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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道青色身影，坐于雪中石上。
“下雪了。”其中一人接住一片雪花，抬头赞叹一句，“好美的天。”
他身边那人皱着眉，颇不赞同道，“大道修士怎会为一次雪落而惊诧？百年风雪，日月轮转，也不足以稀奇了吧。”
第一个说话的人听到这个回复，似乎并不满意，他开始问向第三人，“小师弟，你也这样觉得吗？”
第三个人久久没有回应，风声呼呼作响，地面的雪也被刮起些许，随之打着小转，薛仪心头一动，如有所悟。
沉默的时间固然有些长久，他尝试思考他们的问题，不过思绪总有些浑蒙不明，还没形成条理，稚气未脱的声音已经从自己口中道出：
“然每一场雪，每一片雪花，都不相同，若是他们的发生并未引起一点天地变化，那么它们来到世间，又是何种意义？”
他口中如此说着，心头又漫上一层奇怪的悲伤。
因为他有太多不解，他还没能到达看破万物之本质，所以困扰在他心头的，是比修炼还要繁杂的疑惑。
两人似乎沉思一阵，本来还想接话，却忽而住了口，有人来了。
一个高大的人影突然闯入几人中间，伸手抓过薛仪的手，直接将他往外面带去，薛仪跟着踉跄而行，那个人影一手抓着他，一手指天上，道：“你睁眼看，看那天上之水，洁净而来，却落于林间，市井，瓦片或沟渠，它沾染尘世脏污，色相，就如你我，融于世间，成了其他形态，沉浸悲欢，沉沦声色之中……”
那人踏步冰潭之上，骤然松了手，任由他沉入潭底。
他身上无一处能动，任由寒水没过面庞，潭水波光之间，听见那人又谓他道：“然而修仙之路，就如接触日光，日积月累，虽然磨砺苦难，天上之水终将又化于太虚，无踪无迹，洁净地回归大道……靖华，快好好参悟……”
“你是……”薛仪看着那个逐渐模糊的身影，无声动了动唇。
然而后面的话，却没有道出。
窗外又刮起一阵风雪，支起的窗，被一阵大风刮得砰！一声关了半道。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长，在他生命中，从未感觉这飞雪能够如此持久的落下，仿佛吞噬掉其他的季节，让它们都沦为与自己一样的颜色。
雨雪霏霏，薛仪刚醒过来，眼眸落在窗外的雪色，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好不容易思绪归拢，勉强支撑着想要起身。
门外一个声音制止了他：“别动！”
薛仪被他急切的声音吓了一跳，停下了动作。
见到昊月已经三步并做两步，伸手又把他扯落的被角重新盖好，语气带着恼火：“醒了就躺着，起来做什么！”
薛仪见他如此，便好笑道，“我已经没事了。”
昊月伸出两指，给他搭了脉，探出脉象还算平稳后，才稍微缓和了一些神色，对他正色道：“你这几天不能下床，好好静养，直到身体彻底好转为止。”
“没有这样严重，我……”
“不行。”对方一口回绝，不容商榷。
薛仪并不与他争论，只是有些惊诧的看着对方，因为魔尊几乎没有像今天这样阻止过他的决定。
就是出于关心之意，也从来没有这样明确。
此前他们二人之间，虽有师徒之名，却无师徒之实，虽然可以说是朋友，但又处于不同的立场，说是各取所需的盟友，却又多些别的情义。然而无论如何，他们彼此从未真正干涉过对方的行动。
昊月无视于他的惊诧，直接问他道，“你的身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种情况？”
薛仪乖乖答道，“很久的事了。”
“多久，好好想。”昊月露出复杂的神色，催促他道。
薛仪只好把记忆简单整理了一遍，他从使用这具身体开始就没感觉舒坦过，渐渐的就习惯了。若论起那咳血之症，在与恭清和正面对峙时，或者……更早一些，在他从圣雪峰中出来，便当着门派长老的面咳过了。
这具身体也许本来就有某些缺陷吧，三千多年了，“年纪”摆在那儿，多些病痛，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啊。
他只好说，“在乙云山上，你‘拜师’之前，已经有过。”
在遇见他之前，薛仪还没有喝下赤水牢中的毒酒而毁坏筋脉，还没招致魔君的魂灯诅咒，还没因在人间频繁动用灵力而损伤元神，还没被他种下共生蛊毒……在那一切之前，他一直还在乙云之中，被保得很好。
他还有什么缘由咳血昏迷？
昊月直视对方，希望从对方神色中找到更多关于此事的细节，然而薛仪的神态，一如平常，不疾不徐，哪怕这样的回答不能让提问者满意，也不改态度。
果真是“天罚”么？
昊月想到那可怕的两字，不禁心头一痛，连声音也带着沙哑，“你……那时，就没有好好医治么？”
薛仪听闻，便是沉默。
他记起曾在祁连山与神兽初虞的一次奇遇，对方就说过自己是活不长的。当时他还不轻易认命。不成想一路辗转，竟然也就将此事抛诸脑后，并未认真对待。现在面对昊月的探究，堪堪有些心虚之感。
他微垂下眼睫，犹如墨色的帘，把一片清澈的水光敛藏起来，轻声道，“治过了，没什么大问题的。”
昊月望着他，半响回过神来。
是并不了解身体的真实情况，还是因为不信任自己，不愿多谈呢？
不论是哪一样，都让魔尊生出一点恼恨来，这种无法宣泄的恼恨，当见到薛仪这般不冷不淡的神色，忽然达到了顶峰。
魔尊曾经以为的人类自身太过脆弱，只是上天广撒的蝼蚁一般，也不值得多看一眼，而眼下他看到薛仪这般苍白冷淡的面容，手指微动，竟然想要碰上他的脸庞。
他想迫使眼前这个脆弱而美丽的头颅抬起来，毫无保留地对他说出实情，那么他就会因得到此人的信任而感到莫大的满足。然而这还不足以消除他内心的恼恨，他所渴求的更多……是肉身的触碰，心魂的交叠，是两人紧紧相拥，消融骨血的亲近！
然而如此骇人听闻的愿望，在薛仪如今的处境来说，他自然不肯泄露半点。
他压制住了冲动。
“你要什么？”昊月压低了声音问，因为他看见薛仪目光越过了他，投向屏风之外。
“可以替我取那琴来？”他眼中看着不远处。
“不行。”昊月当下回答得干脆。
这是一天里他第二次的拒绝。
“就在这里练，我坐起来。”薛仪毕竟心中挂念着此事，依然十分坚持。
昊月冷声说道：“你不用练了，我已令乔方遇寻找接替你的人了。”潜入魔宫的计划，本来就不成熟，现在更不能让他去冒险了。
薛仪摇了摇头，道：“改变计划风险太大了，况且，现在你们没有信得过的人。”
“那便作罢！恭清和也好，百丈莲也好，难道我们想不出别的办法么！！”名利功过，那些都没有眼前人的性命重要！他说到后面，强迫自己不显得过于激动而泄露了真实的想法。
薛仪只是平静道，“我去意已定，不必再说。”这件事拖得越久，变数越大，而且……他接着说，“我身体一向如此，也不是想养就能好的，不过我答应你，事成之后，我就立刻着手医治。”
昊月其实清楚薛仪的脾气，听到他能做出如此承诺，心头已经有所松动。
等事成之后？
事成之后，薛仪所若真的肯安分下来，专心治病，不再理会天下即将的大乱，那么自己也不是不能，暂时放下心头的野心，陪着他去找到解开“天罚”的办法来。
还没等他表示什么，薛仪就又问道，“我睡了多久？”
昊月如实答：“十天。”
薛仪长叹一声：“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阿月。”
若是他不答应，薛仪也躺不下去了，他若不是固执到这个地步，也本可不必走魔域这一趟了。最后，昊月别无他法，只得取了琴来。
薛仪坐在他的跟前，对照着乐谱练习。昊月伸手调整了他手腕的姿态，其他时候并不打扰。
长琴横放，他单手勾动一声弦音，丝线在指腹下震颤回荡，很快，又被他拇指抚停，悬空的四指骨节分明，被修得齐整的指甲盖上那几乎绵软的指尖，接着柔和地触摸着琴身。
薛仪说：“我好像……”
然而他没有说话，鬓边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真切的表情，不过停了一阵，又用手弹了几个音。
十指就这么在琴上游动打转，最后停在琴弦上开始些微颤抖起来，仿佛是某种抗拒，又似乎只是体力不支，直到它被伸过来的一只手捕获，才彻底消停下来。
温软的手心和微凉的手指，一并被握在魔尊的手中。
琴声戛然而止。
薛仪抬起头，还未置一语。
昊月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禁为自己本能想要保护对方的行为感到吃惊。然而自己卑劣的内心仍是为此躁动不停，不得满足。
他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他其实想要尽快逃离，想要立刻谴责自己的卑鄙。
薛仪放下了琴，觉得头痛欲裂，有些什么东西几乎要挤出脑袋，记忆开始出现轻微的浮动，不远的过去与更远的过去相互交织，让人如坠梦魇。
他好不容易拉回神智，才不得不承认道：“抱歉，可能是有点累了。”
不过是弹了一会，身体就忽而无法动弹了，出现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太过突然，他也没有心理准备。
他觉得自己浪费了对方的时间。
昊月见他道歉，心头多少有几分不忍，薛仪在琴艺上可以说是极具天赋，很多指法一点就通，教起来毫不费力，他值得更有难度和技巧的琴曲。
只是见到他刚才的异常，觉得他确实需要更多的休息。
昊月虽然有了判断，但还是道：“慢慢来，也不必全会，届时宴会人声浩大，也不会真的有人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为了缓和气氛，他又简单介绍了从乔方遇处听得的宴会流程，希望可以消除薛仪先前的顾虑，只要多加注意即可。
正说着，江复臣带着奇璧从外头回来，进来见到薛仪已经清醒，似乎颇为吃惊，没多说什么，就对魔尊道：“既然醒了，也该动身了。”
“去哪？”昊月问道。
江复臣露出凝重之色，道：“刚刚获得消息，魔宫的庆典提前了半个月，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外围原本森严的戒备松懈下来不少，魔族精锐也似乎被派往了人界大陆，魔宫的虚实，现在是彻底捉摸不透了。”..?
能让他也倍感压力的局势变化，自然不会是来自无关紧要的小道消息，然而他没有详细说明这个消息的来源。
奇璧道：“乔方遇已经带着乐师前往魔宫，我们考虑到薛道友的情况，决定多留些时日，待薛道友身体……”
“不必，不必顾及我，”薛仪打断他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
“魔君回归之后，必然会对修真大陆造成巨大威胁，薛道友心系宗门，有这个决断，也是无可厚非。”江复臣高声赞了一句，与其说是颂扬薛仪之高义，不如说是告诉魔尊这个浅显的道理，奉劝他不要妄图阻碍薛仪的决定。
这个决定，对他们魔修来说，不正是最好的结果吗？
昊月原本要说的话，也就被他一下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