戒似的,熟稔的感觉令彼此异样的舒适,风的气息凉凉的贴过来,空气中弥漫着山茶花香。

    “浅芙,你的医术当真了得,不过短短一月,我腹部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想着今早晨起时,充盈在四肢百骸里的真气涌动如初,兼有近来天灵地宝的调养,内力又见提升些许,赵元侃不由赞叹。

    “我只是尽了大夫的本分罢了。为医者倒不论医术高低,就怕病人不听话,四处乱跑,是也不是?”郭浅芙漫不经心地触了下杯沿,发觉还是很烫,便暂时放弃了品尝的念头。

    赵元侃心下一惊,脑中如电光火石一般闪亮而过。她说的,是他吗?子时他与简吟风悄然归来,谷中连风拂叶过的沙沙声都清晰入耳,甚至没有惊动守夜的更夫,何况她昨夜并不在谷中,听侍女说今早辰时方回。昨夜的行动更是封锁了消息,在场之人都被勒令再三封了口。她恬静温和的眉眼也让他有些不能肯定她是否已然得知了真相。

    纵然脑海中无数个念头百转千回,赵元侃依然滴水不漏,不着痕迹地答道:“甚是,浅芙你遇到这样的病人一定很头疼吧。”

    郭浅芙秀眉微挑,有些懊恼又有些认真道:“我可能是上辈子欠他们的。”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巧妙地转了话头。

    赵元侃没有忽略掉她眼角一闪而过的慧黠,明灭间倾洒出了悟之光,顿时明白:昨夜的事没有瞒过她的眼睛。浅芙她,果然是有通天的手段,竟可知人所不能知、所不欲令人知的一切,而她又是那样聪明,圆融地点到即止,甚至于你都不察觉她已知晓。

    心头涌上一股异样的无奈,赵元侃好像有一种错觉:仿佛无论她触动了他什么底线,他都拿她没有办法。眼见着郭浅芙右手持杯,拇指和食指捏住酒杯,中指托住底部,其余两指内扣掌心,呈三龙护鼎之势,正欲品鉴,问道:“听侍女们说,你今儿个辰时才回来,这些时日忙什么去了?”

    郭浅芙自饮了一口,眉梢一挑,晃着酒杯,掩唇轻笑道:“半月前我打点行装去了杏圣山庄一趟,虽然早已出师,但是师徒之情还是难以割舍的。老头子身子骨还算硬朗,若是我把吟风那不成器的样子说给他听,他立时三刻得气昏过去。”

    赵元侃觉得有些不对,问道:“怎么,你和吟风都称呼师父为老头子吗?”

    郭浅芙将他那杯梅子酒让了让,示意他酒温可饮,道:“这原不是我们做弟子的主意。是他老人家听到我们恭敬唤他师父时定会横眉瞪眼,怒骂我们随了世人迂腐不中用的那一套了,告诉我们随意称呼,别给他那杏圣山庄沾了书生酸臭气。”

    赵元侃不由得瞠目结舌:“令师,还真是……与众不同啊。”说着顺手接过郭浅芙递过来的酒杯,啜饮了一口,便僵在了那里。

    诡异的场面并没有持续多久,郭浅芙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边笑边捂着嘴,笑得微微有些发咳。

    “端给你之前我尝了一口,发现甜腻过了头,但我第一次亲手酿制的梅子酒不能就这样倒掉了事,”郭浅芙拭着眼角笑出的泪花,“方才引着你说了这么多的话,就是让你不经意间接过我的酒,一定得让人尝过才算完呢,不然岂不失了意趣!”

    赵元侃澹澹的笑容胜过波光浮曳的清澈明亮,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从初涉朝局那一刻开始算起,从来只有他算人,不料今日却也被人摆了一道。好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子,发觉梅子酒味道过甜后竟然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与他攀谈,言语间将他的心绪激得上下起伏,一番话中既有敲打试探,亦有调侃玩笑,此前的暗藏机锋竟都是为这坏坏的简单捉弄而做的铺垫,实在教赵元侃很想看看她那古灵精怪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郭浅芙就这样安静坐在赵元侃面前朝他淡淡微笑,笑颜在幽暗的瞬间闪亮起来,好似珍珠淡淡的辉芒流转,恍若烟霞如霭笼罩。落花悠悠香气隐隐,她的发丝被山风悠悠卷起,宛如山茶绽雪,身姿翩翩若瑶台月下临风而立的仙子。

    那样澄澈、调皮、狡黠的笑意一瞬间击中他的灵台,蓦地清明,如醍醐灌顶:他千方百计要索的那个机缘的因,竟被他找到了。他与她本是一样的人啊,在这世上经了太多波折和坎坷,所以炼得了一身的心计和手段。饶是这样的复杂的人,也不过是想保护心中最初那至真至纯的一部分罢了。他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会爱上她。他注定要爱上她,正如她绮音下弹奏的风雷之声,她冰雪玲珑的慧思下掩藏的竟是那样干净的一份纯真,风刀霜剑逼得她练就了千般变化,可内心却还是洁白如初。

    之前的赵元侃未曾觉得婚姻之事有多大,他的婚姻不过是一场利益的交换罢了。或是重臣之女,或是做出极大牺牲的心腹,他都认为她们没有什么分别。直到他遇见了浅芙,遇见她之后他再也不觉得她与那些女子没有差别,她是不同的,他第一次萌发了择一人终老的想法,他从未再想过娶别人,唯有她。..?

    这些年的寒夜孤衾似乎瞬间都有了理由,一个人跋涉了这么遥远,竟只是为了与她的遇见,他几乎要怪她教他寻找了这么多年。还好,还好,他心想,携一人白首,而她注定是被他找到了。正如佛偈“种如是因,收如是果”,的确,出家人不出妄言,她是他的缘因,亦是他的结果。来处去处,总之都是她了。

    赵元侃面部轮廓的线条柔和了下来,温文而笑,纵容着她的胡闹:“其实味道还是很好的,只是糖加得多了些,反而破坏了梅子酸酸的味道。”

    郭浅芙“哦”了一声,眼神倏然明亮,那熟悉的语气让她想到了一些久远的往事,记忆中也有这么一个人明明在其他人面前威严无比,但在她面前总是笑呵呵的样子,矮下身来给她做骑乘的高头大马,对于她的任性玩笑总是一点脾气也没有,可惜这个人已经不在了。慢慢地她的眼睫湿润,浇灭了眼中如蜡烛燃烧的火焰,抿唇一笑,如玉树琼苞堆雪,又被春风春水浸洇透了,万语千言只化作齿间的低叹:“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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