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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归去来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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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阙看到这一幕表情好像很畅快,直到确认眼前的皇上是真的倒了下去没有气息时,竟然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简吟风素知他性情乖戾,却不想皇上因他而崩逝,他却能如此开怀,此时恨到了极点,咬牙道:“师父究竟和陛下有何冤仇,竟要下此毒手?就不怕师姐醒来后,会因陛下的死怪师父吗?”

    “怪本座?”江阙哈哈一笑,并不多言,疾步走到皇上身边,掰开他的下颌,用力顶开他的齿关,有一股腥热的东西沿着嘴唇的缝隙蜿蜒淌下。杏圣的眸光沉了沉,没头没脑地自言自语:“他竟然将血全都吞了下去?是怕朝辞瞧见担忧么?倒还有几分担当。”

    榻上的皇后双眼紧闭,气息若有若无,月色从蒙了素纱的窗格间碎碎漏出,温柔抚摸上她的脸颊,愈加照的她的面孔如山茶花一样洁白而单薄,仿佛死亡的气息茫茫浸染。江阙怜爱地看着她,满是慈祥温和:“辞儿,你必是像他爱你那样的爱他。师父知道你的性子,他死了,你怎会独活着?放心吧,师父不会去杀一个爱你逾越性命的人的。”

    简吟风一时无法接受他这没来由的话,艰难地问道:“师父此言何意?陛下他不是已经服下鸩毒了吗?”

    江阙闻言瞪着他,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怎么这般无用?要是辞儿醒着,她定会看出那药粉是曼陀罗花粉制成,除了会让人不停吐血之外,服下后还会如死了一般,呼吸全无,昏迷一夜之后自己就苏醒过来了。为了辞儿他也是心力交瘁了这些时日,且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简吟风讶然,随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抱怨道:“师父您老人家实在是太能戏弄人了,我刚才吓得魂儿都没了。”

    “你当本座是真的不想要了他的性命吗?明知辞儿将与萧后的母女情分看得很重,还决意要出兵辽国,害得辞儿急怒攻心,差点就要没命了。本座只不过是看辞儿她虽在昏睡之中也牵挂着

    他的安危,于心不忍,故而在袖中将鸩毒换成曼陀罗花粉试他一试罢了。”

    “陛下他也是心疼师姐,想要为她向萧后出一口气罢了。”简吟风见师父错怪皇上,不由得反驳道。..?

    “辞儿的眼光不错,这个夫婿倒确是人中之龙。不仅对她痴情一片,而且思虑缜密、目光长远,又是个打碎了牙也要往肚子里咽的刚毅性子,如此人物配我辞儿,方才不算辱没了。”江阙打量着面容憔悴但依旧气度高华、容貌俊朗的毫无指摘之处的皇上,由衷赞道。

    “那师父你刚才还一口一个狂妄,一口一个小子的叫着,这是夸人家的架势吗?”简吟风瞠目结舌,鄙夷地看了江阙一眼,撇撇嘴。

    “你懂什么?本座当然是希望辞儿能承欢膝下,哪个男子都娶不得她才好,”江阙厉起眼睛,扬手就在简吟风的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还没说你呢,离了本座这几年,连曼陀罗花粉都认不出来了,是不是还欠本座的调教啊?”

    一想到师父那地狱般的授徒方式,简吟风毛骨悚然,将头摇的直如拨浪鼓一般:“徒儿再不敢懒怠了,师父还是好生歇着吧。再说,”他的目光转向病榻上的皇后,幽幽如一息烛火,“师姐病后,身边也离不开人。”

    “哼,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把辞儿交给你本座才是真的不放心。”江阙冷哼一声,终究还是郑重起来,打开随身携带的药囊为皇后诊治……

    一夜的雨到了清晨也没有止住的倾向,如注的雨水滑落,积存在阔叶芭蕉上的残雨会从青翠的叶尖“哗”地一声沥的满地。简吟风按照江阙开的方子煎好了药,亲自端来喂到皇后嘴里,确保那药一滴不剩的都被她服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就是焦急地等待她的醒来。

    “浅芙……还是没有醒来么……”

    从东方微紫的晨曦中有高贵明黄的灿烂照进幽静的内室,一个虚弱的声音轻轻地问。

    简吟风惊慌地扭头望去,清冷熹微的日光中,身着昨天那件一直未来得及更换的明黄朝服的人影虚弱的透明,苍白的面容,干裂的嘴唇,好像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站在那里,唯独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皇后,里面闪动着恐惧和脆弱的微芒。

    “陛下——”简吟风惊呼,扑过去扶住他,扶着他让他坐在皇后床榻边的椅子上。他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恐怕师父那副助眠的曼陀罗药茶,也没有让他摆脱失去皇后的噩梦。

    “你什么时候醒的?你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东西了,我叫御膳房传些早膳吧。”

    “……浅芙为什么还没有醒?杏圣呢?难道就连杏圣……也救不活她吗?”皇上的声音颤抖着,一连串地问,然而当他凝视着简吟风焦急的神色时,脑中却已缓慢地清醒过来,那些纷乱的回忆渐渐理清。睿智的头脑让他迅速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原来杏圣一开始就要救浅芙,没有真的打算弑君,只是为了心爱的徒儿试他一试。可是,为什么浅芙还是没有醒来?吟风的脸色也是这样焦急?难道——

    “浅芙……”他嘶哑着喊道,身体如冰冻般寒冷,眩晕的漆黑再次试图将他击倒……

    “……”简吟风努力挤出笑容,用力摇头,“你别慌,浅芙已经服过药了,药效还没有发挥,但是昨夜师父行过一次针,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

    “是吗……”皇上的手依旧颤抖着,声音却渐渐宁静下来。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皇后垂下的如羽长睫,她雪白消瘦的脸颊如同庭院里凋落的茶花,淡淡的颜色已然褪尽,花瓣雪白雪白,被冰凉的水沁着,透明得有种让人心惊的易逝和脆弱,让他身体内的五脏六腑都揪紧了。

    皇后的眉心略蹙,仿佛挣扎着想要醒来,简吟风反射性地跳起来,一下子扑过去,皇上顿时站起身,因为动作过猛脑中一阵眩晕,紧张和恐惧将他攫紧得无法呼吸,在眩晕和漆黑中,他双腿颤抖着走近她,他的背挺得很直,站得笔直笔直,仿佛所有的生命都灌注在这一刻的等待上。

    片刻后,皇后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睁开眼睛,秋水明眸触及到咫尺之隔的皇上,张了张口。那一瞬间皇上的心几乎跳跃而出,只盼她如往日般婉转一笑,轻盈唤出他的名字——元侃,元侃。

    然而,她终究未能叫出那个几乎要了她性命的名字,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一分一秒中,沉默下去。似是脑海中有泼天的痛楚,皇后剧烈地喘息起来,愀然作色。

    皇上手足无措,被匆忙赶来的江阙一把拉开,江阙从药囊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绣竹叶的荷包递到皇后鼻尖,急道:“辞儿,快吸两口。”

    隐隐闻得有一缕薄荷清凉的气息,更兼一点药草香气,皇后下意识地深深吸了两口,神色微微好转。江阙利索地扶她坐起来,叫简吟风去开了云起殿的窗子,又在皇后太阳穴处点了两滴薄荷油,皇后渐渐好转过来,已无大碍。

    江阙甚是不悦,怒声道:“本座只是一会不在,你们两个就弄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说着叹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罢了,你们不了解辞儿的病情,关心则乱也是有的,随我来。”将他们引到外室,内室只留袭予贴身照顾皇后。

    “师父,师姐她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见到陛下会变成那个样子?”甫一落座,简吟风就急不可耐地问道。

    “不只是他,如果辞儿刚才见的是你,同样也会发病的。”江阙端起玉瓷茶盏,轻轻吹着茶沫,缓缓道,“医者历来对心病最束手无策,而辞儿患的就是心疾。失子之痛和萧后的狠毒让她心灰意冷,若非你一直斟酌用药、控制病情,这癫狂也可要了她的命去。至于如今的状况么——”

    皇上心下一颤,仿佛一把刀在心上狠狠扎下去,生生地疼:“前辈但说无妨,如今怎么?”

    江阙略一沉吟,倦容难掩:“本座已经尽了人力,如今的种种都是天命使然。辞儿她大病一场,人事不知,对于生人靠近就会变得很激动,诱发喘疾。不知怎的,她好像只认得本座和袭予两个人。”

    这时,寝殿突然传来皇后无助的呻吟声,皇上下意识地就要回去照料,不想江阙有力的手按住他,面色复杂道:“不急,你先听本座说。”

    皇上失魂落魄地坐下,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一直不由自主地向寝殿飘去。江阙看在眼里,深感欣慰:“本座想,朝陵早就跟你说过,自她上一次失子病重康复后,如若再受刺激,后果不堪设想。”

    皇上点了点头,回忆道:“所以祐儿去后,朕一直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虽然有一段时日她精神恍惚,但还是有些神智的,倒是教朕和吟风松了一口气。”

    “不错,”江阙默默瞅他片刻,叹息如蝴蝶无声无息的翅膀,“若是辞儿病得如那时一般,本座便可以将她的神智挽回,使她恢复如常。可你在垂拱殿的话深深伤透了她的心,本就衰弱的心脉更是不堪一击,她现在的情况很糟糕。

    首当其冲的便是她的身子,与瘫痪并没有什么区别,刚才的响动怕是已经失禁了,恐怕需要人夜以继日的服侍,这身边是离不开人了。

    再则她心脉衰弱,更是受不得任何冲撞和刺激,你们平常挪动她或者在她面前说话的时候务必要小心些,哪怕是无心之失都能要了她的性命。

    还有,她曾经发病时你照顾的很周到,但本座还是要嘱咐你一句,每日要按摩疏通她的经络,一来减缓她僵卧的痛楚,不使血液凝滞;二来也是为将来康复做准备,辞儿她这样心怀天下的至善之人,老天又怎么可能不赐予她一点福报,降下奇迹来呢?”

    皇上不欲多言,微微点头,转身走进内室去照顾皇后。更漏泠泠一滴又一滴,似滴滴落在心里。每一道涟漪,都是对她的一分愧疚和牵挂。山茶金砖地上映着帘外深翠幽篁的乱影,恰如他此刻焦灼的心境。如果他不是执意出兵辽国,如果他没有让她听见,那么此时此刻,在杏圣妙手下,她应该已经安然如初。

    他是那样地想守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吃饭,看着她入眠,看着她发怔,那种幸福他可以用一切去交换。皇上的心一阵阵地滚烫温暖,有一阵的翻绞疼痛,也有一丝幸福在血液里流淌。多好,她还活着,他没有失去她,能陪在她身边,用余生照顾她,已经是上苍给他的恩赐。

    皇后此时醒着,看见方才那个不认识的人在接近自己,便不安起来,双腿颤抖,唇颚微张,涎水顺着歪斜的嘴角流淌,嘴里不停含糊地叫着。袭予不停地抚着她的胸口为她顺气,连连安慰:“娘娘,那是皇上啊,不是生人,您别急。”

    皇上凝视着皇后,目光濯濯,力道正好地为皇后按摩着僵硬的四肢,直到她停止痉挛为止。皇后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没有刚才那般激动,似是熟悉了他,潜意识里知道他不会再伤害自己了,生出几分亲昵之态来。

    皇上看在眼里,喜不自胜,在袭予端过来的瓷盆里净了手,方慢慢地将她扶靠在自己怀里,沉黯道:“浅芙,是朕对不住你,往后绝不再做让你伤心的事情。朕已经下旨叫韩琦班师回朝,并未与辽国起冲突,又修书给你弟弟,歃血为盟,允诺他终大宋一朝再不主动挑起战火。朕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解开心结,别再这样自苦了。你这般自苦,朕心疼。”

    皇后倚在他怀里,目光落在他龙袍上的金丝绣线,喃喃道:“元侃。”这一声里有几许柔情,她的手轻轻抚摸上那逸目横张的九爪天龙,眼中有了几分神采。

    世界突然变得那样的虚幻,皇上突然失去了方寸,最后的理智和全身疯狂滚涌的血液让他如同在冰与火的炼狱中挣扎。他的双臂紧紧地箍住她的身子,沙哑而颤抖着应道:“朕在,朕在……”

    神情温软得如同婴儿一般,皇后静静地发怔,再也没有言语。她的眼睛依然空茫无神,如果不是因为靠得这样近,皇上几乎不能听清她刚才的轻唤。仿佛刚才她唤她的名字,只是他的一个幻觉。

    他的心蓦地彻底地裂开了,剧烈的疼痛翻滚着。她只是在记忆里有这样一个人,却不知道这个人此刻正在她身边,心心念念祈求她醒转过来。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以为她听到了他心里的悲伤,于是轻盈宛转地唤他的名字,回应着他的期待。可是,终究还是他的一场痴想。她,还会原谅他吗?

    “现在你该知道,辞儿她病得有多重了吧?”江阙倒背着双手,阴沉地走进幽静馨香的内室,“而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要不是辞儿还牵挂着你,本座真想一剑刺穿你的头颅以泄此愤。或许她在你身边是不会快乐的了,依本座看,还是将她带回杏圣山庄疗养吧,本座也能时时看顾她。”

    皇上的瞳孔猛地收缩,心底那道黑漆漆的裂缝不断地撕裂着,那是他无法承受的痛楚。他笔直地站起身来,双目似幽暗的燃烧的簇簇青焰:“不!朕绝不会让您带走她!”

    双方对峙良久,谁也不肯相让。皇上坚定而犀利的目光终于击败了江阙,江阙怜惜地看了一眼人事不知的皇后,妥协道:“本座明日启程返回杏圣山庄,开省经阁查询古籍,寻找能彻底医治辞儿的药方,少则一两月,长则三五年,在此期间,如果听说你胆敢再一次惹她伤心的话,本座定不会坐视不理。即使从你的尸体上跨过,也要将辞儿带回。”

    皇上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凝眸于入睡的皇后,微微有些出神。明黄织锦缎袍显得他面如冠玉,君王风仪尽现,他郑重地回道:“朕以性命向前辈保证,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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