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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定风波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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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临,海天都被漆成黑茫茫的一色,唯有月华隐于云后,洒下些微光亮。江州乃鱼米富庶之乡,舟马便利,常有商贾来往,于是渡口和驰道附近聚集着许多酒楼驿馆,供过路客商暂驻。此时分,酒旗和灯笼都不再招摇,守夜的伙计们一个个都躲在柜台后面打盹,熬过这漫漫长夜。

    风眠楼在这些酒肆驿馆之间一向不大显眼,酒楼的掌柜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做官无望后便在祖产的这块地皮上建了个规模不大的酒楼,一层作食客打尖之用,也有五六间普通客房,二层作上等客商住宿之用,也有七八间的光景。

    店内的伙计只有掌柜的三个儿子,厨房由妻子和儿媳们打理。本小利薄,酒楼的赚得也够一家人勉强糊口,但若是扩大经营规模,再增添人手什么的支出,可是拿不出来这笔银子的。

    掌柜的和大儿子今晚值夜,昏沉倦怠之际听到叩门的动静,忙拿起一盏烛火慢腾腾地挪到门前,一个素色衣衫的人正对着他,个子高挑眉眼舒朗,剑眉飞扬神采奕奕,客气道:“掌柜的,我们是赶路的客商,请问店里还有多少空房间?”

    掌柜的见他气度不凡,忙答道:“老朽这店里门庭冷落,只有两三位客官住店。现下,倒还有十间客房空着,一间能住三个人,客官一行还是能住下的。”

    韩琦点头:“容我问过我家公子。”说着走到中间一架气派的马车前,隔着帘子低声询问道:“公子,这家店还算干净雅致,今夜要在此住下吗?”

    掌柜的听到若青竹翠松般的一声首肯,然后便见韩琦恭谨地弯腰拉开用金线绣了水墨风荷的车帘,一位俊雅公子怀中抱着一位看不清面貌的女子从容优雅地走来,他棱角分明,五官坚毅俊美,墨色的眸子里含着淡淡的疏离,自有一股沉稳内敛却摄人心魄的光华。怀中女子的脸深埋在他的胸膛间,依稀可见黛眉若蹙,眉眼宛如画成,神色宁静如深水,说不尽的倾城殊色。宽大素雅的衣袖中垂下如藕玉臂,正兀自安静地睡着。

    公子身后跟着一干家奴打扮的随从,远远的骨子里就透露出清冷,将他隔绝在尘世之外。突然响起一道声音,温润中夹杂着点点风霜:“老人家请引路。”

    掌柜的如梦初醒,深感歉意,自责震撼于这位公子的翩然之姿,竟忘了招呼客人,所幸公子未曾怪罪,道:“公子请随我来。”

    看得出这位公子身份尊贵,不是寻常人物,掌柜的忙将他引到二楼最雅致的“天”字号客房里来。行至楼梯前,掌柜的疑惑地看向他怀中的女子:“公子,夫人这……”

    公子的眸光清凉凉地落在怀中女子身上,眼波流转间倒映着深情,简单解释道:“内子患有腿疾,不便行走。”后面简吟风背着管家找了一楼的一间客房歇下,丁谓、富弼等人正合抬一把轮椅跨过客栈里的门槛,公子颔首,韩琦将一锭金子放在掌柜的手心:“这些先做定金。”

    掌柜的和他的大儿子惊得嘴里足能放下一枚鸡蛋,二人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推辞道:“公子折煞老朽了,根本用不了这么多。”

    韩琦笑着将金子塞回掌柜的手中:“我们夫人腿脚不便,恐有叨扰之处,多余的就当做补偿了。”

    掌柜的推脱不过,只好收下,惭愧道:“一会老朽和犬子就将门槛平了去,再在楼梯上钉上木板,好方便夫人的轮椅进出。”

    公子也不多言,抱着怀中女子径直走到房间里,只留了两个侍女帮忙安顿夫人。其余的两个侍女住在隔壁,以备公子传唤。家奴们三三两两找了一楼的房间住下,护卫公子和夫人安全。一切忙碌完毕,掌柜的和大儿子忙不迭铲平门槛、钉制木板去了。

    袭予和容予掩上房门,皇上将皇后轻放到青檀螺钿阔床上,让她倚在软枕上斜坐着,为她褪去手臂上的锦绶藕丝罗裳。累珠叠纱的茜裙从榻上娴静垂下,皇上俯下身子,帮皇后除了脚上的绣鞋,护着腰身,抱起她的双腿腾挪到床上去。容予卸去皇后发间的簪环,最后一支点翠玛瑙的山茶步摇摘去,皇后如云般的长发蓦地垂下,有流霞映波的风流姿态。

    袭予打来热水,服侍皇后洗漱,细致地为她擦洗,又在她身下铺上一层蚕丝软垫,才算妥当。事毕后,袭予和容予悄悄退出去,正要关上房门时,忽然听见皇后在睡梦之中剧烈地咳嗽起来,无意识地打着寒战,忙赶回去查看。皇上此时正拿着一把触手生凉的白玉扇子为她扇风,一时间也立刻停下来,长臂揽过皇后慢慢地扶起,轻扣她的脊背让她舒服一点,伸手从袖内探出一方帕子接她所嗽之物。

    容予一早下去请了简吟风上来,简吟风搭脉后,语气薄责:“是风寒,好在病情不重,服个一两天的药也就好了。陛下,臣之前就说了娘娘体弱,慎用寒凉之物,哪怕她畏热也要斟酌使用。可是您看看,她枕着的是湘妃竹骨制的凉枕,身上盖着的是昆仑冰蚕丝薄被,就连您给她扇风用的都是白玉扇子,您是宠坏娘娘了。”

    听闻皇后风寒不重,皇上焦急的灼热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自责之态甚浓:“长途奔波,浅芙的身子本就不大爽快,朕真是糊涂了,还害得她伤了风寒。”

    简吟风提笔刷刷在纸上开出一个方子来,交给容予去马车里取来常备的药物,长舒一口气:“这些药是随车带着的,还都充足,一时倒也不用补给。”

    袭予动作麻利地撤去皇后身上的寒凉之物,又笼起暖炉,炭盆里添置一些红罗炭,给室内增添些许暖意。身上暖和了,皇后呼吸顺畅许多,半阖双眼平躺着养神。皇上见蜡烛燃得已经接近了紫金阆云烛台,顺手放上一根新烛,柔软地将皇后的一缕青丝绕在指尖,微凝向皇后,漫不经心问简吟风道:“那管家醒了吗?”

    简吟风回道:“他伤势太重,若无三五日必不会醒转。而且据臣观察,追杀他的杀手虽被狄青和韩琦尽数斩杀,但幕后之人并未作罢,又有一拨杀手被派到风眠楼附近的驿馆,待我们不备,想要取他性命。”

    “所以朕将他搁在你屋子里,一为诊治,二为保护,在朕没有从他嘴里听到有价值的消息时,你不能让他死了。”皇上以手支颐,微微沉吟道。

    “在陛下看来,王鸿贪赃枉法已是确凿无疑,”简吟风说出心中的疑惑,“就算那管家醒了,又能让我们多知道些什么呢?”

    “王鸿贪污的数额并不惊人,却大张旗鼓地勾结江湖杀手意欲置知情的管家于死地,这其中的隐情恐怕不会浅,”皇上扶着床沿,欠身向里,以防皇后不慎跌下床去,继续道,“被狄青他们杀死的那一队杀手不成大事,可是你看窗外——”

    简吟风会意,蹑手蹑脚地透过窗子警觉地观察一周,陡然一惊:“陛下,四周好像有官府的人有意无意地靠近。”

    皇上紧闭的嘴唇有生硬的弧度,有凛冽而清晰的唇纹:“朕一直在观望,就是在等着这一刻。雇佣杀手毕竟是江湖势力,洒点银子便可驱使,可是小小的一个江州刺史,竟能调动高于府衙一级的官兵来公报私仇,这是单他一人能办到的么?”

    简吟风隐约明白他语中深意:“陛下的意思是,王鸿这么有恃无恐,是后面有更大的靠山作保?甚至,真正贪赃枉法之人,不是王鸿而是另有其人,王鸿不过一个马前卒?”

    “在我朝,一个官员若想经试用期而转正,要多少人保举着才能办到?行为不检到被心腹管家背叛,王鸿却还能做官,朕这次务必要把藏在庙堂里和王鸿暗通款曲的那只硕鼠抓出来,看看朕的哪位爱卿耍得一手阳奉阴违的好本领。”皇上眸光有些深远,似夜色沉沉中透出熠熠星光。

    “可是陛下,那管家要醒来还有一段时日,我们真的要停留在江州地界上?”简吟风恐怕王鸿和他背后的势力可能会狗急跳墙,届时不仅会对管家痛下杀手,还会牵连到他们这一干人。他们对付几个江湖人还绰绰有余,就怕打斗过程中万一伤到皇后分毫,江州可能就会被皇上亲手沦为人间炼狱了。

    皇上伸手捋一捋皇后的垂发,为她掖好莲紫苏织金锦被,声调含了九天寒冰的森冷:“怕什么?朕既打算留下来,自是做了一番准备的。朕已经用浅芙霖铃谷谷主的信物递出消息,江湖人士不得与我们一行人为敌,否则便是得罪整个霖铃谷。靠着霖铃谷的名头,就算是天大的买卖,江湖上的人也该舍弃了。若真谈到为难我们的,只有官府中人,到时朕只怕他们不来。”

    简吟风哑然失笑道:“有陛下一番筹谋,便是再无不妥的了。或许不必等到去霖铃谷搜集幕后之人的消息,他自己就会露出狐狸尾巴来的。”

    皇上摇摇头,噙了一缕清朗若穿谷山风的笑意:“霖铃谷当然是要去的,正如这江州也是要留的。朕此行首要所为何事,你忘了么?”

    简吟风蓦地一怔,忽然直拍额头:“哎呀,可不是带娘娘出来散心的吗?回霖铃谷去是故地重游,对娘娘恢复神智的益处自然不必说,可这江州也不是非留不可啊。”

    皇上不觉笑意渐渐加深:“吟风,后日是中秋节,莫非你一路颠簸都浑忘了不成?江州的灯会最是热闹,朕怎能不带着浅芙共襄盛举呢?”

    简吟风已然明了,懊丧道:“陛下要与娘娘夫妻同游,偏还有这么多臣无法反驳的政事需要作借口。”

    皇上轻轻喟然一叹,含情望向睡梦中的皇后道:“朕本打算只与浅芙同游哄她开心便好,其余诸事统统抛之脑后,可是总有这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来打扰。身为一国之君,朕不可能对官员贪污之事置之不理;可朕最想做的,是浅芙的丈夫,所以就只能从朝政中费尽心思地抢下时间来陪伴她。”

    简吟风的目光中微有歉意和懂得,默默地退出去为皇后煎药去了。屋子里袭予烧起地龙,在墙下放了三两盆暖窖里烘出来的香药山茶,殷红的花瓣丰满若丝绒,被暖风一熏更透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

    皇上兴致盎然,问道:“何时弄来的山茶花?”

    袭予盈盈含笑,奉上银白点朱的流霞花盏道:“方才经过一间花店时,奴婢就着人告诉花店掌柜日日送来暖窖里烘过的山茶花来,娘娘最爱山茶花,有花香陪伴入梦,也好解些娘娘路途奔波的辛苦。”

    皇上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凝睇着皇后,温柔道:“朕只是带了些山茶香囊来,还是你有心,香囊毕竟不如花香馥郁自然。”

    袭予恭谨答道:“陛下胸有万壑,计较的事情远非奴婢可及。奴婢仅需照顾娘娘便好,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娘娘舒服一些。”

    皇上柔和一笑,将皇后拢入他的怀抱:“时候不早了,你下去歇着吧,朕守着她就是。后夜中秋灯会,朕定还给你一个健康无虞的娘娘。”

    袭予惶恐道:“这怎么使得,娘娘偶感风寒,奴婢当然要侍奉在侧了,陛下万金之体,不好太过操劳,还是奴婢今夜守着娘娘吧。”

    皇上清眸一扬,柔声笑道:“这些年,朕守的还少么?不打紧的,何况朕看她能酣甜入睡,心里也是安乐的。不必多言,回去歇着吧。”

    袭予无声无息地一笑,遵旨回到隔壁就寝。临入睡时,还是放心不下,起身和其他三个侍女一起准备着中秋节帝后微服出游的琐事,让自己清醒着以备皇后病情反复,需要用人。

    中秋节那天,皇后的风寒已大有起色,这让一行人欣慰不已。两天来年轻的大臣们暗地里走街串巷体察民情,对当地的风土人情都有了相当的掌握。召来这些文臣武将,解释了最近的管家风波和他背后的干系,才俊们对于整饬贪污腐败之风的观点和看法多有独到之处,皇上龙心大悦,准许他们中秋节当夜一同逛江州灯会。江州灯会全国驰名,臣工们虽然位高,到底青年心性,也觉得有趣得很。

    江州城各坊忙着张满彩灯,十里长街在夜里映照得恍如白昼。灯也奇巧,三步一景,五步一换,飞禽走兽,人物山水,从大到小,各色各样,填山堆海,眼花缭乱,称得上是巧夺天工。

    五福寺鸣太平钟,正南、正北、正东、正西城门大启,不禁出入,便于乡民入城观灯。双往双归则是江州旧俗,如果女子已经嫁了人的,这日定要同夫婿一起看灯,以祈新岁和和美美,至于还没有成亲却有了意中人的,在这日私密幽会,也是礼法允许的。在这一夜,公卿人家的女眷也会游冶灯会,多以纱障面,以示尊贵,不教寻常男子搭讪了去,少了许多麻烦。若真有合眼缘的,尊贵的小姐们便会自己解下面纱,与心仪的公子花前月下,倾诉衷肠。

    中秋之夜,对于宋朝子民来说,是个极乐之夜。文人雅士们在文集里这样描述中秋之夜:弦重鼎沸,近内延居民,深夜逢闻笙芋之声,宛如云外。间里儿童,连宵婚戏;夜市骈阗,至于通晓。

    是夜,华灯灿耀如星,简吟风一袭青衣,气态闲雅地进到帝后卧房。袭予正在镜前为轮椅上的皇后梳妆,皇上唇角含着笑意认真瞧着,似秋风渐起时的桂子灿烂。

    看见简吟风打扮得甚是风流俊俏,皇上忍不住打趣他:“今日简少爷如此穿着,莫不是想趁着中秋佳节寻个貌美佳人作夫人?”

    简吟风做了个鬼脸,不正经道:“天下佳人最美的那个已被你抢占,我简某人再不堪,也不能在你挑剩下里的挑挑拣拣。如此穿着,是特意给娘娘看的。陛下难道一点不担心,在娘娘眼中,我抢了陛下的风头吗?”

    皇上身姿颀长,黑发如墨,就那样简单地坐着也犹如长虹贯日,直教人不敢逼视,与简吟风目光相接处,仿佛迎来一场暮冬时节的雪冻:“朕担心这个做什么,十二年前,你就不是朕的对手。如若不然,浅芙她如今就不会是朕的妻子了。”

    简吟风听他讲得不无道理,一时气结,正找不到话来揶揄他,但见皇后梳妆完毕,坐在轮椅上被袭予推过来。

    皇后着柔嫩的鹅黄色轻绢衣裙翩然而出,衣裙上笼着粉色攒金银丝线绣的重重莲瓣玉绫罩纱,如烟雾一般。衣襟四周刺绣如意锦纹是略深一些的绿色,皆用银罗米珠细细衲了。拦腰系着鹅黄绣花绸带,下着绿底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用一块碧玉藤花佩压裙。头发用点翠插梳松松挽一个流苏髻,缀着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并数枚烧蓝镶金花钿。

    她本就是眉不画而自生翠的绝色女子,今日袭予为她精心描画妆容,愈加显得斜眉入鬓,发如远山,清冷华贵下更加肌肤胜雪,双眸似星。虽然皇后神智失聩,木然地瞧着虚空中的一点,可这专注的样子仍旧娇波流盼,直如勾魂摄魄一般。

    简吟风目光被吸引,不禁如痴如醉:“陛下,将这个样子的娘娘带出去,你们恐怕是少不了麻烦了。即使你郎心似铁,不为娘娘以外的美色所动,可是那些名门公子见到娘娘如此,也会如狂蜂浪蝶一般吧?”

    皇上神色凝重地点点头,深以为然:“你说得对,袭予,找件面纱来为娘娘遮上,”忽然想起一事,“你不留在房间保护证人,还要出去夜游江州?”

    简吟风理直气壮地答道:“我已把他转移到江州一个极隐蔽的地方,我拿性命担保,今夜出不了一点乱子。”

    皇上取来一件玫瑰紫山茶花纹锦长衣搭在皇后肩上:“江湖势力不敢染指,官府势力找不到证人所在之处,看来今夜无事,朕和浅芙可以安心同游,尽赏江州盛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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