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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神鬼计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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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春那日,我接到皇后的懿旨,召我前往椒房宫。我心下略有疑窦,自祐儿去后,皇上怕皇后过于劳累伤身,已下旨吩咐除后宫问安之外六宫嫔妃不得以琐事到椒房宫烦扰皇后,故而我也去得少了些。皇后失子以来,这是第一次明旨召我去椒房宫,不知是何缘由。

    椒房宫一如往日富丽,一重重金色的兽脊,梁柱皆绘成凤凰翔天的吉庆图案,那凤凰绘制得栩栩如生,彩绣辉煌,气势姿容并不在皇帝视朝的正殿大庆殿屋脊上盘桓的金龙之下。可是,在我眼中,椒房宫里没了祐儿的嬉闹,整座院落都变得寂静无声,连带着院子里的奇花异木都失去了蓬勃的朝气。在皇后心里,可能亦作此想。

    我屏息进入正殿芝兰殿,皇后在半人高的梳妆镜前端坐,那镜子的鎏金扶臂上雕刻着一派花好月圆。我在她身后谦卑低首:“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恭祝娘娘凤体康健,千岁金安。”

    皇后背对着我,按着刺金袖口,言谈倒也和气:“妹妹请起。这些日子本宫不曾召你,你便不常来椒房宫了,可是我这椒房宫招待不周了么?”

    我再次欠身,含了几分悲意:“娘娘错怪臣妾了。祐儿去后,我亦是寝食难安。若贸然到椒房宫请安,恐姐姐见了我又想起这伤心事来。纵然我来了,”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将落未落,竭力忍着,“也不过是我与姐姐执手相看泪眼,白白添了两个伤心人罢了。”

    皇后转过身来,将我扶起,笑意疏淡,带了光影的阴翳:“本宫何尝不晓得你的心意,祐儿是你一手带大,与你的情分只怕与我这个母后相比也不遑多让。你入宫这些年来,我早就将你当亲生妹妹一般来看,才对你的期望与别人不同,所以今日即便我们姐妹两个相见会伤心,也要叫你过来一趟。”

    我见她说得如此恳切郑重,方敢抬头看她,却不想竟然被她今日的美丽当场摄了心魄,定格在那里。我素来晓得她极美,倾国倾城一词天底下只有形容她才最为妥当,但她今日的装束实在大大不同于以往,真正将她那夺目的容貌彰显得淋漓尽致:

    迷离繁花丝锦制成的芙蓉色广袖宽身上衣,绣五翟凌云花纹,纱衣上面的花纹乃是暗金线织就,点缀在每羽翟凤毛上的是细小而浑圆的蔷薇晶石与虎睛石,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透着繁迷的皇家贵气。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用金镶玉跳脱牢牢固住。一袭金黄色的曳地望仙裙,用蔷金香草染成,纯净明丽,质地轻软,色泽如花鲜艳并且散发出芬芳的花木清香。裙上用细如胎发的金银丝线绣成攒枝千叶山茶和栖枝飞凰,刺绣处缀上千万颗珍珠,与金银丝线相映生辉,贵不可言。..?

    散若墨缎的长发挽成惊鸿归云髻高高盘起,其上左右两侧各插着四枚金簪,头顶正中插着百鸟之王——凤凰,下坠出的一枚红宝石正巧点在额心。颈项之上带着双凤朝盘琉璃璎珞,更显得眉似远山、眸若星辰。妩媚姣妍,遍体璀璨,倾国之貌,艳绝天下。

    一时间我不禁看得痴了,皇后不得已轻敲了一下我的额头,我才如梦初醒,羞恼于自己的失态,尴尬地开口:“姐姐如今终于肯盛装打扮了吗?依我之见,虽然前些时日姐姐素衣简髻也雅致清绝,到底不若这样华贵妩媚的妆容更加风华绝代。”

    皇后闻言一怔,纤纤玉指抚上倾国之貌:“祐儿去后,我病了这些时日,看见那些脂粉钗环便不大安乐,所以一直素面朝天。然而今日,她来看我,我却不能露出一点病色,免得她担忧。而且,今日权当是本宫向元昊宣战的第一日,又怎会病恹恹地去给祐儿复仇?”

    我神色剧变,肩膀微微一震:“姐姐是要……,那么今日的贵客究竟是何人?我在场会不会搅扰到你们?”

    皇后淡淡一笑,如梨蕊含雨,遮不住的清愁,自祐儿去后,我再未看见过她直抵心底的欢喜:“这位贵客,是我的幼妹,耶律延寿女。瑾璇你稍后便躲在屏风后面,我叫你来自有用意。”

    甫天亮的时分,因着殿中高阔,光线依旧有些晦暗不明。清亮的晨风透进来袭予恭敬的通报声:“娘娘,贵客到。”我会意,搅裙快步行至凤座的六扇“八瓣折枝玛瑙山茶”屏风之后。

    骤然打开的殿门似涌进一天一地的明光,照得殿中的人一瞬间几乎睁不开眼睛。来人行礼如仪,我微眯了双眼,看着逆光中步入芝兰殿的女子,视线恰恰落在她微抬的面庞上:她俊眼修眉,顾盼神飞,一袭透着淡淡紫色的素罗衣裙,裙子上绣着灿若烟霞的海棠花,腰间盈盈一束,益发显得身姿纤如柔柳。发式亦简单,只挽着一枝金崐点翠桃花簪,长长流苏更添她娇柔丽色,有一种清新的自然之美。

    辽朝三公主的美丽并未使我惊讶,我真正心神巨震的是仔细观察后,发现她与皇后容貌上令人心惊地有三分相似。这三分相似极有讲究,若将二人分离来看,延寿女虽姿色动人,亦不会抢去皇后倾国之貌的半分风头;可巧正是这三分相似,若有人在看过皇后的容貌之后再见到延寿女,便会不由自主地将二人神似之处在心里成倍扩大成五分相像,恍然如皇后临水自照的影子。

    耶律延寿女见到皇后之后如我一般定在殿中,凄然一笑,喃喃道:“长姐,光阴是不是忽略了你的存在?你与十二年前,并无什么分别,不像我心如死灰,好像已有老态。”

    皇后眼眸潋滟,含了一缕凄楚,婉转柔语:“你当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面就不必说这种奉承的漂亮话了。我已过三旬,而你今年不过二十二岁,正是花朵一样的年纪,怎么就有老态了?”

    此时袭予在皇后下首设了一张沉香木的太师椅,正欲迎延寿女落座,皇后玉手轻扬,示意袭予将椅子撤回,嗔怪道:“我素日里病得发昏,袭予你也这样糊涂。延寿这丫头从小就喜欢黏着我,教她坐得离我那么远,她怎么肯?你不必忙碌,我们姐妹整一纪不曾谋面,就让她坐在我身边陪我叙话罢。”

    延寿女闻言十分动容,一滴剔透的泪含在眼中:“我有多少年不曾依偎在长姐身边了?听长姐方才所言,我那小外甥究竟是怎么了?”

    “祐儿他,在我与陛下易水行猎的途中,遭到了一个夏国刺客的暗杀,已经殒命了。”皇后言谈平静,低垂的明眸中,却是一片空洞清冷。纤长如蝶翼的睫毛轻颤几下,大颗的泪珠便滚落下来,苍白的唇轻轻颤动。

    “什么?!元昊那个竖子他怎么敢?!”延寿女的身子一颤,颤抖着握住凤座上的扶手,贝齿几乎将嘴唇咬出血丝来,“姐夫的武功我是知道的,天下间恐怕难有敌手,谁又会在他手下杀了祐儿?”

    “延寿,你应该知道子母蛊吧?我刚劝服元昊退兵修约,在返回的路上,祐儿与季均赛马,那刺客突破重重护卫,拼死靠近祐儿种下子蛊,而后便遭到了击杀,我的祐儿,他也……”皇后用手掌紧捂住唇,泪顺着指缝流淌而下,倾泻了满满的心碎和绝望。

    “我知道元昊那奸贼心狠手辣,却不想他歹毒至此,竟连一个孩子也不肯放过!”延寿女的眼底似焚了一场泼天业火,宛若沾染了鲜血的红莲妖艳地盛开,“长姐,祐儿的仇不能不报!长姐如母,你亲自教养我们长大,我们这些弟妹也一向以你马首是瞻。但凡用得到我的地方,长姐尽管吩咐。”

    皇后执着延寿女的手,眼中有爱怜溢出:“我不愿强迫你违背自己的心意。只问你一句,野利遇乞死后,你的心真的也跟着去了吗?”

    延寿女虽不解皇后此话何意,却也是被勾起了心中最深的那道伤疤,靠在皇后的肩上,好像还是七八岁的小女孩那样抱着长姐肆无忌惮地哭泣:“长姐,你知道我有多爱他。二十岁那年,我在夏辽两国的宫廷夜宴上第一次见到了他,彼此就两情相悦,情定终身。为此不惜与母后决裂,气得她对外宣称我病死,从此辽国再也没有三公主。

    我满心欢喜地以为毕生有了依靠,可元昊那奸贼却忌惮他军功卓著、功高震主,竟然设计害死了他!英俊檀郎转眼就成了一具尸骨,我恨到了极点,却拿他没有办法。他是夏国高高在上的王,我却只是罪臣野利遇乞的遗孀,拼我一人之力终究奈何他不得。我今天才知晓,原来祐儿也是为他所害,我恨不能立刻闯进宫去,杀之而后快!”

    皇后的眸光温润地锁在她身上,半晌呵气如兰:“我早该知道我的妹妹决不是遇折则弯的懦弱性子,野利遇乞虽死,你为他报仇雪恨的热血仍殷。何况我刚才无意间触到了你脉象中的胎动,你腹中有了野利遇乞的孩子,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将我们姐妹俩与元昊的这一笔帐彻底清算个干净!”

    延寿女听得面色凝冷,周身戾气勃发,看向皇后的目光瞬间如被点燃的火焰,毫不掩饰的是对元昊的雪亮恨意:“为了长姐和祐儿,为了丈夫和孩子,我这一己之身还有什么可顾忌?长姐,我求你将全盘计划告知于我,你自小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你的话我岂有不听的道理?”

    皇后一番话语速不快,声音轻缓,却是酝酿了一场真正的风云诡谲:“延寿,此事急不得。要一雪这切骨之仇,你是最佳的复仇人选。元昊曾掳走祐儿威逼我下嫁夏国,嫁与他为王后。虽然我不知道这里面他的真情有几分,但凭着他那可怕的征服欲,你有这与我相似的容貌必会吸引他为你倾倒,关键是你如何搭上他的线。

    我会给你一些金银财宝,你只消拿着去贿赂权臣没藏讹庞,我给他准备的宝物他一定会喜欢的。你不必向他隐瞒野利遇乞遗孀的身份,相反你要借着这个身份向他显示你有多么孤苦无依,希望求得元昊的垂怜。没藏讹庞见到你的容貌,自会发现这是笔只赚不亏的买卖,也许他会认你作义妹或是使用什么别的法子,将你献给元昊。

    入宫后,你要不着痕迹地让元昊发现你的容貌,引得他与缠绵悱恻,让他认为你腹中的孩子是他的骨血,从而给这孩子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或许不久以后的将来,你的孩子会成为夏国之主。”

    我与延寿女皆是一惊,只觉得一股阴冷的感觉慢慢地爬上了脊背,寸寸盘绕深入,像是要冻结了骨髓。皇后的心计手段,实非元昊所能抗衡,这一局,元昊必败。

    “长姐所谋,果然棋高一着。走一步看十步,轻而易举便可控制全局,我只能拜服。可是长姐,”延寿女迟疑地开口,“我毕竟已怀有一月身孕,如何才能不教元昊发觉?”

    阳光柔和地泻在皇后轮廓分明的脸上,那一张素白的面上淡淡地施着脂粉,反倒有一种浅浅的桃花似的红,目光幽幽,直望进延寿女心里:“这倒不打紧。一月的时间足够你与元昊有肌肤之亲,这时你还并未显怀。至于以后么,我入宋宫以来,从小翻烂了的兵书和国策早就束之高阁,唯有每日读些前朝秘辛来打发时间。史书上有载,汉灵帝的王美人因为惧怕何皇后的威势,有了身孕也不敢言说,每日生绢束腹一直瞒到了生育之时。你也不必每日束腹,只消瞒上两三个月便可。你腹中是我的亲外甥,我断不会让他受到一点伤害,束腹得法的话亦能防止腰骨前凸,是有益无害的。”

    延寿女涂着豆蔻的指甲紧握得几乎要断掉,她恨声道:“我知道长姐一心为我。纵使有朝一日我儿能入主夏国,但元昊日日在我眼前活着,我怎能咽下这口气?”

    皇后眸色幽深,韶华妙龄下的风姿动人:“我是一定要置他于死地的。你到底年轻,不晓得一剑刺穿头颅恰恰是最得解脱的死法,我岂能白白便宜了他?我的想法是一箭双雕,不若让他的太子宁令哥来动手。这样一来,太子弑父杀君,嗣位无望,没藏家族在你身后支持,你的儿子便顺理成章接管夏国;二来父子反目,元昊遭亲子杀害该是怎样的死不瞑目?而且也不用脏了我们的手,便能让他受尽折磨。”

    我耳中轰地一响,直如打了个响雷一般,无数细小的虫子嗡嗡在耳边鸣叫着扑扇着翅膀——父子反目?皇后究竟有何底气敢想这种天方夜谭?但我知道,她一向胸中自有丘壑,文韬武略更是世所不能及,既然这么说,就一定不会是空穴来风。

    皇后终于抿出了一丝畅快的笑意,看似清纯无邪、恬然宁静,细看流光溢彩的娇颜之下竟是老练政客都不能得心应手操控的权谋诡斗:“你一定在暗笑我天真,至亲父子骨肉相连,又怎会轻易同室操戈、刀兵相向?我也是这些天来在病得不那么发昏的时候盘算的这个计划。元昊自己幼年深受党项旧俗影响,可是在掌握国政之后却效仿汉人,推行儒家教化。我也能理解他的做法,游牧民族剽勇好斗、莽撞无羁,不怪他想要借孔丘的名义来确立君臣纲常,进而维护统治。

    可是啊,延寿,他这样好的国政却还是百密一疏。党项一族向来把女人看做是繁衍生息的工具,所以只要是女人,无论何种身份,哪怕是亲生母亲,男子亦可与之欢好。而元昊,更是风流多情,将此道发挥到了极致,而儒家思想最是讲究纲常伦理,我就要在这里给他埋下这个隐患。

    他如今在国内推行儒道,你得宠之后便可以亲自教养他的太子以儒道,想必此举定能得他欢心,他也绝不会怀疑什么。到时候,太子长成,到了可以跟他的父王分庭抗礼的时候,我在夏国的细作便会助你一臂之力,寻一貌美女子许配给他作正妃。天长日久总会教元昊瞧见,到时候翁夺儿媳,太子又是深受儒家思想教化,怎会咽得下这口气去?经过有心人的一番挑拨,也就到了我们坐收渔翁之利的时候了。”

    延寿女听得这布局严密又天衣无缝的绝妙设局已是惊魂未定,被冷汗濡湿的鬓发在脸颊上有黏腻的触感,像一条冰凉的小蛇游弋在肌肤上,那种汗毛倒竖的恐惧如此真切。她就知道,虽然她的长姐平时总是如一株摇曳于雨后空谷的幽兰般淡然无争,但是一旦决定要争,以她的才华和智慧,恐怕只有神鬼才能掖其锋芒。

    延寿女站起身,伏在皇后脚下,盈盈拜倒:“长姐,此去经年,我们姐妹恐怕是再难相见了,延寿在此拜别。”

    皇后堪堪伸手去扶,微笑恬然,是最合宜的一国之后的气度:“你是长姐最疼爱的幼妹,长姐必不会使你在夏国孤立无援。袭予,你去把本宫梳妆台上那个描金缠莲纹的漆盒找来,里面那张纸上记载了我在夏国布置的耳目和暗桩,现在全部交给三公主。”

    延寿女手腕上的银镯扣着蓝田暖玉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长姐放心,我必不会辜负所望,定要为祐儿和我丈夫讨回一个公道!”

    她告辞,进退得宜,辽国帝姬的高贵和尊严在她身上没有遗落半分。虽然临行前泪水涟涟,但还是毅然踏上征途。原来皇后姐妹一脉,都是这般坚毅刚强的性子,这不禁让我对生下这样两个钟灵毓秀般女儿的萧后越发起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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