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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城渐渐紧张起来。
连天连夜的雨，大雨甚至暴雨，一刻不停。自五月中旬一直下到六月又一直下进了七月。地上的水积得越来越高，先是偏远的郊区小巷，渐渐大路上一个个水洼，最后主干道上也不停看到急急忙忙疏通下水的环卫工人，穿着雨披的交警疲惫而焦急地指挥着交通：走！走！
老百姓们都在议论。安徽已经淹了几百万人、淮河大堤上的临时住棚一眼望不到头！苏南苏北全面告急！那我们呢？最后南都守得住吗？不远处的滁河已经两次超过历史最高水哎！放心放心！淹了就搬到高得儿地方去！憨厚的南都人宽慰着自己也宽慰着担心的外地人。古老的南都水灾水患并不稀奇，据说自公元前190年至1948年的两千多年间有记载的水灾达二百一十九次，平均十来年就来一回，小则水淹街道扰民生活、大则操舟行市屋毁民亡，甚至六朝时梁武帝曾被困水中靠大臣们划船救出、神烈山的三百多棵大树曾被洪水连根拔起……新中国之后也有二十多次水患，所以南都人在水灾中极淡定，源于多次洪水的经历。
苏州、无锡、常州、泰州、南通、扬州……等等二三线城市的低矮区域都被洪水浸泡，古城里出现了相当多的苏南苏北人甚至安徽人浙江人，到处可以听得到外地口音。大都没精打采地絮叨着逃生的经历、挂念着家里的房子家具粮食和阿猫阿狗，水里泡了快两个月，全都没了吧？说着说着掉下泪来。
东晓亮烦恼地站起身、不想再听这些逃难来的王家亲戚唠叨，这么大的洪水百年不遇人逃出来就不错了，还记挂那点东西！自师母王珍无锡老家老老少少投奔来十几个亲戚，人太多状元府住不下花灯作坊就改成了临时住所，搭上凉床地下铺着席子各种被窝毯子凌乱盖上就是床铺。墙角放着水桶、井水用明矾澄净、这是洗漱用的；饮用水周氏夫妇不敢马虎，烧了开水装在热水瓶里送过来。当然有事弟子服其劳，东晓亮这些天光送水送食物就忙得够呛，观音龙女的彩灯只好高高束起毫无进展。送到的食物，榨菜烧饼馒头放在窗前的桌子上，方便面萨其马堆在货架顶上小孩子够不着的地方。方便面那时候是个新鲜物种，第一次冲泡的时候无锡的亲戚们瞪大了眼，看着塑料袋里**的面疙瘩几分钟变成了热腾腾软乎乎的面条，连喊稀奇！好吃！无锡话里什么都是“吃”，吃茶吃酒吃香烟，东晓亮颇诧异了几回。小孩子们后来就瞄上了这稀奇物，乘大人不注意就偷一包，并总结出，嘎吧嘎吧干嚼也好吃！逃难的人本就心情不好，借着打孩子撒气“开盖货！就晓得吃！”师母王珍就劝，身外之物勿要想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都知道这个道理，怎么就做不到？这是人逃出来记着东西的，还有人往里送的！黄有桑一去快两个月，一去不回！周翰飞也赶过去，音讯全无！洪泽湖边也好淮河沿岸也好，那是洪水区！虽说单位组织，可大部分人都没去啊！
闷闷地出了作坊，一眼看到门前的阴沟水已经漫出来，各种污秽垃圾任意流淌蔓延，还好穿了过膝的长筒胶靴明光厂发的劳保用品，浅一脚深一脚地在污水里趟过去，东晓亮回头担心地望了望作坊。门前一共七级台阶这水已经漫到第六级了，难道作坊也要保不住？那状元府呢？走马楼地势高还好，东厢房可是全院最低的地方！东晓亮心中一紧，急忙迈开大步疾走。
大雨继续泼泼洒洒地下，一路上没什么人，除了学校正在放暑假所有单位依旧正常上班，这个时间人都在单位里忙呢！直到路过中华门城堡，意外地围了一大群人，穿得五颜六色打着伞的是一般老百姓多少带着兴奋和好奇；城门上马道上密密麻麻忙碌着的人群则都穿着黑胶雨衣神情严肃，领头一个高瘦的身形，肥大的雨衣下轮廓依旧端严峭直，长筒黑雨靴踏满泥浆，大雨中嘶哑着声音指挥：“每道瓮城都看仔细！藏兵洞里也要检查好！一个不许漏！东西券门的豁口处尤其要注意！”
东晓亮一愣不由放慢了脚步，虽然雨大风大可听出了这是曹峻德书记的声音。不错，是曹书记，倾泻而下的雨水在他脸上密密流淌，衣领衣袖全是水，雨衣早就变成了水衣随着手臂的挥舞甩落一排排水珠，温润的双眼此刻凌厉严峻，与平日在状元府遇见时的平易近人迥然不同。
“那阿是老书记？”
“是滴哦，曹书记！现在在省委呢！大领导。”
“乖乖隆里冬，那么大领导还亲自来看城墙啊？下这大雨！”
“水大啊，广播里讲领导们都下去抗洪了呢。”
其实是新中国南都城的传统，每到洪水险情，各级领导们都在第一线顶着大雨暑热蚊虫不吃不睡地抗洪。小的汛情基本年年都有，大的如后来1998年和2016年、大江小河各个湖泊的水位都一再冲破历史高位，南都人上下同心军民合力、众志成城地一次次化险为夷，不决堤不溃坝不破圩更无一人伤亡，神话一样。对此最惊讶的是黄有杨，美国的官员们怎么可能为了天灾集体去现场？别说洪水、大火地震海啸也不可能！
围观的群众很多是明光厂的职工或家属，都熟悉曹峻德，此时在雨中关心地引颈张望口口声声唤着“老书记”，东晓亮呆立在其中愣愣地看着。雨越下越大，望出去天空与雨水与城楼连成了一片，城门上下内外忙碌的干部和工作人员身形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五十年代拆城墙的故事听周万福钱利亨讲过不只一回，曹书记守在这里是怕五四年的坍塌悲剧重演吗？周翰飞那天说正在规划全段保护这个全国重点文物，无论如何拆墙是不会了、可要是砸到人呢？尤其中华门是交通要道啊。
忽然“轰隆”一声巨响，东券门豁口上头哗啦啦地滚落一堆泥土石块，泥浆混着雨水四处飞溅，人群惊呼着乱成一团，东晓亮下意识地就往前冲“曹书记！”迎面被两个警察拦住：“不要命啊你！”
“疏散！快疏散！”曹峻德的声音在混乱中沉着镇定：“工程队的跟我上去看！”隐约地有劝阻的声音“曹书记！太危险了！”孙勇敦厚的脸庞在雨中闪现，月牙弯弯总带着笑意的眼睛此时满是焦急担忧。“别废话！”曹峻德冷硬而坚决，“怕的回家去！”
东晓亮伸长了脖子垫着脚张望，几个警察已经过来疏散人群：“大家都回去吧！危险，都请回家吧！啊！”百姓们恋恋不舍地被劝开，不少人喊“曹书记，小心啊！”“老书记，我们来帮忙啊！”“老书记，你别上去啊！”曹峻德百忙中冲人群挥了挥手“没事没事！回去吧！”峭直身形很快消失在城堡里。东晓亮随手抹了抹脸上的泥浆随着人流离开中华门，一步一回头地拐进了永乐路。中华门和曹书记，不会有事吧？幸好中华门东侧约莫有一百七十米的危墙是去年花大力气修好了，据说城砖就用了三万九千多、还有四千三百多块条石，要是没修碰到这次的大雨肯定塌了。
永乐路上的商店照旧开着门、都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只举人巷口的百货商店门口聚着一批人。东晓亮不经意地望一眼走过了几步又回转身，定睛再看了看。瘦小羸弱的身形、雨衣哐在身上宽大得直晃悠，雨珠滴滴答答中发髻仍然一丝不乱，金丝边眼镜擦得透明，是江文秀。顺着她踮脚仰头的目光望过去，店中最高处的货架上有一台电视机，12寸彩色的，原来她和聚在店里的那些人一样来看电视的。黄有桑说过两次买电视机可江文秀一直不赞成“闹哄哄地、不用吧？”那时候电视机还没普及，家里有电视机意味着邻居街坊的拜访聚集、意味着交谈争论和八卦，并不是所有主妇都有陈玉芬那样周旋的本事和热情。
“江老师！去我们家看吧？”东晓亮连叫两声江文秀听见了，回身见是东晓亮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轻轻摇头道：“两点有整点新闻。”东晓亮歪头想想明白了，江文秀这一阵天天来看新闻，父母自然十二分客气，可是弟弟妹妹要看电视剧，什么《细说乾隆》《魔域桃源》之类的港台片迷得两个少年魂不守舍。东晓欣中学生也罢了，东晓玫上大学了还这么幼稚不懂事！两人虽不敢公然反对换台，嘀嘀咕咕肯定免不了，江老师这么个知识分子难道去和小孩子计较？自然宁可到百货商店了。东晓亮想到这里，狠狠在心里骂弟弟妹妹，胡里八涂地！
“昨天的新闻有一篇是有桑写的，高邮湖水位涨至九点八米、金湖更是十一点五米、蒋坝已经十三点七九米，都快赶上历史最高水位。”江文秀解释道，“我想看看今天还有没有她的报道。”顿了顿又道，“都一个多月了。”
是啊，一个多月了。最早还打过两次电话去设计院报平安，周翰飞巴巴地骑车跑来告诉江文秀状元巷没有电话，后来周翰飞自己也随设计院的抗洪救援小组去了苏北就再没消息。电视上看到无边无垠的洪水，土人泥人似的解放军官兵、打着赤膊的当地民工百姓、四面八方的救援队，都在圩坝上吃喝拉撒睡一眼望不到头，写信打电话估计是不能了吧？东晓亮点点头脱下雨衣站到了江文秀身旁，右臂有意无意地护在老师的身后挡住了拥挤的人群。这么多等着看新闻的，都是有亲人在灾区的吧？
两点，雨下得更大。电视机里跳出“整点新闻”四个字，播音员仿佛知道观众急切的等待迅速转入了正题。熟悉的声音响起，江文秀和东晓亮同时呆了一呆，目不转睛地凝望。
“这是记者黄有桑在洪泽湖现场为您报道。今天，蒋坝水位持续上涨，今天到了十四点零八米！严重超警戒线，为1949年以来第二高水位！威胁到淮安宿迁兴化等城市，以及超过一千万亩农田十几个县七百万百姓的安全！入江水道、淮沐河、苏北灌溉总渠均已超负荷泄洪，最大总泄量达10600立方米每秒，可是水位仍在上涨！这是洪泽湖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水灾！堤上巡查人员超过四十万！”电视中的黄有桑依旧是白衬衣卡其裤，潦草地罩着一件透明塑料雨衣，手中拿着纸笔大概原本在写稿，然而这样的大灾面前她的报道突然不再分单位不再分系统，话筒伸过来就说摄像机举起来就拍。她的身后是一片汪洋洪水，她的内容是一手资料，谁还管她是那个单位的？
“形势非常危急！非常非常危急！怎么办？”黄有桑一口气不停顿地说到这里，所有观众屏住了呼吸，这么大的洪水能怎么办？
“防御淮河洪水现场办公会刚刚决定，人工泄洪！什么路呢？主动破圩炸开里下河地区堤坝，牺牲几万亩良田！让洪泽湖水直接通过沿海耕田进海！薄湾白滨等村庄七万八千名当地居民紧急疏散！苏北人民为抗洪做出了莫大牺牲！”一个月至少瘦了十斤，尖尖的小脸上两只大眼伶仃，纤细的胳膊挥舞着居然颇显坚强有力：“这是洪泽湖防汛抗洪的最关键阶段！各郊县已经有两万民工奔赴泄洪区筑堤，刚成立一年的武警十七支队也已开拔，修筑河道大堤及施工道路！相信灾情很快能缓解！”
东晓亮听着她沙哑的嗓音，只觉得眼眶热热地，从没有过地，如此真切地思念黄有桑。也许以前是相濡以沫的小伙伴，这一刻在大灾大难中她忽然升华为生死相依的战友，滔天洪水前她透明塑料雨衣的身影就此定格在心底，经年不忘。后来黄有杨来信说，在荧幕上看到姐姐很激动、当即炫耀给他的美国老师和同学们看，美国人一边称赞一边不理解，完全无法想象发生场水灾会全国人一起抗洪，市长议员嘛该休息的休息、总统嘛若在休假肯定要把假期先过完！
嘘！江老师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下一条新闻在播报了。七月五日，民政部向国际社会发出紧急呼吁，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第一次直接呼吁国际社会援助中国抗灾。港澳台同胞率先行动，全港当即掀起捐赠救助华东水灾的热潮。当年七月至十二月中国共接受境内外捐款物二十三亿元人民币，其中近百分之四十来自港澳台地区和海外华人。
“咦，那不是陈校长的女儿？”“真滴，陈鑫嘛，老到我摊上吃馄饨的！”“常买我们家烧饼！”“在演讲呢！看那架势跟陈校长一样派头！”“当然了，家乡受灾嘛，大老远的还惦记！”人群议论纷纷。“看旁边那个！有一年到我们厂来过的！”“是啊是啊，那个假洋鬼子的英国人，叫什么杰尼的？姓吉、以前家里织云锦的。”“对是她！她也捐款啊？到底还是中国人啊。”“她那时就说了，祖宗是我们南都人，被太平军逼得么办法逃出去的。”“到底还是想着家乡啊。这个姓没白姓！”憨厚的南都人在那一瞬间彻底谅解了“假洋鬼子”，七嘴八舌地赞叹。“我们单位也组织了捐款救灾活动哩。”“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总不能不如香港台湾人吧？”
人群中江文秀凝望着电视画面，不知是在看陈鑫还是在回味刚才女儿的身影，良久侧身对东晓亮轻声道，“晓亮，我想家里装个电视机。”
“好啊好啊！熊猫电视机厂我有个技校同学在，我去找他买，又快又好！搞不好还能有优惠！”东晓亮连声赞同、搀扶着江文秀出了百货店。“有桑回家看到一定高兴！她可喜欢看电视新闻！”师生二人望着店外依旧瓢泼不绝的大雨都在想，但她几时才能回家呢？
这样想的还有周翰飞。
任务比想象中要严峻得多，灾情比想象中更要可怕得多。雨一直不停河水一直在涨，大家一直要装泥筑堤确保堤坝比河水高。蛇皮袋象小山一样堆在堤上，可是渐渐地用光了，附近的乡民们捐来各种长裤、不是给他们御寒、而是也塞进泥土保护圩坝，几万条啊，硬是堆出了一个“裤子圩”。堤坝上每隔十几米有一个大水缸，卫生员一日好几次往里倒漂白粉，满大缸的水全是漂白粉的味道，喝一口几乎呛出来。卫生员就跟着嚷，“别喝生水！别喝生水！烧着开水呢！”荞麦粉尽着吃，方便面饼干限量，馒头包子抬上来都**地，不断地有得了腹泻或痢疾抬下去的，但是没人抱怨没人后悔甚至没人多说话。问来问去最多的，“水位多高了？那个闸口牢靠哇？”最要命的是，每个人宁可死守堤坝也不愿意听到水位突降的消息，那意味着上面安徽河段又破圩、肆虐的洪水正在无情吞噬农田牲口村庄百姓。
夜里分两班上半夜下半夜轮流看圩，实在太累，真是倒头就睡，就在堤坝上烂泥地里雨衣铺倒便是床。总是在睡梦里，黄有桑飘飘然地出现。
她说对不起、临走太匆忙，接到指令新闻车已经在楼下等没来得及打电话。她说到了灾区哭过好几次，到处是水到处是被淹掉的村庄，坐在解放军的冲锋舟里望着茫茫汪洋上一个个屋顶象玩具象模型一样不真切。有一户人家被水淹全家七口挤在屋顶上就快塌了，男主人费力地捞到一个漂过来的大木盆，一家人你推我让谁也不肯独自逃生，连养的一条狗都赖在主人身边汪汪叫着要求留下；有个两层楼的农户一楼已经淹了二楼还在水上，门口栓了条船，主人拿石灰一遍一遍刷着船，念叨着雨快停啊水别涨了留个二楼给我们吧。她说所有人家看到冲锋舟来了都是一阵欢呼，自阳台自屋顶一个个被接走时又彼此相拥哭成一团、舍不得家啊！她说终于明白了大一那个晚会上周翰飞为什么发起募捐救助，看到这些灾民，你忍不住。
长途电话又是新闻专用热线，她仍然千辛万苦地快速说着又急急忙忙挂掉。周翰飞明白，黄有桑是想念自己的。那两个星期里她一共打了三通电话每次几分钟，可是这几分钟将几百里的距离化作了乌有，两个人从没如此地贴近从没如此地知己。那几天正在做城墙保护规划的设计，周翰飞不眠不休地赶出了自己的部分交给赵宁的时候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孤勇，顾不上了，随便花落谁家吧！就那么潇洒地自愿加入了设计院的志愿队、来到了一线灾区。xdw8
“笛！”“笛！”突然一阵急促的哨声响起，周翰飞不知被谁推醒艰难地睁开眼。天仍然黑着，东边天际一丝朦朦的亮光，雨小了很多一滴滴落在烂泥地上，雨披下的衣服湿漉漉地沾满泥巴，可是想不到脏，身体不由自主地希望再赖一会儿，全身的筋骨肌肉经刚才几个小时的休息仿佛都懈怠下来，又酸又痛。
“上级通知，破圩拆堤！泄洪！按各组命令紧急疏散！”指挥员吹着铁哨子喊得声嘶力竭，乍逢转机的兴奋、长久战斗的疲惫、即将结束的焦急、未知结果的担心，种种情绪混在一起化作连声的催促“快！快！快！”周翰飞学规划的，城市排水系统和防洪水利都是基础课，明白洪水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消退，一定要有出路。淮河经常泛滥的原因就是因为没有入海水道，水利部批准的入海水道工程十几年了还没动工，今年水量特别大现在堵了一个月，水位越来越高威势越来越大，与其让洪水自己找出路搞突然袭击破圩，不如开一条道路让洪水走，牺牲农田保住重要的城市铁路煤矿电厂，几千年前大禹和其父鲧一个治水成功一个堵水失败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听到这个决策不由一阵振奋。
人群匆匆下堤如蚂蚁般散入田野，远处开来一辆辆卡车，不断跳下拎着铁锹长镐的民工和武警，新生力量们在田野上筑起新的河道堤坝，将泄出的洪水引向已经疏散居民的行洪区。周翰飞心中一热抄起铁锹闷声不响地加入了民工队伍，继续筑堤。
天光大亮，厚厚的雨云后躲着久不露面的太阳不知何时升至了头顶，“快！快！快！”眼前的长堤渐渐成形，周翰飞只觉得从头至脚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铲土、装包、堆积，所有的动作成了惯性，大喇叭里隐约响着运动员进行曲的音乐，在风雨声中遥远而模糊。
远处的卡车上又跳下一群人，周翰飞不经意地望过去忽然僵住了，那个熟悉的纤细身影，塑料雨衣下马尾辫不听话地跑出来，是她！黄有桑站在新筑的堤岸前，在雨中对着摄像机大声快速地报道着进行中的泄洪计划，“与洪水的决战就在今天！就是这些可敬可爱的民工们，武警战士们，将在这里筑成洪水新的出路、让洪水进行洪区、进东海！”
周翰飞笑了笑，可敬可爱的民工！我现在是！扬起铁锹，满满一锹泥土突然变得轻了，“嘿！哈！嘿！”跟着旁边的民工兄弟们，周翰飞喊起了号子。雨水被号子声震得在空中抖动，四散落在长长的堤岸上用麻袋蛇皮袋布袋甚至是长裤装土堆成的长堤上。
“成了！就要破坝了，所有人各就各位！”指挥员的声音沙哑而坚决。这是决战、是苏北人民与洪水的决战！十，九，八，七……浑身湿透的周翰飞早成了泥人，侧身望向高处的堤圩说不上是激动还是疲惫，守了半个月，现在终于要主动打开、让路给洪水！
三！二！一！“轰隆”一声巨响，洪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倾泻而下！象天山雪崩、象尼亚加拉大瀑布，铺天盖地、灭顶而来！“每秒200立方！远远超过预想的流量！”轰隆隆的水声中熟悉的声音嘶哑着高喊，是站在新河道前报道的黄有桑，“蒋坝水位已经开始下降！”
不好！周翰飞望着黄有桑、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堤坝上。匆匆堆就的麻袋蛇皮袋中有个缝隙！正在漏水！她没有察觉，士气高昂地挥舞着纤细的臂膀仍在嘶喊“我们共风雨！我们共追求！”
“有桑，走开！”周翰飞高叫着冲向黄有桑身后的堤坝！三！二！一！只有三步之遥！已经来不及，洪水自缝隙中喷涌而出、瞬间冲走一片麻袋！黄有桑被周翰飞大力一把推开，摔倒在左侧的堤坝后，周翰飞自己却瞬间消失、被卷入疯狂汹涌的水浪中！
“堵上！快堵上！”迅速围过来几十个民工和武警，迎着洪水奋力将麻袋蛇皮袋堵在裂口，然而洪水来势凶猛，裹挟着被阻挡了一个月的愤懑滔滔向前，麻袋蛇皮袋象玩具一样一眨眼就被冲走，缺口越来越大洪水越来越猛！指挥员急了，笛笛笛吹响哨子，直接下令将三辆卡车堵在了裂口处！然而还是不行，在山洪一样的大水下卡车也变得自行车一般轻巧，被巨大的水力冲得歪歪倒倒，眼看就要被洪水卷走！指挥员急得哨子连连急吹，奋不顾身地与民工武警们纷纷抱起蛇皮袋就要跳向卡车，可就算一百个人跳进去也不过一吨多重，在这样的洪水面前有什么用？还是要被冲走！
“让开！”突然一声高喝，沉着有力，半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吊钩，摇摇晃晃地挂着一串奇形怪状的东西。“往左，再往左，”吊车驾驶室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曹书记！”“是曹书记！”人群中响起了一声声惊呼。“真是老书记！他又来了！”
“放！”曹峻德一声断喝，吊钩上的东西后来人们称之为砼预制块就是混凝土浇筑的人工大石头，“轰隆”落进缺口，洪水拼劲全身的力气想要将它推开，无奈又重又稳竟然推不动！那是石头、人工石头、人工大石头！形状特意设计成最稳固的梯形、四五块拴在一起就是个混凝土墙壁！洪水渐渐没了力气，水浪渐渐小下去渐渐被塞回河道，终于重又一起涌向行洪区涌向东海。人群翘首垫脚望着，响起了一阵阵欢呼声，“成了！”“成功了！”
原来在抗洪过程中曹峻德发现了堵洪水缺乏有效的工具，危急关头不计成本地抓到什么丢什么卡车都送进去几十辆、可是效果并不好，苦思冥想集思广议紧急赶制了这个砼预制块，每个约一吨重、成本极低、而且可以反复使用水退了捡起来丝毫无损。后来这个石头成为防汛抗洪的标配，常年备存在水利部门。
“翰飞！翰飞！”黄有桑猛地惊醒，呼噜爬起身不管不顾地往水浪冲走的方向追去。水深过腰，漂着枯枝败叶垃圾塑料死猫死老鼠，脚底烂泥时而深陷，一只靴子早掉了、另一只里面全是水，黄有桑都顾不上拼命往前找，越走越是焦急越走越是害怕，“翰飞！周飞！”已经嘶哑的嗓音渐渐带上了哭腔。他推开我，自己挡向洪水！他为了救我不惜自己性命！如果他出事、如果从此没有他！黄有桑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和雨滴一起落在洪水中激起一个个涟漪，“周翰飞！你不能死！”黄有桑哭着叫喊。
“哭什么？”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满天满地的污水中周翰飞靠在一棵大树下，水埋到肩膀，头上脸上全是泥全是水，一动不动望着黄有桑，笑眯眯地。
“你！”黄有桑跌跌撞撞地扑上去，一把抱住放声痛哭。
“别哭，没事，啊！”周翰飞轻声哄着、带着笑意。黄有桑哭了一会儿有些诧异，抬起头慢慢发现了不对，结结巴巴地说，“你的手、你的脚……”
“折了吧？”周翰飞说得轻描淡写。“没法抱你，虽然好想。”
黄有桑楞住、旋即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回过头高喊：“救人呐！快来人！救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