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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鬼市开——”
深夜，一阵锣鼓声徘徊于行人寥寥的街巷里，如泣如诉的女声伴随着鼓点的节奏缓缓开腔，像是民俗故事中从阴曹地府里传出的戏曲，优美而哀怨。
“凡为有缘人，平步青云者入我市，走投无路者入我市，大圣大善者入我市，大奸大恶者入我市……”
这是所谓的“有缘人”才能听见的邀请。
缘不可强求。
若是有缘，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睡梦深处，歌声依旧萦绕耳畔余音不散；若是无缘，纵使求仙拜佛，四处寻觅，也难寻得丝毫踪迹。
与各大势力有交易往来的，实际上是鬼市的附属商帮，而严格意义上的、最本质的鬼市行踪飘渺不定，只请有缘人入内。
鬼市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也许前一夜入口还在闹市深处，今夜就突兀地出现在无人荒野。
市中商品出价也怪得很，那些戴着各色面具的神秘店主们，有时会叫价千万卖一颗随处可见的麦粒，有时却又随手赠送客人无价之宝。
鬼市之主似乎根本不在乎是否有客人、生意如何，也不在意有缘人是贫困潦倒还是春风得意，就像其幕后之人兴趣使然的一个游戏。
没人知道鬼市挑选“有缘人”的标准究竟是什么，众说纷纭，或许真正的答案只有那位鬼市之主明了吧。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莫枕眠站在鬼市门口，摸着下巴思忖道，“但我能感受到，鬼市那么神秘是因为一个大型幻术。”
“那锣鼓声、那唱戏声……乃至所有商家脸上戴的面具，都是这个大型幻术的一部分。有缘人，有些可能是真的有缘、有气运吧，但有些人应该是天生对幻术比较敏感，在一定条件下与鬼市的幻术产生共鸣，从而看到了它。”
边迟月问道：“我们进去看看吗？”
“来都来了，当然进啊。”
莫枕眠带着边迟月向前一步，在她眼里，那层幻术还不足以迷惑她的视线。整个鬼市像是一本翻开的书本，被看得一清二楚。
在进入鬼市范围的刹那，有一股熟悉的力量在他们身上扫过，试图留下印记，但无论是莫枕眠还是边迟月，都不费吹灰之力地阻挡了它。
“好熟悉，应该就是‘我’的力量，”莫枕眠若有所思，“怪不得有传闻，一些人会在梦里来到这里……有了这个印记，我就能随时掌握被标记之人的位置，并引导他们进来。”
恐怕，进入鬼市的大部分人身上都带有这样的记号，如果莫枕眠真的要操纵他们，他们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怪不得各个势力都很忌惮鬼市，不愿与之为敌……莫枕眠的能力确实诡异，防不胜防，他们可能甚至无法确定，自家弟子是否被做了什么手脚。
在边迟月的视角里，不过是跟着莫枕眠向前走了一步，眼前的景象却倏然变化。
昏暗无光的小巷刹那间，变得灯火通明。原本只能勉强容四人并肩而行的狭长空间，此刻宽敞得能通数辆马车。两手边，方才还是石墙，现在却摆满了店铺，一只只颜色艳丽夺目的灯笼挂满了集市。
店铺后，店主们有的还扎着孩童的发髻，还不足边迟月身长的一半，胸前挂着坠铃铛的长命锁；有的身形佝偻，双手布满皱纹，饱经风霜；
有的悠闲坐于藤椅上，手持细长的烟斗，吞云吐雾，似乎并无揽客之意；有的专心摆放着铺子上的商品，时而抬头吆喝几声，希望做一笔好买卖；
有的全身上下密不透风地裹着黑袍，沉默寡言低着头一动不动，连一丝呼吸声都听不见，几乎像一具尸体；有的大大方方露着修长的脖颈，与相邻的店主有说有笑，银铃般的笑声传了很远……
他们为数不多的共同点之一，便是都戴着面具，将真面目掩藏在了面具后。
另外，若是仔细寻找，总能在他们身上找到鬼市特有的飞鸟标记，可能绣在衣服上，也可能绣在店铺上极容易忽略的某个角落。
光顾鬼市的客人们也形形色色，有趣得很，有富商、有官吏、有乞丐、有农民、有奴婢、有书生、有修士……
莲花、莲叶形状的灯悬浮在头顶上，像一条由灯火组成的溪流，顺着集市潺潺流淌，从这一头流向那一头。幻术幻化的小鲤鱼，时不时在行人脸颊边穿梭而过，顽皮地甩甩尾巴，又跳回半空，绕着莲花灯嬉戏。
恍然间，边迟月真觉得天地颠倒了，有一条亮晶晶的河流在上空缓缓流过。
“真美啊……”边迟月情不自禁感叹道，“怪不得有传闻道，有人梦中入鬼市，恍惚不知是梦是醒。”
“两位是第一次来鬼市吧？”一旁的店主笑眯眯地插话道。
边迟月转头，只见这位店主戴着狐狸面具，面具两旁坠着金红色的流苏，摇晃碰撞间微光闪烁。她盘起黑发，插在发髻上的金篦制成了一只飞鸟的形状，展翅欲飞。
他点了点头，得到回应后的店主更加热情，解释道：“我们这里，都称呼那些以梦境为媒介入鬼市的客人‘游梦者’。他们中大部分人都会保持着浑浑噩噩的状态，半梦半醒，所以在醒来后会怀疑这只是大梦一场，倒也不全是鬼市景象的缘故。”
“他们是常常梦入鬼市吗？”边迟月好奇地问。
“不一定，看缘分吧，”狐狸面具的店主顿了顿，答道，“有些游梦者来了一两次，就没再见过他们了，可能他们自己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曾经来过鬼市。但也有一些人，几乎次次入睡来到这里。”
“不论如何，都是缘分——属于鬼市的，总会回到这里的。”店主意味深长地说。
“缘分，”边迟月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笑了笑，“你们这里，好像总是强调‘缘分’。”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我大概是格外强调‘缘分’的那个，毕竟是我的看家本领嘛，”店主说着，摆正了身前一块木牌，她特地念出了木牌上的几个大字，“先生算命，不准退钱。”
“看我们有缘，今天我只收您一铜钱，您确定不算一卦吗？”
一直拽着边迟月袖子暗中观察的莫枕眠，忽然幽幽开口道：“……你倒是挺朴实直白的。”
店主尾音上扬，狡黠的模样真像是一只狐狸：“平平淡淡才是真嘛。”
取出几枚铜钱放到桌上，边迟月本不太信这些，但觉得这位店主为人很有意思，便随意地问道：“你能看出什么？”
“说好的只用一铜钱，我不多拿，这是原则，”店主仅取了一枚铜钱放进钱袋里，把其他的推了回去，“您有大劫啊，劫数不来自于外物，而来自您内心。”
店主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尽显神棍本色，“今日鬼市，您可以到处走走，多看看，也许会见到有缘之人呢。”
“属于鬼市的，总会回到这里；您应该遇见的人，也总会来到您眼前，”店主摇头晃脑道，“我言尽于此，山高水长，我们来日再见。”
收起那几枚被推回来的铜钱，边迟月与莫枕眠便离开了，开始闲逛。
鬼市内的店铺分布没有什么规律，极其随心，或许有人会觉得不方便，但莫枕眠却很喜欢，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每一步都是未知的，都是小惊喜”。
莫枕眠掏钱买了一袋糖炒栗子，一边剥一边吃，向卖家多要了一个纸袋，用来放剥下的壳。
“嗯……刚刚那位算命先生，你相信她说的话吗？”咽下嘴里香甜的栗子肉，莫枕眠声音含糊地问道。
“她说的倒也没错，”边迟月耐心地捧着放栗子壳的纸袋，笑了笑，“我与那烛龙的另一部分，不可能共存，终将会有一战。如果把我看作烛龙的骨，那确实是我战与‘我’，可以说这不是来自于外物的劫数。”
“但真真假假，亦虚亦实，本就是民间算命常有的把戏，她也许只是碰巧说对了几分，不可全信。”
莫枕眠摸了摸下巴：“你之前触碰到飞升之境时，有短暂的刹那看见了命运的轨迹，你应该知道那种天道宏大、自身渺小的感觉。以她的境界，应该远远达不到窥探天机的程度吧？”
“按理来说，达不到，”边迟月抬头，望向远方，“但在这个世界，很多事不能以常理揣测，也可能她所修功法特殊？”
“但她说的，我会在这里遇见我的有缘人，我现在倒是相信了。”边迟月目光落在某一处，忽然一笑。
人群中，一个身高只到成人腰际的幼童站在路边，他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猫眼，煞是可爱，眼神却茫然无神，呆呆的一动不动，仿佛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这是游梦者的特征，而且还是其中不太清醒的那一批。
然而，就在边迟月望向他的瞬间，他浑身一个激灵，眼睛变得灵动起来，像是猛然从梦境中惊醒。
他抬起头，四处望了望，视线最终被边迟月吸引住。
幼童迈着小短腿，努力地从人海中挤出一条路，费劲地站到边迟月身前，甚至没有分给莫枕眠一个眼神，只神情专注地盯着边迟月：“是你……‘我’的另一部分。”
边迟月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你的另一部分，我就是我自己，你可以叫我边迟月。”或者，易玦。
“……唔？”幼童满脸困惑，无法理解他的回答，但也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我很早之前就想见你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他们说是为了保护我，但我知道，其实是为了控制我，小烛什么都知道！”
“小烛，是你的名字吗？”看他仰着头费力，边迟月半蹲下身，与他平视。
“嗯嗯，”小烛开心地点点头，“自诞生以来，我见过有人恨你如仇敌，有人敬你如神佛，所以我一直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会像小烛一样，一个人待久了会觉得不舒服吗？也会怀念烛龙陨落前，翱翔云海的感觉吗？又或者，你和那个男人说的一样，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边迟月，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烛澄澈的双眼凝视着他，不带半点恶意的，单纯期待着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