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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忠仆恩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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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谓被简吟风领着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到深宫内苑。今日并不是休沐之期,而圣上仍是罢了朝会,虽然底下朝臣对陛下视朝政如儿戏多有不满,但丁谓深知这位年轻的主子并不是个任意妄为的人。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有一种可能,皇后的身体状况堪忧。

    此时的丁谓,已不是当初那个恃才傲物的吏部侍郎。官场浸淫,他辗转于三司户部判官、工部员外郎、三司盐铁副使等职位之间,多了些沉稳与城府。与他私交甚好的前辈总说他与之前那个倨傲凌人的青年判若两人,不过有一点倒是始终未变,丁府没有女主人。这么多年,他从未娶妻。

    他有极好的家世。父亲丁颢早年在泾州为官,官声卓著,母亲萧氏身份显赫,乃是萧绰的亲姐。人人都说他是个天才般的人物,机敏智谋、无不通晓。文学家王禹偁曾赞其为“今之巨儒”,昆山名士龚颖也认为他可与韩愈、柳宗元匹敌。世家望族争相以女嫁之,而他只是谦逊地婉拒。

    与他极亲近的人都当他是对皇后情根深种,连他的母亲也曾说过“你有那样一个天仙般的表妹,凡俗女子再难入你的眼。你若一早提起,母亲或许还能抢在陛下前头为你挣来这桩姻缘”,可个中缘由唯有他自己知道,即使没有圣上,他与表妹也绝无可能,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后宫禁地,丁谓数年来仅来过一次。那年三月十六,尚是太子太子妃的帝后大婚于文德殿,大陈歌乐,倾城纵观。欢庆之宴上,丞相领群臣上殿,捧祝皇帝得佳儿佳妇,先帝赐四品以上官员金镜珠,五品以下官束帛,并喜题八韵诗以示群臣。

    东京汴梁城彩坊连接不断,灯坊龙棚无数,一路上,用彩绸结成得天作之合、喜结良缘等字赫然出现在宫墙上。京城内外,金碧相辉,锦绮相错,华灯实烛,弥漫周匝。汴梁皇宫绣帷相连,笙歌互起,金石相辉,坛霞万色。有品级的命妇于宫中观礼,教坊乐两边队列杖鼓二百面,乐人琵琶,跳三台舞之扣,年纪不过十二、三的舞姬执花而舞,且舞且唱,最后踏歌而去。

    那一天,他亲眼看着她盛妆而嫁,入主椒房宫,冠九龙四凤,眉间嵌珍珠花钿;两鬓做宽,插十二树钿钗;服深青翠翟祎衣,衣领黑白相间,袖口、衣边红罗为缘饰;腰服大带,带与衣色相同;蔽膝随裳,上绘彩翟;青袜,舄加金饰,白玉双佩,端庄典雅。她与太子相携而行,深情在睫,温柔染眉,唇角含着一缕柔和浅笑,身后是她甘愿为他放弃的,碧海蓝天的自由。

    简吟风的步履匆忙,脸上是这个点儿啷当的御医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反倒是丁谓,虽然跟着的脚步也加快了些,神色依旧如往常。

    殿门打开,皇后幽若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宛若一朵茶花饱受摧残:“你们都退下,丁谓进来。”

    无人敢拂逆她的懿旨,尽管袭予再担忧,也只能缓缓离开云起殿后垂泣不止,给这对久别重逢的表兄妹一点说话的空间。

    丁谓兀自向内室走去,他瞧见皇后倚在凤榻之上,仿佛一片随时会被稀薄阳光化去的春雪,轻飘飘的失去了生气。皇后正欲说话,忽然喉中一痛咳嗽连连,鲜血不断从她掩唇的指缝间流出,面上愈加苍白。

    他的心头有如细密的篦尖密密麻麻地硌着,让他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娘娘病得很重,不过,就要解脱了。”

    若是袭予和简吟风在这,一定会痛斥他大不敬,也许也会启禀皇上治他一个满门抄斩之罪。而皇后,听见这句话之后,唇间一抹奇异的笑靥令绝色的容貌愈增其妍:“世人怕我快死了,或许只有你和我一样,一直在期盼着这一天,对吗,轻舟?”

    听见最后两个字,丁谓不禁勃然变色,他立刻匍匐于地,仿佛屈从于某种信仰,眼中写满了恭敬和顺从:“您都想起来了?”

    “郭浅芙的命数将尽,我自然恢复了神识,”皇后悠然朝窗外望去,湛蓝天光下流彩四溢,树梢敷云凝霞,昭示着椒房宫主人生命即将走向尽头,“我有事情要问你。”

    丁谓垂首道:“属下知无不言。”

    “神仙分六等,神人主天、真人主地、仙人主风雨、道人主教化吉凶,圣人主治百姓,贤人辅助圣人理万民录,给助六合之不足也,”皇后眸光流转,如常的娴静笑意里有掩饰不住的锐利,“我的道行在真人一列,尚且要等到这世的寿数尽了方才能恢复神识,轻舟你作为我的神侍,仅仅是一介贤人,竟然从始至终保留着仙家记忆,你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丁谓狭长幽深的双眸幽幽地看着皇后,平静道:“属下不敢欺瞒君座。君座为了结皇帝前世对您的执念而下凡界,属下忧君座安危,仗着与命簿主司时昀的交情翻阅了命簿,知道君座这一世的肉身郭浅芙要受半生卧床瘫痪之苦。如若君座无人爱护,岂非要凄凉度日?君座无上尊贵,属下不忍您如此,便携一身仙力下界护佑君座,代价是,重入轮回为人,永世不返仙界。”

    皇后怔怔坐在那里,一刹那眼中忽然沁出了模糊的泪光,她想扯出一抹微笑,却笑得极苦涩:“轻舟,你傻不傻?我只是下凡历劫,劫后便会返回仙界重任职司,而你甘愿放弃多年修为,只为在凡间护我一世,值得么?”

    丁谓轻轻一欠,却带着融融笑意:“对轻舟而言,这数千年的修为远远比不上为凡世的君座推一程轮椅要紧。”

    皇后仍是哭,眼泪落入锦被,哽咽道:“轻舟,我欠你的,回仙界后想尽办法也会将你的修为还给你。”

    丁谓眸光微微一黯,摇头道:“天道如此,我问它要了东西,自然得付出代价。这一点,就算是您的母神也不能更改,君座,您万不可因我而违背了天规戒律。”

    窗子透进来的微风将皇后的话语一字一字吹进丁谓耳中:“我不管母神是否能做到,但轻舟,我定会把你的修为一分不差地还给你。”

    心里泛起温软的甜意,那甜意里却浸着一点一点的酸楚,丁谓微笑道:“有君座这句话,属下此身无憾了。”

    皇后疲倦地摇头,额头细密的汗珠氤氲,扑在她的脸上:“轻舟,我的神识只有一炷香的存续时间,一炷香过后神识封闭,我仍旧是郭浅芙,不会再记得你是轻舟,直到郭浅芙阳寿终结。时间不多,接下来你要听我说,完成我交代的事情。”

    “轻舟但凭君座差遣。”

    “天上人间,你都是我亲近之人,所以我不想瞒你,”皇后明眸流盼,深情熠熠,柔柔道,“我已爱上他。这句话不是郭浅芙说的,而是我说的。”

    “君座,您糊涂!赵元侃不过是个凡人,百年弹指而过,他终是要化为尘土的,”丁谓急怒道,“而您返回上界后,绝无可能再入轮回。您生来即尊,寿比天齐,莫要为区区一世的情爱所蒙蔽!”

    “我知道,陛下他只是一介凡人,要他成仙那是妄想。漫漫仙途,我要恢复你的仙界修为或许还有奇门异术可用,但若要强行带他回仙界,我会如何暂且不提,”皇后轻嘘一口气,“关键是他的魂魄走不出轮回路,只能化为乌有。到时仙、冥、人三界无他半分踪影,我连一点指望都没了。”

    丁谓年轻的面庞上渐渐恢复镇定:“君座圣明。”

    皇后似是笑了一笑,无奈道:“他还有十五年寿数,我不求旁的,只愿他平静过完这一生,不要因为我的介入而英年早逝。”

    丁谓的目光落在皇后身上,为难道:“这恐怕很难。他爱君座,不,爱郭浅芙至深。君座也知道,若郭皇后薨逝,他亦不会独活……”

    皇后低柔的声音沉稳地打断了他的话:“轻舟,我与郭浅芙形同一人,纵然神识封闭,但郭浅芙也是我。她有我的容貌、头脑、感情,可以说,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所以,元侃他绝不能因我而死,我要你用尽一切办法,哪怕动用你的仙术,也要保他寿终正寝、功德圆满。”

    温淡的阳光明媚地覆过他清爽的眉眼,丁谓看着她,足足有一刻:“属下谨遵君座法旨。”

    “有你在,我很放心,”皇后的声音似柔软展开的一匹绢绸,温暖而平静,“容我先睡一会儿吧,我的神识就快要封闭了,得让我以郭浅芙的身份和元侃好好告个别。”丁谓默默领命而出。

    熹微的光自云起殿的窗格里漏下来,清晰地映照着皇后睡梦中安稳的容颜。这样的神情,已有数年不曾出现在她脸上。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轻舟说得对,这何尝是一场痛苦的终结呢,不过是挣脱出轮回的苦海罢了。除了,苦海这边,还有一个人,她想放下却仍牵挂。

    一觉醒来,皇后唤来袭予为她梳妆。袭予以螺子黛画出倒晕眉,将金缕翠钿贴在她两侧笑靥处,两弯月牙珍珠钿饰鬓角,颊抹斜红,额绘鹅黄,一笔笔勾勒好了,再在两眉间加一朵精心攒成的云母南珠花子。

    皇后虽然只能看见一点影子,但她耳力极好,听见袭予的泪珠砸入蓝田暖玉嵌成的地砖之中。她对镜自顾,忽然朝镜中身后的袭予笑了:“袭予,你今年多大了?”

    袭予强颜欢笑,答道:“回娘娘,奴婢今年二十四了。”

    “可有想过出宫嫁人?”皇后淡静出声问道。

    袭予为她戴上九龙四凤冠,饰以十二首饰花,再穿上大袖连裳的深青褕翟,系白玉双佩,加纯朱双大绶,下意识地说:“奴婢不想出宫,除非娘娘想出去,奴婢总要跟娘娘在一处的。”

    皇后薄露笑意:“你这丫头,若本宫死了,你也要跟着本宫一起吗?”

    袭予默默无言,皇后心下一惊,她知道袭予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人,此时问话她默不作声,便是存了殉主的死志了。

    “是本宫耽搁了你,你才二十四岁,还没享受过情爱的美妙,”皇后莹洁如细瓷的面上有一层绯色隐隐透出,“本宫爱过,自然没有什么遗憾,你不一样。袭予,你听本宫的话么?”

    “奴婢自然是听的。”

    “那好,本宫命令你,我死以后,你不得殉主,要好好活着,”皇后转身正视她,以平静的语气说着让人感伤的话,“当然,如果你愿意留在宫里替我看着陛下,勿让他太过沉溺于丧妻之痛,本宫会更加感激。”

    “娘娘——”袭予分明有话要说。

    “怎么?”皇后虽然目不能见,但蛾眉轻蹙之下是难以言喻的凌厉,“你莫不是瞧本宫行将朽木,便不把本宫的话放在心里了?!”

    袭予不敢反驳,亦不敢出声,她知道皇后一心为她,可是主子都不在了,她在世间一丝牵挂也没有了,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如若活在世上,能为主子看顾陛下,安主子九泉之下的心,那便就这样苟且活着吧。于是终于妥协,讷讷道:“奴婢不敢,娘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皇后倾身过来,向袭予这边探去,袭予恐她跌下轮椅,急忙跪行到她身边。皇后环抱住袭予,拥紧了她,迷茫多日的眼有一瞬的通透明净:“好妹妹……咱们快着些吧,别让陛下等的太久。”

    皇帝绕过素纱云母屏风之时,完全没料到所见的景象会是这样。他看见皇后坐在妆台前,长裙曳地,背对着他,正欲伸手去摘头上的珠翠团冠,所着的红素罗大袖衣右侧袖口因此滑落至手肘处。她露出一段戴着细缕金素钏的皓腕,那钏约有□□只,每一只都很纤细,随着她取发簪的动作幽幽地晃,发出细细碎碎的清亮声响。而她引臂的姿势异常柔软优美,纤长的手指轻点头上珠翠,仿若天鹅回颈梳羽。

    终于摘下那隆重的凤冠,透过面前铜镜,皇后看着他影影绰绰的身形,于是回眸,静静地注视着他。他平生所见的新娘,只得这一个,那足以堪破世道人心的清澈眼波在他身上一旋,便烙下了终身的印记。

    皇上的语气轻柔得如同三月的风,熨帖而暖融:“妆扮了这么久,为何又将发髻拆了呢?”

    纱幕把皇后身边龙凤香烛的焰影晕开,使之焕发出七彩的光,映亮了她已洗却铅华的素颜。她目若寒星,下颌微扬,没有盛大发饰的拥簇,光洁的脖颈显得格外修长美好。这种回顾的姿态亦清晰了她的五官,清绝秀雅,未及走近,仿佛已可闻见她袖底发际飘散的芝兰芬芳。

    皇后笑而摆首:“本来想着将我们大婚那日的妆容描摹一番给你看的,可想想,我们成婚数年,我最狼狈破败的样子你都看过,好像没有这个必要了。”

    皇上坐到她身边,牵过她的手,绕在胸前:“于朕而言,这十数载光阴,每一日都像我们初见时的那样。”

    皇后笑着:“为何今日的嘴如此甜?莫不是招了桃花来,觉得愧对于我?”

    刻意忽视她似有若无的虚弱气息,皇上低头吻她的额头:“朕可是真心实意。”

    皇后猛地闭上眼睛,似被一箭穿心。她含泪凝望丈夫的面容,黑暗之中,仍是那般文隽儒雅,仿佛十数年来未曾改变,叹道:“我身上的毒,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平静,轻柔,如流水般潺潺,却能融化她的心悸:“你不想朕知道,朕便不知。”

    埋首在他的胸前,深嗅他衣上的山茶香气,皇后哽咽道:“陛下何其睿智的一个人,不想为了臣妾竟当了回傻子。”

    皇上让她依偎在他身边,她馨香的芬芳在他周遭流转:“因为朕怕,浅芙,朕从来没有这么怕过。这一次,无论朕怎样哄你吃药用膳,哄你早些休息,都是无用的了。朕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还在笑着跟朕说话就转身离开。如若朕不当这个傻子,你会不会离开的更快一些?”

    “不会的,我还没有看着你穿上我给你做的衣裳呢,”皇后破涕为笑,故作哀怨道,“如果衣裳没做完我却走了,又有一个女人接着我给你做可怎么办?”

    皇上心中酸痛欲绝,却没有勇气让她看见他眼底的泪,他竭力压抑住语声的颤抖和哽咽,轻轻说:“是啊,朕的浅芙怎么舍得把朕让出去呢?”

    皇后脸上的笑靥加深几分,道:“衣裳只做了一半,还没有比过你的身形,你快去试一下合不合身,如果做的有差池,趁未完工我也好修改。”

    “好,朕这就去,”皇上低沉地笑着,“你不要睡,等着朕回来。”

    又是一顿剧烈咳嗽,平复下来的皇后,呼吸细弱短促,坚持笑着:“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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