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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 弱水三千

作者:姞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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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求就讲到这里,有没有问题?赵宁站在黑板前耐心询问。黑板上是这次的设计要求,题目是“明城墙保护规划”。周翰飞凝神不语,陈磊笑嘻嘻地问:“赵老师!这个项目为什么会要竞标?我们院参加了,那不就是咱们的了?”

    钟山规划设计研究院是一家老设计院,具有甲级城乡规划资质、建筑工程市政工程和文物保护工程设计资质,还有乙级土地利用规划资质和排水工程设计资质,在省内是数一数二的设计院在全国也排得上号,各项业务蒸蒸日上经常有设计得奖。所以能分到这个单位周翰飞相当满意,高高兴兴地上班了。

    而陈磊一直想出国留学,姐姐陈鑫在台湾学习一年后到了香港工作、更是常常邀请他鼓励他。香港啊!蓬莱仙岛一样的地方!霍元甲射雕英雄传警察的故事等等这些传奇的发源地!港剧港片火红的年代,成龙金庸都是神一般的存在,令大陆的青少年仰视崇拜。能去!先留学!陈磊下定决心复制姐姐的成功模式,以美国大学为跳板,终极目的地、香港!无奈英语实在一般托福考来考去艰难五百分,梦想的一堆大学统统没法申请或勉强申请不取,几年来打击无数。陈校长与他一番长谈,父子双方妥协为边工作边继续考,所以陈磊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设计院,大部分时间捧着英语书苦读,牛津字典背得愁眉苦脸。

    设计院的业务范围涵盖各类城市的市县城镇体系规划、总体分区规划、交通研究与规划、市政工程和民用建筑工程的规划设计,当然也少不了设计咨询和可行性研究,还有一个科室是专门理论课题研究称为创研室、有两位资深老同志坐镇。周翰飞陈磊两个应届大学毕业生作为青壮劳力毫无悬念地分在了设计部的设计一室,一个月的业务培训之后就直接上岗开始做设计包括规划设计和建筑方案设计。当然不是独立做,这位设计一室的组长赵宁是二人的顶头上司、直接导师和项目负责人,近一年以来自项目流程、跑相关部门、设计注意事项等琐碎的基础一样样手把手地教,新手教成熟手,成为设计一室响当当的设计师,当然、还谈不上骨干。

    赵宁三十多岁,苏州人,长得小小巧巧,说话一着急就会冒出吴侬软语“阿唷!格哪能办”之类。她是1977年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生也是工大毕业的校友,周翰飞跟着一室的其他同志早来几年的郑涛、王勇、韩羽、吴红等称呼她“赵工”,陈磊则笑嘻嘻地一会儿赵老师一会儿赵领导甚至有时候赵大姐,总没个正经。

    “这个项目,市委市政府极为重视!明城墙是中国古代都城建设的代表作,是世界上最长规模最大保存原真性最好的古代城垣,而且采用自由式布局、独特而唯一!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对我们南都人具有非凡的意义!”沈院长站起来,开始一把手的动员工作。“郑局长都认识吧?今天亲自来给大家鼓劲!”旁边的郑得瑞微微欠身与众人打个招呼,虽然升了官和几年前一样儒雅和善。

    “前年修荣华山隧道特意自城墙下穿过去,这是个新事物,是明城墙保护意识的体现,也给我们做规划设计的提供了新思路!而今年拓宽道路在城墙中开新通道,大手笔啊、同志们!不仅是南都建设的承上启下之作,安兴门采用宋代过梁式风格大胆设计为偶数门洞,开城墙建筑之先河!”

    “哪儿有方的城门?怪怪的。”陈磊嘀咕了一句会场中不少人都听见了,低声议论起来。大多是学建筑出身,确实看到这个四孔方型城门的时候都吓了一跳,觉得标新立异未免惊世骇俗。据说设计者的立意是为了拿到文物局的批文、更以此标识这个城门是新修的、区别明代和民国的老城门。有必要吗?设计师们不懂文物修复的规则,对这个方城门着实惊叹。有位叫艾煊的作家更是直言不讳“别出一格,城门修成似门非门、似洞非洞,似乎是个下水道排污的大出口。”

    郑得瑞站起身含笑说:“这个严格上讲不是城门是个通道,主要是为了解决交通问题。”嗡嗡议论的声音停了一秒钟又响起来。“怎么不是城门”“城墙上开的不就是门”“方城门不是门,就同白马非马一样!”陈磊嗓门不小,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周翰飞似责备似劝阻地看了看他,陈磊总算住口停止了议论。

    “,就算是城门又怎么样?百花齐放嘛!一直都只见圆的城门,这会儿有个方城门有什么不好?建筑的美、建筑的魅力,不就在于其多样性?”沈院长挥挥手压住场中的杂音,继续昂扬振奋:“现在我们院得到这个机会与省设计院一起参与城墙保护规划的设计,是光荣的、激动人心的、荣耀千古的!想想看我们的子女后代走在六百多年的明城墙上、走在城墙的里里外外,多骄傲自豪!”

    沈院长是老一辈的知识分子,在红旗下成长了一颗红心,经历了十年动乱仍然对祖国对家乡满腔热血,说起古城、说起明城墙这一中国历史的文化遗产激昂得声音高了好几度。也许十几年的艰辛更让他们珍惜今天更让他们觉得肩负责任,毕竟他们目睹了那一场浩劫、亲历了或大或小的冤屈、牵累在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剧,比起我们这一代更知道今天的来之不易。状元之后黄七襄倘若还在,一定也是工作得更激情忘我吧?就像黄有桑常常说到刘伯“哎呀,劲头比我还大!”

    周翰飞想到黄有桑嘴角不禁噙上了笑意。明天端午节恰好又是西方的父亲节,说好了今天下班一起去买礼物给两家长辈,今天明天两天约会呢。虽说工作单位不远,然而设计院忙广播电台更忙,两个人见面的时间并不多。“刚工作嘛,以事业为重。”总是这样互相鼓励着,笃定这份感情是天定姻缘可以往后排排,并没有想到以后会更忙事业会更重。

    院长讲完,韩书记和贾总工又分别说了几句,郑得瑞一直在旁帮腔、不时解释介绍一下已有的规划或正在进行的工程。看得出院里对这次竞标相当看重,领导们都雄心万丈极力煽动员工们,猜想不仅是想为建设南都出力更是本院扬名立万的好机会,明城墙的影响广及全省全国甚至海外,若是能胜过几家省级设计院拔得头筹“钟山”的品牌就更响亮了。今天是说明会,要求设计一至六室在两周内拿出构思草案,然后院里定分配,也许是一个设计室独做也许是几个设计室合作,算是第一步的院内竞标。

    陈磊耸了耸肩,“最好别的设计室拿去做我们组就轻松了。这么大一个项目就我们那七八个人,时间又紧,肯定做得加班加点要死要活,然后忙了半天‘咣’落榜!我看啊,还是一开始就知难而退吧!”

    周翰飞侧过身瞪视着昔日同窗今日同僚,柔软的雨丝斜斜地越过王府大街飘到他的脸上,漫不在乎的、年青自由的面孔。陈磊感觉到锐利的目光转身扎手笑了笑:“怎么我说的不对吗?院里我们两个是最没资历的,要干活要吃苦,但是功劳成果都是上级和领导的,就算我们构思最巧最妙、设计图画得最精最细,署名都不会是我们的!这一年里多少次!你还不明白吗?”

    正是下班高峰又是周末,王府大街上的自行车如蚁群一样密密麻麻势不可挡,各种颜色的塑料雨披仿似绽放的夏花,在雨中焦急地赶着回家。叮叮当当的铃声、大呼小叫的吆喝声夹杂着汽车喇叭声充斥在耳边,在这样的纷乱芜杂中陈磊冷冷的话语份外清晰分明。“上个月做的那个无锡项目,滨水景观住宅区,叫‘湖光山色’的,赵宁指导是不错,所有的方案画图都是我们两个吧?结果交图的时候赵宁的名字填在‘制图’栏,‘设计’是贾总工!他只是在我们一室挂名而已!工资都是从总工室领!我拢共只见过两次说了一句半话,自我介绍!”

    “我们是新员工嘛!”周翰飞皱了皱眉。“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院里这么做是为了图纸的权威性吧,委托单位看到贾振华的名字肯定放心嘛!”

    “问题是,贾振华看都没看过设计啊!”陈磊不服气。“他要是看过,他署名在前我们两个的名字在后也行啊!象学校里导师辅导的论文那样?”

    周翰飞默然。

    “你想想,赵宁比我们早十年也才混到个‘制图’,那还是人才稀少的年代,现在我们前面还有那么多人,王勇韩羽郑涛之流,我们两个啊,先等着吧!”陈磊又耸了耸肩,“正好我学英语。”

    两个人说着话已经到了集体宿舍。铁管巷中的一幢旧楼,墙壁因连日的阴雨发霉长毛,窄窄的楼梯每一阶都汪着水渍,铁栏杆上到处锈迹斑斑。走上去上到最高层七楼是l型的六间房,围着长方形走廊,中间搁着两个晒衣架挂着满满的湿衣服,大多是女式的这样连天阴雨洗了也晾不干,男生们都自动放弃了。走廊上转身就望见繁华的新街口,应天饭店九州商厦华侨商店、再远些一百和中心商场,全都近在咫尺。一共四间男生宿舍两间女生宿舍,每间住了三至五人不等,有极小的厨房和卫生间,条件与大学宿舍差相仿佛。最大的好处是离单位近,设计院在华中路走过去要不了十分钟。陈磊当日搬进来就说,“嗬,领导想得周到!这是让我们加班无障碍啊!”被他说中,上班以来基本天天加班星期天也常被叫到办公室,难得休息的时候则塞过来一堆图纸方案,让“看看”“画画”或者“学习学习”,单身宿舍近的优势发挥到了极限。

    不过宿舍是暂时的,单身汉领了结婚证就可以申请住房,设计院的住房算宽松的,虽然论资排辈年轻人摊不上新房子但结婚成家时好歹都有片瓦遮头,至少是个旧单室套。这一年好几次送走结婚的前辈,单身汉们敲敲打打地欢送,是恭喜祝贺也是憧憬自己相似的光明未来。陈磊就曾提醒过周翰飞,既然与黄有桑定了,不如先领证、排队等房啊!别说,周翰飞还真被他讲得心中一动,不过终于只是心动并没行动,为了房子领结婚证?怪怪的。

    两人的恋爱在学校走了明路,状元府那里并没公开,江老师是有桑含糊告诉过,自己父母处还没说。上大学、进设计院,他们一直不闻不问,一次和母亲说每个月的三十元生活费不要给了、父亲怪腔怪调地讽刺“大学生能养活自己了?”一边故意开大了录音机又打开了电视机、吵吵闹闹地炫耀扎灯挣了多少多少,连东晓亮都早成了万元户,真正的周家人呐才刚领到一个月三十六块的工资!周家老祖宗地下有知是哭还是笑啊?等等絮叨挖苦半天。周翰飞无奈只好尽量少回家不回家,反正加班多、倒也不难。明天过节、买什么东西他看得上眼呢?估计又要嘲笑儿子穷儿子刚吃上饭,周翰飞烦恼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想。无论如何现在能住在铁管巷宿舍,比在家里日日夜夜面对父母的唠叨已经好太多了。

    铁管巷位于新街口闹市区的西南角,清末时就有了这个小巷子,因北面是管家桥南边有宋代建的铁塔寺,各取一字成了铁管巷之名。令南都人难忘且悲痛愤怒的,这个巷子在日本侵略军占领的八年中曾是“上军南部慰安所”,接待日军的下级军官,据史料记载每人次两个日元。黄有桑为此在巷中寻找旧址,特意在十二月大屠杀死难同胞纪念日写成一篇报道:慰安所!南都妇女的血泪、中国老百姓的苦难、世界历史的耻辱!文中有好几个幸存“慰安妇”的采访,周翰飞记得那些妇女们的声音,苍老、胆怯、沙哑、迟疑,在黄有桑的安慰鼓励下轻声说着当年日军的暴行,南都当时就是人间地狱,有一位陈老太指着身上的伤疤讲“鬼子凶呐,夜叉样的!”也不知道黄有桑怎么花大力气找到怎么说服人接受采访、又怎么写成了血泪文章,播音员几次哭出来读不下去,在广播中泣不成声。

    是的,现在黄有桑的笔就是那么厉害,仍然是说真话说实话,可是挥洒间让人哭让人笑让人悲伤让人愤怒,象周翰飞的演讲一样有不可抵挡的感染力。“我刘伯的第一得意门生,有什么奇怪?”刘大教授这句理所当然的评价在古城新闻界广为流传。所以黄有桑在广播电台新闻部迅速脱颖而出,隔三岔五就有“本台记者黄有桑报道”,比起周翰飞陈磊在设计院的无名待遇那是完全不同了。

    “老周,晚上吃什么?”天色渐渐暗下来,陈磊在走廊上望着阴郁的雨丝叽叽咕咕背单词,百忙中回头叫了一嗓子。对周翰飞陈磊也是叫法多种多样,一般喊“翰飞”,觉得重要的时候连名带姓“周翰飞”,开玩笑的时候“周先生”“周老板”,有事相求时是“周大哥”,心情绝佳时“我大哥”,此时称呼“老周”、则是饥饿时商量带央求了。

    周翰飞正琢磨着面前一堆明城墙的资料,看着那独特的轮廓考虑规划设计。十九世纪英国人的形容是“城的形状接近三角形,其尖端伸向长江”;某季先生认为南都城墙“其形状,呈非方、非圆的不规则的多角不等边的粽子形”;当代杨先生则断言古城墙的设计与中国古代堪舆术有关,整体布局为天象南斗星与北斗星的聚合形;其他还有说是宝葫芦形、宫扇形、壶形、甚至有说明城墙的轮廓是按明太祖的侧面头像建造、就是朱元璋的一张长脸的!无论哪一种说法,不规则的蜿蜒曲折是事实,城墙在江南的青山绿水中绵延回环、依傍山水之势是毫无疑问的,所以做保护规划也应该从这个角度着手吧?回想起那年曹峻德说这城墙中饱含的儒家天下观,周翰飞有一刻出神。当前的世界局势,戈尔巴乔夫改革越走越糟苏联解体恐怕就在眼前,中国将会是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那对于一个发展中国家是多大的责任和挑战?有时候与黄有桑谈起,她开玩笑说天禧寺下若真有永乐盛世的秘密就好了,中华民族再次与全世界“共享太平之福”。

    到底有没有秘密宝藏呢?毛老三偃旗息鼓很久,明光厂忙忙碌碌生产佛像铸造了一座又一座,这个秘密怕是永远解不开了吧?字符也好万字不到头也好,都只是几百年中以讹传讹吧?

    听到陈磊的叫声周翰飞醒了过来。是啊快七点了,黄有桑怎么还不来?商场都要关门了吧?“我约了有桑,你自己吃吧。”不顾“老周”中的殷切,周翰飞硬着心肠回绝。

    铁管巷西首靠王府大街的尽头有个简陋的小卖部,铝合金板草草搭出来的简易棚里堆着烟酒日杂用品,放了部计时付费电话。周翰飞拨通了广播电台的总机转新闻部的分机,响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接。“黄有桑?不在!”电话那头永远嘈杂热闹,新闻部大概二十四小时不休息吧?“那麻烦找何粲星。”周翰飞听出对方要挂机急急忙忙请求。又过了好一会儿传来哒哒哒哒高跟鞋的脚步声,接着是何粲星甜美的广东腔普通话。“周翰飞啊?黄有桑出差了!你不知道吗?什么时候?中午走的啊,去苏北!什么事?”何粲星笑了:“去采访啊!连日暴雨淮河洪泽湖水位都超过警戒线了!什么时候回来?这可不知道了,肯定要看现场情况吧?”

    何粲星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客气礼貌。不容易了,周翰飞记得那日城墙庆祝后送黄有桑回学校,快到女生宿舍八舍楼,一株青松下不约而同地驻足,夕阳西下中自己牵起有桑的手,瞬间她的脸红得象天边的落日。就是那么巧,何粲星正好路过,自己一抬首就看到她茫然地呆立在两米之外,迎着自己的视线,目光中闪过失落寂寥和难以置信等诸多情绪,又在黄有桑抬头望上来的瞬间迅速换成惯常的甜美笑容,笑了笑转身离去,即使那个笑容艰涩得象哭。那之后何粲星就没再来过工大,“天使行动”的内容每月有一份报告发在南大校刊上,她知道自己会看到;而轰动一时的两大才女的北京拆城辩论也因何粲星的偃旗息鼓不了了之。再之后偶尔碰面她就是这个客气礼貌的笑容和语气,再之后她也分在了广播电台与黄有桑一个单位一个部门。周翰飞曾若无其事地问她怎么会想留在南都、广州不是更好吗?黄有桑头也不抬地答道,她男朋友在我们学校读研啊!那时候,自己大大松了一口气。

    周翰飞闷闷地挂了电话,小卖部老板催了几声才回过神来付了电话费。有多久没看到她人了?十天?两个星期?或者更长?中午出差就不能打个电话说一声?当然设计院的电话也是总机转分机还要叫人,但最多十分钟吧?她是没有这十分钟还是根本就没想起来?在她心中工作是最重要的,重要到和母亲和弟弟并列。

    跨上自行车,周翰飞不知道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穿过王府大街、一路往南。绵绵的雨丝柔柔地贴在脸上慢慢地化成了水珠,连自行车因后架上少了黄有桑的份量也没精打采地,格啷格啷响得有气无力,好象在埋怨“这一路应该是驮着她一起啊!”周翰飞怕父亲的冷脸母亲的唠叨极少回状元府,送黄有桑也常是送到了门口自己就回来。她在太原路上班,可是不辞辛劳地住在家里与母亲作伴,每天自南向北一大早出门晚上再自北向南千里迢迢回去,中间很偶尔地在铁管巷停留,那一个偶尔就成为两人的欢乐时光。将到中华门,周翰飞发现自行车拐个弯驶进了狭窄纵横的小巷,还没想好这是去哪儿,车轮滚滚已经滚到了高高的石门楼下,“周处读书台”的字体在雨丝中更显古拙沧桑。

    为什么会到这里?周翰飞一只脚撑地停住自行车,仰头凝望。在这里曾经一起读金庸曾经一起背诗经,后来呢?

    是去年毕业后?对,去年夏天两个人都进了理想的工作单位,那一日将行李搬进铁管巷安顿好床铺都有些累就在巷口的小饭店吃了一顿。点了三菜一汤,黄有桑喜欢的盐水鸭、豆干炒芦蒿、板栗烧仔鸡和菊花脑蛋汤长干里人最爱的清香清凉的野菜,就是菊花叶、与荠菜茼蒿马兰头苜蓿茭儿菜马齿苋枸杞头合称“南都八野”。先要了一瓶啤酒,不想边说边聊边加酒,对未来的憧憬、对新生活的渴望、对工作新鲜好奇中的跃跃欲试,待饭店老板娘小心翼翼地提醒酒够了吧的时候,两人已经喝了五瓶生啤!还是第一次呢,见黄有桑喝酒。

    结果那一天不只喝酒第一次,后来步行送她回家,沿着王府大街一路往南……细雨中周翰飞一个激灵,就是今天自行车走的路啊!原来那一晚在自己心中如此深刻!两个人都有些酒意上涌,走了老远都不觉得累,后来怎么会拐到读书台的?不记得了,只记得夏季的夜风温柔,月光下黄有桑双眸朦胧,柔软的唇好烫好烫。

    第一次,都不知道如何吻,周翰飞笨拙地俯身看着她,靠在这古拙的门楼上,慌慌张张地,一触即走。黄有桑仰头望着,醉态可鞠地喃喃说“my  first  touch”,月光下也看得出脸红到脖子里。周翰飞呆了很久,说“me  too”同样羞涩得不好意思说中文。

    你的初吻、也是她的初吻,多么幸运啊!

    人海茫茫,恰巧那时碰见,不早也不晚;弱水三千,恰巧各取一瓢,不多也不少。

    “轰隆!轰隆!”两声巨响,紧随着霹雳的闪亮、惊雷炸开了绵绵细雨。周翰飞一惊仰头望去,豆大的雨点已经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周处读书台”几个字再也看不见,只好不假思索地右脚一蹬,飞速向左前方驶去。

    仅仅两分钟的时间大雨已变成瓢泼大雨,还好到了!周翰飞吁出一口气,把车停在了古庙的屋檐下。这里最早是南朝梁武帝的皇家寺庙,当时供有一座八尺高的石观音佛像,隋唐后日渐荒废,到明代永乐年西域回光大师以修建天禧寺的余款修缮此寺更名回光寺,墙壁上还有回光大师的壁画。现在嘛,又经过清军入关、鸦片战争、军阀混战、日本侵略、解放、破四旧、文革,当然是一座废庙,不过遮雨正好。周翰飞轻轻推开破旧的木门,嘎吱嘎吱响了一阵,迎面墙上传说是元代石刻的“南无阿弥托佛”几个字倒还清晰,正殿里几尊菩萨歪歪倒倒蛛网遍结。奇怪的是佛台上点着根蜡烛,正殿的后门也大敞着、在狂风大雨中忽扇忽扇地,和烛光一起晃悠个不停。

    周翰飞心中狐疑,这个庙本来知道的人就少,何况这么晚、还下着雨?

    随手抄起墙边的一根木棍,轻手轻脚地走到后门边。记得门后是块天井似的空地,传说中梁武帝皇后郗氏自尽的“郗氏窟”水井和石观音像都在那儿,再后则是古庙的后堂。一千四百多年,只剩这么点了。

    大雨如泻如注,空落落的天井中站着个人,穿着老式的黑胶军用雨衣,双手悬空,举着根黑乎乎的东西在井边的观音像上比划着,仿佛不在意瓢泼大雨、或者根本不知道在下大雨。周翰飞拎着木棍遥遥望着,越看越是不解:准备偷佛像,先来踩点的?

    “哗啦”又是一声霹雳,闪电划过长空,惊动了军用雨衣,侧头望了望天空。东晓亮!周翰飞疾步奔上前去一把握住他的手臂死拖活拽地拉进了正殿。“晓亮你干嘛、你不要命了?就算雨淋不死你,还有雷啊!”东晓亮显然吃惊而又意外,茫然地望着周翰飞。雨衣在淌水,脸上头上都在淌水,脚上一双黑胶靴沾着厚厚的泥巴,也不知道在雨中忙了多久。

    “傻了?你做什么呢?”周翰飞知道东晓亮性格中颇有几分呆气,长干里人叫“大萝卜”的那种,这么痴痴呆呆地在大雨中拿个铁丝比划石像、就是典型的“大萝卜”行为。

    说穿了毫不稀奇,却不过区政府的再三力邀,周氏作坊答应在92猴年的上元灯会中布置部分灯展,结果分到了贡院前面的一块,算灯会中相当重要的位置。师徒二人又喜又愁、日日想着怎么做得好看引人怎么别出心裁,总之务必要技压全城。东晓亮灵机一动,想着这几年信佛的人渐渐多了,即使不是信徒见到菩萨拜一拜求个平安的也是绝大多数,便和周万福商量了弄一组佛像,中间是最有人缘的观音菩萨,旁边龙女和善财童子陪衬着,然后莲花啊仙鹤啊飞龙啊等等环拱着,多神气好看!主意定了,其它都好办,唯独观音灯扎过啊!这还马虎不得,那是大慈大悲的菩萨仙容啊,想来想去想到了回光寺的石观音像。“你知道吧,据说梁武帝时的石观音毁于战火,现在这个是元朝的赵孟和他夫人管道升在庙里墙上画像,之后又刻成石像的。”满身是水的东晓亮仍旧痴痴呆呆。

    “我知道。不过只是传说,无从考证。”周翰飞叹口气,不知道是为小伙伴的呆气还是为古城的文物、或更多为父子间的隔阂这个构思周万福绝不会向儿子说、一心向往现代化的周翰飞也绝不会觉得精彩好看:观音龙女仙鹤飞龙,还能比这再庸俗土气且封建迷信吗?也就是周万福这样的老古董、东晓亮这样的大萝卜、文化局的土包子们才喜欢!黄有桑呢,即使心里不赞成也会搬出尊重传统民俗保护历史文化那一套吧?周翰飞摇摇头宽宏大量地说:“南都的历史太长典故太多,反而大家都淡漠了不当回事。”

    “是啊!”没想到东晓亮大生知己之感,拍手赞同。“我原来以为扎灯只是个手巧,跟周师父学下来越学越觉得自己懂的太少,这些历史啊人物啊和灯都有关联的!周师父教我常到南京城各处古迹转转,石碑石刻画像对联那些都是有来历的!真的就象黄有桑常讲的文物古迹里装着历史的根文化的魂啥的。不过好多都破损毁坏了,记得安邦路上我们去玩过的那个成祖楼吧、前天看到破破烂烂不象个样子了。”

    “名字叫成祖楼,又不是真的明成祖少时府邸。上次不是有桑解释过。”周翰飞不起劲:“就算真的,南都这么多文物古迹哪儿顾得上。你看这石刻和石观音、元朝的呢也就扔在院子里日晒雨淋。比起历史文化,南都急需的是开发!”

    “成祖楼不是明成祖的府邸?我去的时候碰到几个游客都说是的嘛!改天要再问问黄有桑,而且她老说历史文化更重要,我觉得也有道理,要不是这个石观音像我就扎不好观音灯呢。”东晓亮唠叨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送黄有桑回家的?”

    周翰飞摇摇头,“有桑去苏北采访水情了。”东晓亮睁大了眼。

    “轰隆”  “轰隆”又是连声炸雷,大雨象水一桶桶自天上倒下来似的浇成了水柱。“再这样下,天要下通了!”东晓亮嘀咕一句望了望周翰飞。两人都自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极大的担心和不安。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俩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周翰飞望着大雨中赵氏夫妇成就的石观音像,忽然想起了管道升的这首词。笃信佛教的大才女也如此多情,两情相悦并肩齐进,多好啊!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啪!”周翰飞狠狠地左手甩了右手一巴掌。太不吉利了!这会儿念生啊死的!

    “怎么了?”东晓亮诧异地回头问道。xdw8

    “蚊子!这么多蚊子!”周翰飞随口答应着。东晓亮诧异地望望不再多问。两个人望着大雨心中祈祷。1991年的夏天就这样在雨中拉开。这场持续了五十六天的梅雨,后来被称为1991华东水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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