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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0 章 山河卷(10)

作者:四海孤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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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界,第一都边陲。

    一望无际的荒原上连野草也寥寥,裸.露的深色土地布满裂痕,只余风在上空盘旋,猎猎风声回响不绝。

    在这里,还能看见天边火光夺目,缠绕异火的黑龙与万里长卷纠缠不休,时不时引得天地震动,万物奔走。

    即便相隔千里,那源自于上位者的威慑力依旧铺天盖地而来,霸道地压在所有人心头。

    “少家主,根据那人的情报推测,剑侯大人应当就会从这里进入都城。”裨将疾步来到将军马前,单膝跪地,禀报道。

    一天之前,一个身上带着魔君的气息,自称被赐名“楚月初”的奴隶前来,上报了失踪多年的血衣剑侯魏危棠的下落,立刻得到将军的重视。

    如果让激进派得逞,操纵魏危棠从此处闯入第一都大开杀戒,那平日镇守于此的官兵必定不是他一合之敌,届时城中恐怕会血流成河,民不聊生。

    激进派的作风堪称疯狂,好像打定主意即使不成事,也要让魔界乱起来。

    “好,好……”将军似乎叹了口气,凝神望向远方,吩咐道,“再等两个时辰,若情报无误,赏那有幸得魔君殿下赐名的奴隶黄金千两,若他有意,本将可向度鸦推荐他。”

    “这是本将与他的决战,你且让其余人回去吧,以免误伤,此地留几位亲信即可。况且,他们大部分人应当也受不住这威压。”

    健硕骨峻的白马上,白衣将领腰缠银丝软甲,佩着一柄煞气冲天的长剑,剑身墨黑,在光下却隐隐泛着血光,恍若刚刚经历了鲜血的浸透浇灌。

    剑气势磅礴,压抑恐怖,但剑的主人却眉眼天生带几分笑意,气质端方有理,温润如玉。她右手执一雪色折扇,其上苍劲有力地写着“天道酬勤”四个大字。

    如果易玦在这里,应该能认出她的模样与谢陨有几分肖似,眉宇间的神韵更是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少家主……”裨将微微抬头,欲言又止。

    他从几百年前就开始追随将军,那时候谢云回还不是声震朝野的白羽将军,只是以谢陨长女、谢氏家族下任家主的身份在军中历练,他称呼谢云回“少家主”的习惯也是从那时起养成的。

    而如今世人提起谢云回,早已不会想到她的少家主身份,只会想起她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法,算无遗策的谋略,盛赞她“剑如魏危棠,谋似谢如玉”*。

    谢云回曾经好几次要求他和军中其他人一样,称她“将军”就好,但他总也改不掉,后来谢云回也只能无奈作罢。

    跟随谢云回这么多年,他自然知道血衣剑侯与她关系亲密,亦师亦友,尽管两人未曾举行正规的拜师礼,但魏危棠对她可是毫无保留倾囊相授,尽心尽力如对待亲生儿女,没人能说他们不是真正的师徒。

    而现如今,这对师徒却要拔剑相向……

    “我没事,”谢云回平静地笑笑,“自师父失踪以来,我就想象过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好了,你们别担心,我承受得住。大敌当前,却还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这像什么样?”她故意戏谑道。

    裨将扯了扯嘴角,终还是没能笑出来,只得深深垂头:“末将告退,祝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无意识地握紧了缰绳,谢云回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摇头喃喃道:“逼得夫妻决裂,手足相残,儿女攥紧父母的咽喉,徒弟剑指师父的心头……这都叫什么事啊。”

    普通士兵们撤离后,荒原更显萧索无人气。

    谢云回不知等了多久,忽然神情一肃,紧紧盯着某个方向。

    “兹……兹——”

    剑刃与砾石摩擦的声音破开风声,传入耳中。

    一个血红的身影摇摇晃晃地从视线尽头走来,也不知道他这一路上斩了多少挡在他身前的魔物,浑身上下都被血液浸透,随着他的靠近,一阵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拖拽着那把令世人惊惧的玄铁重剑,剑锋饱饮鲜血,振荡着近乎尖锐的杀意。

    “师父……”松了松缰绳,谢云回让马儿向前几步,喟叹一声,“如此浑浑噩噩地活着,再造杀孽,怕是非您所愿。”

    “就让徒儿送您最后一程吧。”

    呆滞的眼眸微微动了动,魏危棠抬眼,与谢云回对视一眼。

    刹那间,谢云回跳下马背,身影如同一柄雪亮的利剑,向敌人冲去。

    两人拔剑相向,剑刃碰撞在一起,碰撞处几乎生出火花,利刃割裂长风,挥出的剑气不断在土地上留下深刻的痕迹。

    不过几息间,两人便交手数招,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旁人瞪圆了眼也只能看见虚影。

    魔气澎湃,尘土飞扬,在远处静候结果的裨将们逐渐看不见两人的动作,骏马也像是被这沉重的氛围感染,马蹄焦虑地踏着地面。

    许久,一人眼尖地发觉,那纷飞的尘土逐渐平静下来,有缓缓沉降至地面的趋势,声音嘶哑地开口:“这、这是不是结束了?将军她……赢了吗?”

    谢云回的几位亲信面面相觑,心中难以抑制地生出几分期待,却又难免忐忑不安。

    谁都希望有人能在这时候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但谁都不敢开口。

    很快,尘埃落定。

    一抹雪白破开昏黄,谢云回的身影在浑浊的尘土后显现出来。或许是出于苦战之后的疲倦,她走得很慢很慢。

    裨将们纷纷松了一口气,脸上却不见喜色,眼底忧虑不减,都小心翼翼地望着谢云回。

    等谢云回走得近了些,他们看见她身上多了几处伤痕,软甲连同皮肉被划开,严重者深可见骨。她的脸上、头发上,都沾了不少尘土,雪白的衣裳被血染红——有的是她自己的血,有的是魏危棠的血,两者混合在一起,浸湿白衣。

    眼神中有几分茫然,谢云回步履踉跄,她似乎以为自己还行走在梦中。

    在亲信们面前停下脚步,沉默良久,她才开口轻轻地说:“师父死了。”

    风声呼啸,如同哭泣声。

    “师父死了——”

    昏昏沉沉地再重复一遍,谢云回好像在告诉别人,也好像在说服自己。眼眸中的空洞迷茫被打破,她露出极其痛苦、悲戚的神色。

    裨将张了张嘴,却未能吐出一字半句。

    无论是什么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幼时不知天之高,不识地之下*,我与师父切磋屡败屡战,又屡战屡败,誓要出师,建功立业,扬名天下……那时他总笑着告诉我,什么时候能夺了他的剑,我就出师了。”

    谢云回脸上血色全无,苍白的唇颤抖着,声音顿了顿,死死咽下一声哭腔,才继续道:“今天……我出师了。”

    “那最后一剑,他没有躲……”谢云回怀中抱着一柄剑气暴虐的凶剑,没有流一滴眼泪,眼中却充满悲戚。

    被一剑刺断心脉时,魏危棠缓缓跪下,喷涌的鲜血溅上谢云回微微泛红的眼眶。一片赤红之中,他那已被无数次洗脑摧毁的意识短暂地苏醒了一瞬,混沌的双眼逐渐清明。

    “别哭……小回,”鲜血顺着嘴角流淌,他倏然笑了,把本命宝剑向前推了推,气若游丝道,“你出师了。”

    “可惜啊,无法继续为魔君殿下效忠了……”他叹息一声,合上了眼睛。

    裨将们不敢出声,他们发现,将军一向挺得笔直的脊背似乎稍稍弯了弯,好像被背负了什么无比沉重的东西。

    荒原陷入一片可怕的静默,只有风声回响。

    许久,只听谢云回声音极轻,几乎叫人听不见:“师父,我不哭。”

    ……

    边迟月这边,时间不断逆流,溯源而上。

    他这才惊觉,在自己过去看似波澜不惊的生活中,居然与未来的自己有过如此多的交集。

    工作、毕业、大学、高中、初中……

    在她不曾注意到的时候,都有一个从小说里归来的旅客,在不近不远的地方默默关注她,关心她,并羡慕着她再普通不过的生活。

    没有你死我活,尔虞我诈,真好啊。

    边迟月在心里感慨。

    时间节点再次向前推移,边迟月踏出一步,差点踩在雨后湿润柔软的田埂上。

    这次,他来到了某一个初夏深夜的农村,远处蛙鸣阵阵,蝉鸣嘶哑。大片还未放水的田里浮光跃金,时而荡起一圈涟漪,田埂边的野草簌簌作响,偶尔可见青蛙跃动的影子。

    再远,便是树影婆娑,一幢幢砖瓦砌成的楼房隐在夜幕下。

    这是易玦小时候生活的村子。那时候她甚至还没开始上学,之后易母考虑到孩子上下学方便性的问题,就带着她搬离了农村。

    时隔多年,边迟月对这里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停留在原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哪里。

    忽然,边迟月听见一些声响,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黑影从远处走来,脚步匆忙,显得有些慌乱。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大概是半夜起得太急,她脚上的拖鞋都没来得及换,踉踉跄跄地向前疾步快走。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幼童,双目紧闭,白嫩的脸颊在月色下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看清她的脸,边迟月愣住了。

    那是易玦的母亲易椿——年轻个二十几岁的样子。

    易椿迟疑一下,决定直接走田埂,抄近路到对岸,却突然被草丛里的石块绊了一跤,身体不可控制地向一侧的天地倾斜。

    心里一惊,她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孩子,用手小心翼翼地护住她。

    “小心一点。”幸好,一只手及时从她背后伸出,稳稳地扶住了她。

    立刻借力站稳脚跟,易椿转头,连声道谢。

    她看清楚来人,这是一个异常俊美的青年,手指白皙修长,不像是常年干体力活的样子,力气却大得出人意料。

    在她看来,青年的衣着古怪极了,就没见过有其他人这么打扮,但因为人家刚刚帮了她一把,她愿意相信他不是坏人。

    易椿心里感到奇怪:这不是他们村里的人,要是她见过,那不可能忘记如此出挑的脸。莫非是最近有外村人来,可她怎么没听说过?

    这么俊的小伙子,全村适龄的姑娘一定或多或少都会多看他几眼,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来了又走。

    “不用谢,”青年笑了笑,明明是初次见面,但易椿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格外温柔,“大半夜这么急着出门,发生什么事了?”

    “我女儿病了……”说到这里,易椿焦急地皱起眉头,“哎,咱们边走边说吧!孩子耽误不了。”

    说来也奇怪,以易椿的性格,即便相信对方不是坏人,也不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透露太多,总会留一份警惕。

    可今天,她却不知不觉地打开了话匣,忍不住把烦恼和忧愁都倾诉出来。

    “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小玦从前两天淋了些雨起,就开始发烧,反反复复,什么法子也试过了,但就是治不好。”

    “昨天服了几片据说是进口的洋药,退烧了两小时,小玦终于恢复点胃口,被哄着吃下一小碗饭,但很快又烧起来,吃下的饭菜也都吐得干干净净,”易椿眼眶逐渐红了,声音中透出忧虑和脆弱,“孩子她爸前年出差时遇上车祸,人忽然就没了,现在我一个人照顾生病的孩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今晚我起来,摸摸她额头,发现更烫了……我没办法,只能半夜带她去城里医院看看。”

    边迟月沉默片刻:“你就这么走着去?”

    易椿勉强地扯扯嘴角:“我只有自行车,孩子背在身上我不放心,万一吹了风更严重怎么办……先去外面看看有没有车可以带我们一趟吧。”

    “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现在我感觉好多了,你别跟着了,回去吧。”易椿向他告别。

    忽然,易椿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为什么……

    从刚才起,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猛然转头,易椿发现那衣着古怪的青年,双脚居然没有踩在土地上!一双鞋干干净净的,毫无泥垢,凌空踏风,离地少说也有一寸距离。

    “你……”易椿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是神仙,还、还是精怪?”

    边迟月望着她,没有答话,向她怀里的孩子伸出手,在其额头上轻轻一抚。

    这一抚,就如同把疾病灾祸也一同抹去了,孩子脸上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体温逐渐恢复正常。

    小孩可怜巴巴皱起的眉头舒展开,嘴角似乎挂起一抹笑意,在香甜的睡梦中发出几声轻哼,握成拳头的小手悠哉悠哉地晃了晃。

    眼底露出笑意,边迟月从储物空间里取出一只小巧的长命锁,塞进小「易玦」的拳头里。长命锁上面缀着的铃铛轻轻作响,声音清脆悦耳。

    这是易玦自有记忆以来,就一直随身佩戴的银饰。

    小时候,易玦家庭并不富裕,孤儿寡母,根本没有闲钱去买饰品,因此她还向母亲追问过这长命锁的来历,可印象中母亲总是含糊其辞,只说是贵人相赠。

    直到现在方知道,原来那个“贵人”正是她自己。

    似乎是被长命锁冰凉的触感刺激到了,小孩长而卷的睫毛颤了颤,原本紧闭的双眼睁开一条缝,睡意朦胧地望向边迟月。

    孩子眼神懵懵懂懂,但边迟月莫名产生一种直觉——她真的把自己的身影映入眼中,存放在记忆深处的角落里了。

    原来如此。边迟月了悟。

    怪不得,几乎每次见面,「易玦」都会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三岁时的这一眼,她早已记不清,但也没有彻底遗忘。所以一旦再见,她就会感到熟悉。

    易椿反应过来,拒绝道:“这锁……”我们不能要。

    “仙人抚顶,授其长生。”边迟月后退一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再见……”

    “母亲。”说罢,他的身影消失在此方天地间。

    而易椿,只看见他嘴唇动了动,侧耳试图听清那最后两个字,却只听见风声萧萧,树叶簌簌。

    呆滞地在田埂上站了许久,要不是那把长命锁还在孩子手里映照着月光,她几乎要怀疑这是不是一场幻梦。

    片刻后,一声嘹亮的蛙鸣在她脚边响起,她打了个哆嗦,披着月光,如梦初醒般地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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