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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切骨仇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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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在他怀中,轻轻地摇头,笑容浅浅,却极美,似在宽慰他,但声音像腊月寒梅,渗着冷意:“抱歉,我不是个好妻子,害你昨夜为我担心。若我真的遂了凶手的意就这样倒下了,你该怎么办才好呢?既然我还活着,我就一定要为祐儿报仇,也要为你好好活着。杀了祐儿的凶手现在在哪里?”

    揽着皇后腰间的手臂,皇上突然就收紧了,心口如被千斤重石压制般难受。他何尝不知,以皇后现在的身体去那冰冷的地陵定会熬不住,但他阻拦不得,如果现下皇后不是为子报仇心切的话,恐怕早已倒下。

    夫妻连心,皇后瞬间明白皇上所想,目前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她去往森冷的地陵,妥协道:“我现下就算有十分心力,也只能使上三分了。你昨夜目不交睫,也是疲惫得很。不如你我今天暂且先养足精神,明日一同前去。”

    皇上的眸光温润,轻轻揽她在怀,声音若碎玉断金,清朗低沉:“朕心里一直相信,你会醒过来的。朕的浅芙,那么聪明,怎么会陷进敌人的圈套,做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呢?”

    翌日清晨,经简吟风的汤药治疗和皇上的精心照顾,皇后脸上渐渐有了气血之色,不再像前夜那般苍白。温水净面后,和皇上一起在椒房宫用了早膳。皇上一早就吩咐了椒房宫的小厨房准备了乌鸡汤、血燕窝和红粳米等适合病人调养的食物。皇后虽然胃口极差,但为了有精神调查杀害祐儿的凶手,勉强咽下了几口,便就着容予的手用丝帕擦干净唇角,接过愁予捧着装着漱口茶的玉杯,匆匆漱口。

    袭予等到皇后用膳完毕,举着盛放衣服的花梨木雕万福万寿的托盘,请皇后更衣。那是一件浅蓝色银纹百蝶穿花的上衣,腰身紧收,下面是一袭天青绣白山茶的长裙。饶是颜色寡淡如此,皇后还是蹙起了秀眉,只觉得刺目。以往都是袭予专管她的穿着,她不喜艳丽,崇尚简单,袭予也素知她心性。袭予拿来什么,她便穿什么,从不挑剔。今日皇后还是第一次不满意袭予的挑选,一言不发,径直走到沉香木雕并蒂莲花玻璃碧纱橱后找来一身素衣,发髻只拿一支普通银簪定住,璎珞宝石统统弃之不用。袭予跪在地上有些羞愧地低着头,皇上见状怜惜地凝视着皇后,温言对袭予说道:“与你无关。浅芙她,是想念祐儿了。你去将皇后那件珠暗紫妆缎狐腋大氅找来给朕。”

    地陵是用寒冰堆砌,阴寒至极,吞吐的空气中都带着白色雾气,只有这样才能让尸体短时间内不朽。因前夜帝后匆忙归来,皇后又身染重疾,皇上昼夜服侍,如此重大的案件无人敢私自做主,于是刺客的尸体和二皇子的尸身一道被送来了地陵。

    刺客异域人的样貌十分明显,眼窝很深,鹰钩鼻挺拔,颧骨高,大大异于中原汉人的长相,当是来自夏国或是辽国。

    地陵昏暗的烛火摇曳着,蜡油随着燃烧流淌下来,凝固在烛台边。皇后纤长的睫毛轻颤,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一片暗影,透着几丝鬼魅森冷,一言不发地穿上皇上披来的珠暗紫妆缎狐腋大氅。一旁的提刑官宋世卿是有些年纪的人,处理尸体的手法十分老道,涉及皇帝嫡子,更是拼上身家性命验尸。宋世卿笃定开口:“启禀陛下、娘娘,刺客的致命伤来自多处,最深的一道应是季均将军擅使的短镞银枪所致。这一枪的威力十分惊人,刺客应该是当即毙命。”

    皇上的声线里有如聚雪凝霜,格外冷漠:“即使是顶尖高手想要刺杀,在季均等一众护卫祐儿的随从里也绝不可能脱身。要想祐儿殒命,除了顶尖高手靠近祐儿片刻,借助子母蛊同归于尽,世上绝无它物可以做到。所以朕才难解,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他为何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置一个孩子于死地?!”

    提刑官宋世卿解开刺客领口的盘扣,露出他胸膛前巨幅刺青来:“陛下请看,刺客身上纹有狼的图腾,而据臣所知,唯有党项族的成年男子才会在身上纹这样一个图腾以彰显血性。不仅如此,他的身上有多处暗伤和老茧,肌肉也异常强健,想是一身武艺皆经年累月的死战所得。微臣向江湖派去的探子来报,此人在江湖上无人识得。想来不是江湖高手,那么种种证据便表明,刺客乃是贵族豢养的死士,专门负责护卫或行刺之事。”

    烛火燃得久了,地陵中有些暗,只有入口处透进一缕琉璃瓦上的雪光,笼在皇后沉静似水的面上:“一般的异国贵族有这样的财力去培养一个这样出类拔萃的死士么?只有王室才有庞大的财力和野心党同伐异,碰上主君极有手腕的,养出个专诸、要离之辈刺杀别国国主也不是什么难事。”

    声音若能噬人,大约也如皇上此刻一般:“如此一来,当是夏国或是辽国王室所为了?宋世卿,你可还有些别的发现给朕听?”

    宋世卿忙躬身道:“臣在刺客衣袖内侧发现了轻微的划痕,不知是被何物所划。只听说夏国曾经一度流行过袖刀这种武器,将暗器内敛于袖,威力虽不是十分惊人,在近距离亦可使敌人毙命。后来由于一位夏王恐怕奸臣上朝时意图不轨,将此物藏于袖中,为人所不察,故明令禁止了。无论朝堂还是民间查的都很严格,袖刀渐渐就无人使用了。”

    皇后眉梢眼角皆是雪亮如刀刃的恨意,唇角轻轻扬起,比地陵里面的温度还要冷上几分:“辽国上下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本宫在时,修订刑律,严禁关防。只要辽人手中有党项武器,全部丢入死牢,武器销毁,制作武器的工匠剜目、剁手、灌哑药。看来,他是个夏人无疑了。嵬名元昊,很好,在本宫面前耍这种阳奉阴违的把戏。”说罢靠近刺客身边,细细打量,蓦然在刺客的耳后发现了一处奇怪的图案:一朵绽放的小小梅花,像是在掩盖原本在那里狰狞的一道疤。

    皇后蹙起蛾眉,感觉这朵梅花图案有些熟悉,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何渊源。嵬名元昊背信弃义、首鼠两端的无耻行径已经将她折磨得似要发疯,她也不畏地陵的寒冷,不顾皇上的劝阻缓缓走到祐儿身边,怔怔地看着他,唯有眼泪汩汩地、默默地滑落下来,连绵成珠。皇上知道现下如何劝说都是无用,只能默默抱住她,任那眼泪满满地浸湿了他的衣裳。地陵本就寒冷不堪,被皇后眼泪打湿的衣裳前襟潮湿得似要结冰,他并不在意,只是希望能用他的体温为她稍稍抵挡一下地陵寒气的侵袭。

    过了良久,皇后的哭声渐渐止了,回过神来,看见皇上的目中尽是怔忡悲伤之态,几乎化作不见底的深潭,痴痴瞧着她。皇上这样疲惫而伤感,软弱而茫然,此刻他不再是睥睨众生于权力之巅的九五至尊,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失了孩子的父亲。那样凝着她痴惘深情的眼神,那样痛惜深刻入骨的哀伤,瞬间勾起了皇后对嵬名元昊的烈火般的恨意。

    皇后抹了脸上的泪珠,周身散发着肃杀之气,轻声道:“我要让元昊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那声音很柔和,却比地陵里的寒气还要骇然三分。

    皇上的身上此时有一种炽热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他抚摸着皇后的脸颊,温声道:“你尽管去做。即便是动用军队,朕将虎符搁在哪里你也是清楚的。”

    胶凝的气氛微微叫人窒息,皇后微微地眯着眼睛,有一种细碎的冷光似针尖一样在她的美眸间射出:“大宋的将士皆是忠勇的儿郎,我不会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去讨元昊这卑鄙鼠辈的债。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祐儿在天上是会怪我的。”

    有须臾的沉静,听得地陵内风声漱漱,有刮耳之音。地陵光线黯淡的疏影里,皇上的眸光深邃如无穷黑洞,幽远难测,隐隐透出一缕剑光,冷硬锐利,直刺那刺客的尸体:“浅芙,你需要朕怎么做?”

    素白的裙裾散若流云轻轻掠过汉白玉的地面,砖面光可鉴人,映出皇后美艳冰冷的容貌:“为祐儿复仇的事是我作为一个母亲的最大心愿,我如何覆灭他党项王室你不要插手。我只求你一件事。”

    皇上英俊的眉眼铺开一层春水般的温柔,声线清润:“你说就是。”

    “我求你,不要追封祐儿为太子。”皇后一双清亮的凤目盈盈含泪,似有一丝清愁萦绕不去,但那坚决之色却如一簇燃烧的火焰,美得惊心动魄。

    “什么?!”皇上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的妻子,眼底有冷冽的惊痛:“浅芙,为何?祐儿是朕的嫡子,也是朕最心爱的孩子。纵然他没有等到朕立他为储的年纪,朕连他去后的哀荣都不能给吗?”

    皇后似是疲惫极了,深深凝眸,下一刻却是俯身而拜,曲水发簪上的流苏沙沙地打在她光洁的额边,有冷清曲折的光泽。皇上神色剧变,肩膀微微一震,急忙伸手去扶。他从来不会让皇后在他面前这样卑躬屈膝,就连登基之时阖宫朝拜,他也免了皇后的礼数,让她坐在他身侧,十数年来也没有拘过她半分。结发夫妻之间,是不需要虚礼来成全的。

    这厢皇后却是执意不起,她那般坚毅的性子,心下有了主意是断不能更改的:“陛下,臣妾不愿说为什么,只拿这十数年的情分来请求你,不要追封祐儿为太子。”

    片刻,只听得皇上“啊——”的一声,伴着深深的痛苦,凝成一句长长的叹息,无限幽远哀凉地割裂静谧的时间:“朕可以不追封祐儿为太子,但他的陵寝朕必须要按照太子的制式来修建。浅芙,别再逼朕了……”

    皇后的眼泪如走珠一般溅入光滑的砖石之上,她凄楚地扯出一抹微不可闻的语调:“谢陛下。”

    “那么现在,可以起身了吗?你才大病初愈,打算在这冰冷的砖石上捱到几时呢?”皇上双目微阖,明亮的天光一丝一丝照在他的面上,他神色极沉静安详,只是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湿润的水珠。说罢,双手环住她的腰肢,将皇后打横抱起,向外走去。

    守了皇后整整一夜,又是在冰雪里浸透了全身,皇上已是风寒入体,龙体早有不适;爱子遭人暗算离世,凶手至今不能偿命,又添一心疾。如今皇上的确病体难支,需要一段时间的调养才能恢复。而他却紧紧抱着怀中的皇后,踏着平稳的步子,一步步向地陵外走去。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刀刃上一样。头部剧烈的疼痛,一下强于一下。他咬牙强撑着,对她,依旧舍不得放手。不远处的前方,就是地陵的出口,那里有脱离寒冷的暖光。

    咸平六年,皇嫡子薨逝。祐儿被以周王之名葬入永熙陵,谥号“悼献”。棺椁中陪葬了一把稀世名剑,亦是天子之剑——天问,皇上将这把剑放在祐儿身边的意思不言而喻。他几乎给了祐儿除太子之位以外的一切尊荣,祐儿的陵寝以太子的制式修建,威严尊贵更胜先帝。一位大宋王朝史无前例雄才伟略的继承人只在史书上留下了寥寥数笔。他的存在,就如同一场梦一样,梦醒了无痕,只在帝后心上留下深深的伤痕。

    我时常在皇帝上朝之时去椒房宫中探望皇后。椒房宫是死寂的沉静,不复往日的生气,所有祐儿的东西全部被皇上吩咐撤去,以免皇后触景伤情。宫女太监走路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动作和声音,生怕惊扰了皇后思子的情思。祐儿去后,皇后的身子一直不好,殿中草药的苦涩气味挥之不去。皇上除每日的朝政之外,几乎都守在椒房宫,亲自侍奉汤药,唯恐她有什么闪失。

    宫廷里如一潭深水般平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泛起一丝浪花。每次前往椒房宫开解皇后,我都要再三斟酌衣着饰物,既怕鲜艳冒犯祐儿,也怕太过素淡引得皇后伤心。到底是我多心,虽然皇后自己平日里总是一袭银白的吹絮纶平衣,只挽一个扁平简单的圆翻髻,横贯一支镶珠银簪,

    妆容亦寡淡至极,但她从不苛求他人为祐儿服丧。

    有一次后宫给皇后请安时,徐美人戴了一支甚是华丽的玫瑰簪子,皇后只一笑了之,可怜徐美人没有见罪于皇后,却在请安结束退出椒房宫时被从垂拱殿匆匆赶来看皇后的皇上瞧见。皇上勃然大怒,剑眉深深地蹙起,冷若寒霜:“皇嫡子刚刚去了,你就敢带这样的簪子在皇后面前招摇,诚心拿刀子往皇后心里捅吗?你这个贱人还有没有心肝?滚回你的宫里呆着去,没有朕的旨意,以后不要出来了!”徐美人满脸泪痕,还未分辩一句便被侍卫押了回去。

    皇上一身风尘仆仆地进了椒房宫的门,他肩头的紫貂大氅落满了白雪,俊美的面孔也沾染上了冰晶,容予在门口替他解下大氅,他屏住了呼吸,努力掩住愠怒的神色,大步流星地朝皇后的寝殿走去。

    “方才椒房宫外好大的阵仗,你处置徐美人了?”皇后接受过后宫嫔妃请安后倦怠乏力,便宽了衣歪在粟玉芯苏绣软枕上,一头乌黑如云的青丝并未挽成发髻,闲散散垂在枕边,因是卧床,只披了一件月白蝶纹束衣,结了一枚蓝色山茶结,唯有胸前一抹藕合抹胸带了些明亮颜色,更显得肤白如雪,眸似星辰,唇色却苍白得有些黯淡,“祐儿才去,我们身为他的父母还是要为他积一些善德,以后那些无心之失你最好宽宥了吧。”

    皇上慌忙奔了过来,捧起她的脸:“你不必挂心,朕自有分寸。”他动作轻柔地揽她入怀,俊容上落了层阴霾:“若非如此,朕刚才绝不会只罚她禁足那样简单了。”

    皇后默默出神,神态恍惚。她这些日子清减了不少,哀伤之状令人但觉芙蓉泣泪、风露清寒,恨不能万艳同悲、千红一哭。半晌,她低低开口:“元昊那奸贼欠我们的债,是时候让他百倍来偿了。”

    皇上唇角勾出一缕悠远淡漠的笑意:“浅芙打算让他如何来偿?”

    目光平静如死水,看不清一丝情感的涟漪,皇后轻轻一笑,似一朵娇弱的花开在唇边,风姿楚楚,也冰凉刺骨:“这一次,我要让他党项王室父子阋墙、宗室倾覆;我要让他世世代代都是夏朝之耻、遭人唾骂;我要让他哪怕是死了都魂魄难安,为自己断送了后代逐鹿中原的机会而悔恨!”

    皇上颀长的身形一震,旋即垂下目光,思忖良久,轻轻道:“朕能为你做些什么?”

    皇后眸色微凉,如披秋霜:“此事你我不必亲为,元昊逆了天道,自有苦主来寻他的仇。我们不过成一个推波助澜之美便好,免得脏了手恶心。”

    寒冬腊月,殿内即使生了地龙,犹觉清寒。皇上为皇后紧一紧身上的披风,温柔凝睇:“看来你心中早有计较。”

    皇后伏在皇上肩上,与他交握双手,低低在他耳畔细语,婉转柔和:“很快宫里就要来一位贵客了。我信中嘱咐她前些时日动身来京,毕竟路途遥远,抵达汴京想也得是三月。那时候,可巧正是春季,但党项一族,怕是无法安然度过这个寒冬了。”

    皇上愈加握紧皇后的手指,下颌一低,便吻上面颊来:“朕当你这几日为何如此平静,原来是在等人。”

    皇后有瞬间的失神,似湖心的莲花被水波漾起细密的涟漪,晃碎她清丽的容颜:“我有好多年不曾见她了,等一等倒也无妨。但有一样我得说在前头,她不喜见生人,等她来时,我会派人将她接入椒房宫,你不必召见她。”

    皇上抬起手腕为皇后梳理一下额角的乱发,抚一抚她的脸颊:“你安排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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