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 40 章 不相离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天才一秒记住【努努书坊 www.kanunu.info)

    翌日,杏圣启程,离开时天色并不晴朗,有剧烈的风四处涌动,乌云在天空涤荡如潮,似乎酝酿着一场常见的如油春雨,眼见着潇潇的清凉大雨就要倾盆而下。

    简吟风背着江阙的行囊,与江阙立于宋宫的玄武门外,打量着阴沉的天色,问道:“师父一定要今日启程吗?何不择一个黄道吉日再出发,再不济也得是个晴天吧。”

    “本座何尝想离开辞儿半步,把她交给你们两个无知小子照料,本座能放得下心去?但是为辞儿找到一个医治病情的方子更加重要,本座也不想拖延一刻了。”江阙无可奈何道。

    苍穹之上有雷声阵阵,大雨如注,雨水沿着殿顶的瓦当激流而下,似密密的珠帘隔住人的视线,朦胧的水雾中望出去,原本朱红色的宫墙被漫成威严的深红,倒称的金碧辉煌的宫殿有着水洗后的亮泽浮光。

    远处似乎有人影闪动,八个太监抬着装饰豪奢的垂绣额珠帘龙舆,平稳地将皇后抬到玄武门,皇上站在一旁为她撑着伞,目光眷恋如绵,不知不觉间一侧肩膀已经被雨淋透。

    龙舆上的皇后无力地倚在松软的锦被里,身上裹着厚厚的温暖狐裘,孱弱似一抹刚出岫的轻云,却不是前几日的病骨支离,渐渐恢复了那副颠倒众生的倾城绝色。因在病中,脸上未施脂粉,唯见蛾眉绀黛,秋水潋滟的浓黑眼眸在润白玲珑的面庞上分外分明,犹如两丸光芒灿烂的星星在漆黑夜空里濯濯明亮。神情亦是淡淡的,整个人仿佛不经意地描了几笔却有说不出的意犹未尽,恰如一枝笔直于雨意空濛中的洁白山茶。

    “混账,”江阙对皇上怒目而视,“大雨天的你好端端地把辞儿弄出来做什么?若是染了风寒还了得!”

    “早起时浅芙闹得厉害,朕央求很久也不肯用膳,后来朕想起来前辈今日启程,便想着浅芙是因舍不得前辈离开才发的脾气,于是允诺她用过膳后便带她来为前辈送行,她这才肯了。”皇上爱怜地凝视着皇后,仿佛拿她没有办法似的。

    江阙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伸出苍老枯瘦的双手为皇后掖了掖狐裘,不使丝毫寒气透进去:“辞儿,师父也舍不得你,等师父找到能够医好你的方子,就来看你。到时候,让这小子随便封本座个什么御医来做,师父就在你身边陪着你,好不好?”

    怔怔地看着江阙,仿佛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皇后只知道眼前这个疼爱她的老人马上要离开了,无声地哽咽。发髻上端正的红翡滴珠凤头步摇微微一动,垂下的殷红如血的珊瑚珠子掠过额头,有一阵轻微的冰凉沁心。一层一层的悲翻涌上心头,酸痛不可止,泪水潸潸而下。大滴大滴的泪珠灼热地滑落在皇后明皇蹙金飞凤华服之上,晕出斑驳的泪痕,转瞬便淹没于金丝绣纹之间。

    皇上见状急忙将伞递给身后跟着的吴章寿,从袖口探出一张丝帕,弯下身来为皇后拭去泪痕,心疼地劝解道:“浅芙,总有再见之日的……”

    江阙锐利如鹰的双眼里也有一点晶莹的光,他从手腕上解下一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数珠手串,重重绕在皇后纤瘦的皓腕上:“师父不在时,就由这串佛珠护佑着你吧。”

    枷香楠木本就贵重难得,又难雕琢,这一串却颗颗打磨得十分光滑圆润,每颗枷楠香木珠子都是一般大小,上头都精雕细琢了嵌金福字,手串中央还坠了一块大拇指宽的蝙蝠形水绿翠玉串坠,珍贵异常。简吟风看到不禁苦笑了一下,莫不是师父把整个杏圣山庄最值钱的宝贝都给师姐了。

    “好了,外面不能久留,快把辞儿抬进去吧。”江阙摆摆手,不舍地扭过头去。皇上一直担忧皇后的身体,正巴不得江阙尽早说出这句话,闻言立刻吩咐人起舆,打道回宫,临行前嘱咐简吟风好生送杏圣出宫。

    回到椒房宫中时已是巳时一刻,外头大雨渐渐止了,只余平地的湿寒之气。侍从放下了门窗上的鹅羽细帘,又有宫女拨下重重纱帷上的金帐钩,通梁而下的雪色纱帷便重重累累疏落了下来,恍若千堆软绒,隔断了外头的寒气。

    皇上把皇后抱到云起殿时发现我在这里指挥宫人收拾皇后弄脏的床铺很是惊讶,口气极和缓:“你贵为一宫主位,怎么能做这些事情呢?”

    我笑道:“只要能让姐姐舒服一些,臣妾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愁予今天给臣妾传了消息,说姐姐经杏圣妙手医治后,已经可以咀嚼食物了。臣妾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就巴巴地赶过来给姐姐做些她素日爱吃的来了。”

    皇上极高兴,不自觉便含了俊逸的微笑,低下头瞧着臂弯里的皇后:“你看你认的这个妹妹,消息倒是很灵通。朕不过就是今早才在喂你用膳的时候知道你可以咀嚼食物了,不消半个时辰,她就得了消息赶来了。”

    皇后攀在皇上怀里,长长的睫毛投在象牙般洁白的面颊上一片淡淡的影子,对皇上的话没有丝毫回应。皇上也不以为意,小心翼翼地将皇后放在收拾好的凤榻上,在她背后堆了数个拾香浣花软枕让她倚在上面,更是着意在腰部和关节处添了几个引靠之物,如此方才安稳。

    “宫里总共有七个妃嫔,有两个是皇后未进府前的老人,剩下的四个是和你那一届选秀选上来的,皇后平日里也算待她们不薄。若她们个个都如你这般懂得知恩图报,常常来照料皇后,朕也可放心许多了。”皇上睨着我,不由得叹了一句。

    “陛下言重了,侍奉皇后本就是妾妃应尽之责,从前得了陛下严旨,如今更是听闻姐姐不愿见生人,宫里的姐妹们不好来姐姐宫中打扰,”我盈盈施礼道,“但她们敬慕姐姐的心同臣妾是一样的,现下轮流在宝华殿诵经为姐姐祈福呢。”

    “难为她们有心,看来是朕错怪了,”皇上神色微微动容,金冠上翅须点了点,“叫她们来服侍朕也是不放心的,你素日与皇后情谊最深,她也并未抵触你的靠近,也只有你能替朕分忧了。也不拘着你做别的什么,只要能常常来陪皇后说说话就很好,引得她的神智早日清醒。”

    “臣妾必定尽力而为。”我恭谨答道。

    “皇后早膳吃得并不安稳,朕嘱咐小厨房做了鱼面,现下该喂给她吃了。你先跪安吧。”

    我欠身告辞,默默而去。

    鱼面,听上去很简单,其实做法考究,工序繁琐,且对主厨之人要求极高。鱼面要取云梦泽的青鱼烫熟,剔骨去皮留肉斩如泥,和在面粉里揉透了,切成面条煮熟,再浇上清鸡汤,是极费事的一道菜。

    召予和愁予轻手轻脚地摆上饭食,袭予在皇后僵硬的脖颈周围围了蚕丝巾帕。皇上接过碗筷,举箸从哥窑冰裂纹的瓷具里挑起一根面条,分成四五段,夹起较短的一段,吹去热腾腾的水汽,缓缓送到皇后唇边。皇后精神不济,张口含在嘴里,咀嚼得有些缓慢,但在皇上看来不啻于是个奇迹。他眼里顿时如倒映进漫天银河繁星,盛满闪闪晶莹,喜道:“别急,浅芙。慢慢嚼,切莫呛到了。”

    于是皇上喂得更加小心,事先还用勺子研磨几下,便于咀嚼和吞咽。皇后全身瘫软,唇舌无力,吞咽能力有些退化,一口面条在口中兜转半天就是下不去,皇上也不急,轻轻抚摸着她的喉咙,刺激她的肌肉,帮助她吞咽。一个时辰过去,那鱼面只动了小半碗,皇上见她实在咽不下去了,舍不得勉强,只能让她张口,任由食物掉在帕子上。

    寂然饭毕,各有侍女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待皇后饭粒咽尽,皇上臂弯中扶抱着她,另一只手握着碧色沁寒的青瓷茶杯递到她嘴边,服侍她漱口。皇后需偎着他才能坐稳,有些苍白的唇抿了一口茶,便有侍女上前捧了漱盂来让她吐掉。

    雨停了好久,和煦的日光慢慢地融在风里,熏得人暖洋洋的,袭予将北窗下的长榻收拾停当,过来道:“陛下,日头已经出来了,外面很暖和,不如让娘娘靠窗晒一晒阳光,小憩一会儿吧。”

    “也好。”云起殿外室大气开阔,南北长窗对开,暖风徐来,纱幔轻拂,温暖飘逸宛若仙境。皇上将皇后打横抱到北窗下的紫檀木折枝茶花贵妃榻上,在她身后靠着一个塞满了菊叶和粟米的蚕丝靠垫,伸手为她掖一掖身上的蓝锦团丝薄被,柔声道:“因着杏圣前辈要走,你昨夜里便睡得不大安稳,朕瞧你脸色都有些发白了,可要睡一会吗?”

    皇后睫毛轻颤,透过雕花窗格,凝眸于椒房宫内的花草葱茏,茫然地寻找着什么。皇上与她心有灵犀,知道她在找那些池塘里的山茶。可现在已是暮春,茶花都已凋尽,尽管百花争艳,茶花到底是不再开了。恐怕她触景伤情,也为哄她尽快入睡消减劳累,皇上随手拿起一旁的古籍,静静地向她一笑,蕴了满室温润:“睡吧,朕念书给你听。”

    他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手中握着一册泛黄的书卷。修长的手指惬然翻动着,清朗的阳光在他英俊的侧脸下投下一片慵散,选了几段先朝大家的政论文读给她,皇后的注意力终于从院落转移到了他身上,不多时便靠着引枕沉沉睡去。

    春暖时节,晨时的天色明净透彻如一方通透琉璃,被缀满新绿的枝桠隔离成碎碎的数片,庭中有缠绵的风卷过,带下枝头点点轻絮如白雪,顺势漫天飞舞。春色新绽,到处都是深红浅绿,又被数日前春雨的浸湿一染,便带了濛濛水色,愈加柔美鲜艳。

    万物复苏,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可谁也没有赏花游玩的心情,皇上的一颗心全扑在大病初愈的皇后身上。我也时常去椒房宫照顾皇后,她的状态实在令人担忧。即便只是偶然的粗喘,也有可能是痰卡在了气管里,必须要帮她把淤在喉中的痰吸出,不然便会危及性命;情绪激动或者憋尿时会流出涎水,因为那时候嘴巴已经无法闭合;下身也在不自觉地漏着,一会照顾不到便会濡湿一片。半月以来,皇上除了视朝之外寸步不离,就连奏折也是等她夜里睡去后点灯批阅。不仅要为她换尿布擦身,还要不时地为她按摩僵直的身子,更有简吟风日日行针刺激穴位。在这般精心的照料之下,皇后的气色渐渐好转,四肢也没有出现萎缩的情况,如果不是神智失聩,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这日傍晚,外头一声递一声的通报进来“皇上驾到——”,皇上微露不悦,蹙眉斥责吴章寿道:“朕不是说过了吗,以后朕回椒房宫时不要通报了,皇后心脉衰弱,受不得惊。”

    我从内殿迎出去,福下身请安:“陛下万安,臣妾见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见是我,皇上面色稍霁了几分,缓和道:“是你啊,起来吧,不必多礼。前朝有几件大事裁决,那些老臣们絮絮叨叨没个消停,一点也不管朕是不是归心似箭。皇后今日还好么,朕不在可还一切妥当?”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心中的疑惑说出来了:“表面上看倒是一切如常,只是臣妾瞧姐姐好像脸色有些苍白,可又说不出她身上是哪里不好了。”

    皇上进来的脚步便有些匆忙,一边走一边问道:“皇后身上为何会不好?是用膳呛到了还是排便不顺利?叫太医瞧了没?怎么不早早来告诉朕?”话音未落,人已经到皇后跟前,他在床边坐下,焦急道:“好好的到底是怎么了?”

    内殿里暗沉沉的,因着皇上的闯入,宫人们迅捷地把鎏金蟠花烛台上的红烛点燃。云起殿烛火上佳,点燃时也无分毫烟气散出。皇后睡得鬓发松散的容颜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皇上眼前,连同她松散纠结的蔷薇粉银线浣纱寝衣。皇后睡得衣衫不整,脖子下的几颗琵琶扣都松开了,露出清凉的锁骨。

    然而皇后转过头的那一刻,皇上却心疼得紧。因为这样娇艳的蔷薇粉,愈加衬得她面色惊惶而苍白,仿佛嫣然花瓣里一点仓皇浮动的蕊珠。皇上的语气温软,把她搂在怀里:“浅芙,告诉朕,哪里不舒服了?”

    皇后神智已失,当然不可能对他的询问做出回答,只伏在他胸前蜷缩成一团,垂着脸,带了幽咽的哭腔。皇上心疼的无以复加,他的脸贴着她的额头,沉吟片刻,召袭予进来:“你说,娘娘今日有何异常的地方?”

    袭予踌躇地看了皇后一眼,思索了很久,答道:“奴婢一天都在贴身伺候娘娘,一切如常,只不过在一刻前娘娘好像呼了声痛。可是奴婢们上上下下查看了一番,娘娘玉体并未有任何损伤啊。”

    “痛?”皇上不明白皇后的意思,只能胡乱猜着,“浅芙,是僵卧久了骨头痛吗?朕这就帮你翻身……”

    皇后见他不理解自己的意思,痛苦无法得到缓解,便着急起来,低声啜泣。皇上怕诱发她的心疾,连忙道:“浅芙别急,是朕太笨了,朕再想想啊!”

    嘴上说着,手伸向皇后的被子下面,果然干爽,恐怕是尿路憋涨之痛了。唤袭予拿来新的尿布,正欲为她按摩排尿时,皇后却发起脾气来,微喘着,任涎水横流,两条腿抽动着,打起了摆子,有犯病的迹象。

    皇上心急如焚,只能一面先按摩她抽搐的身体,一面急忙传召太医。我思忖片刻,忽然有了答案,轻声问道:“陛下,娘娘的月信一般都是哪日来的?”

    皇上闭目片刻算了算,骤然睁目失笑道:“是了,就是这几日。朕真是糊涂了,竟慌得将这事忘记了,多亏你提醒。袭予,去熬一碗杜仲贝母红糖水来,召予,去取个汤婆子来。”拂过皇后微凉的脸颊,“浅芙,朕给你换上月信帕子好吗?”

    皇后只是茫然地望着,没有反应,仿佛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皇上伸手摸向她的胯间,不一会儿已经湿了。随着针灸的刺激,如今她排尿偶尔会难以自主,大部分时间都是失禁的状态,时时漏着,却根本不自知。要给她换上草木灰作内里的月信帕子,皇后却有些不自在,一壁闪躲一壁冷汗涔涔地抽泣。葵水染红了她雪白的裤脚,宛若雪地上绽放的妖艳红梅。

    皇上的口气里带了些薄责,那薄责也是柔煦得像拂面的轻风:“躲着朕做什么?听话,别跟朕闹别扭了。”见皇后仍是闪躲,拗不过她,扬声唤我过去,沉着脸吩咐道:“瑾妃,有劳你帮忙了。”

    我忙摇头,惶恐道:“陛下言重了,这本就是臣妾应尽之责。还请陛下先出去吧,想来陛下此时在侧,姐姐是难为情的。”

    “罢了,朕出去就是。”皇上默默半晌,起身走出内室,在殿外的长窗旁坐下,背脊笔直而寂寞。我掀开被子,看见皇后下身一片濡湿,尿布上更是沾染了一些血红色,便打开尿布,耐心地为她擦拭着,手法轻柔熟练,又为她裹了新的月信帕子,更换了干净的寝衣。袭予将汤婆子拿隔热的紫绒垫子围着,敷在她坠痛的小腹上暖着。我唤婢女去请皇上前来,谁知她回来禀报:“娘娘,皇上请您过去一趟。”

    我浣了手,走出外室,见到皇上就行了礼。他搀住我道:“不必多礼,坐吧。”

    云起殿外室,有宫女焚了一把西越所贡的百花香在座侧的错金波斯纹纽耳铜炉里,淡白若无的轻烟丝丝缕缕没入空气之中,一室馥郁袅绕。我见他坐在蟠龙宝座上,才在他身侧款款落座。

    皇上身上的御用赭色缂金九龙缎袍衣襟散发着山茶花若隐若无的清香,玄色夹金线绣龙纹闪烁着金芒,明晃晃的叫人头晕目眩。他目光含笑道:“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皇后,你果真是个极妥帖的人。”

    我听他赞许,心中欢喜,含羞道:“皇上不嫌弃臣妾愚笨,侍候姐姐不周就好。”

    皇上微微颔首道:“你不必自谦,只看着皇后气色一日好过一日,朕就知你心细周到。今日若不是你想到皇后月信将来,她恐怕就要急痛得诱发心疾了,朕不能不后怕。”他的眉心蹙成“川”字,似有无法负荷的痛苦在眉心纠起,他轻轻的声音如梦呓一般,“她现在病着,不会表达,一旦有什么,朕不能立刻知道她需要什么,该怎样去照顾她,让她难受的时间短一些。”

    我不敢出声相劝,良久,缓缓道:“臣妾想着,虽然姐姐口不能言,但是总还是有迹可循的。只要时时注意着姐姐的变化,当不会有什么差错。”

    “陛下,杜仲贝母红糖水熬好了。”我使一个眼色,召予会意,适时端上一碗杜仲贝母红糖水,以劝解皇上心中的怅然隐痛,我温言道:“陛下,臣妾先进去伺候姐姐服药了。”

    皇上一见那杜仲贝母红糖水,面色稍缓:“你今日照顾皇后也累得很了,回宫去歇着吧,朕喂就是。”

    皇后伏在床上,痛得身上的毛孔都是蓬勃的冷意。身上素纭绉纱的衣裳被冷汗濡得汗津津的,几缕濡湿了的头发,黏腻地贴在鬓侧。

    “浅芙,咱们把药喝了,很快就不痛了。”皇上心疼地将她扶起来,靠在身后的攒金枝软枕上,拿起盛着杜仲贝母红糖水的斗彩莲花瓷碗,用银匙轻轻一搅,散去里面的热气,舀了一勺,送到皇后口中。皇后痛得很难吞咽,每喂一口都要确保不呛到她。皇上便喂得格外缓慢,勺子放在嘴边慢慢倾斜,让药汁一点一点地流下去,每流下去一点,便要用手按着她的下巴和喉咙帮助她吞咽。

    杜仲贝母红糖水用红枣煨得微甜,闻之令人食指大动,不似一般药汁的苦涩,皇后启唇抿了一口,红糖水流到嘴里时她咳嗽了一下,喉头僵着一下子就呛到了气管里。想咳出来也没有力气,只是张着嘴巴费力地喘着,涎水带着刚刚喂进去的的一点红糖水淌出来。

    皇上赶忙把手伸到她的后背,轻轻用力托起她,慢慢地为她扣着背。由于不敢把她完全扶坐起来,只是抬高一点就已经惹得皇后一阵痉挛。口对口帮她通着气,背后轻拍,好一会功夫,皇后才平静下来。

    一小碗杜仲贝母红糖水喂了近半个时辰才算喂进去一些,皇后已经筋疲力尽,身边虽然有煲汤的小炉,一碗红糖水也是凉了热,热了凉。她神色恹恹的,好在服过药之后痛经不再剧烈,她的头无力地歪在枕头上,唇角有银丝拉出,皇上动作轻柔地拿口水巾为她擦拭干净,而她只是木然地看着他,目光清净如波澜不兴的水面,唯见水光,不觉波动,低垂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一片如月形的鸦色,似此刻皇上黯然沉痛的心情。

    自鬼门关回来后,她瘦了好些,若非日日着紧她的吃食,每日务必少食多餐,她的身上恐怕都会是硌人的骨头。哪怕如今这样小心着意着,仍是身量纤纤,好似一阵风都能吹落的蝴蝶。

    他的眸中尽是深深的怜惜,融洽暖意中有晶亮的光,执着她的手道:“浅芙,就当是为了朕,也要保重身子,好么?”

    夜色深沉,窗外满天星光漏进零星几点,亦被红绸样的烛光绵柔化开了。他托着她单薄的身子抱她慢慢躺下,舀了一匙安神的玉蕊檀心香添在青花缠枝香炉里。那散碎的香如洁白的雪花一般纷纷扬扬散落到炉中,袅娜的烟雾好似侧层层轻纱,绵软地一重又一重恣意在重重的垂锦帷帐间,如轻絮弥漫。整个云起殿内恍若一潭深静的水,寂寂无声地安静了下去。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