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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玖 悠长假期

作者:姞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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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故直接原因:在施工过程中被当作支挡碎石的挡土墙使用的临时围墙无墙垛,使围墙缺乏必要的稳定性。围墙内堆放的碎石对围墙产生向外的水平推力,围墙倒塌前已出现倾斜。加上在围墙清理碎石过程中,铲车扰动了围墙地基土,在清理掉围墙外的碎石之后平衡围墙内碎石向外的水平推力丧失,围墙失去支承、最终倒塌。

    事故间接原因:一,施工过程中现场管理和技术人员安全意识薄弱,缺乏责任心且专业素质欠缺,对施工存在的安全问题存在侥幸心理。二,施工单位石城公司安全生产意识淡薄,安全生产责任制不落实,拒不执行有关部门提出的围墙安全隐患整改要求,在围墙已经倾斜的情况下仍然让施工队伍清理围墙外的碎石。三,建设主管部门对该工程施工现场存在的事故隐患、尤其是围墙外长期堆放碎石等明显隐患监督管理不到位。

    根据事故调查和责任认定,对有关责任方做出以下处理:施工单位总经理兼项目经理陈磊、项目副经理钱斌移交司法机关依法追究刑事责任;施工单位副总经理东晓玫、项目工长张勇等相关人员九人分别受到行政记过处分、吊销岗位资格证书、罚款等处理。

    事故报告放在桌上,一日日发黄了。wavv

    北京奥运会中国代表团以五十一枚金牌傲居金牌榜首、是奥运历史上首个登上金牌榜首的亚洲国家,二千六百年历史的农业税取消,奥巴马做了美国第一位黑人总统,世博会成功举办,玉树大地震,日本福岛第一核电站爆炸引发世界核危机,京沪高铁通车,马英九就任台湾总统,十八大在北京召开,安倍晋三和朴槿惠分别上任,神舟十号上天,十二届全运会在辽宁举行,索契冬奥会……

    每天都有新闻。时间并没有因一个人的昏迷不醒而停止前进。

    八年,只有这间病房一成不变。迎面一扇高大的窗户对着外面几棵老银杏树,春夏季绿荫繁茂、秋季一片金黄、冬日光秃秃的枝桠中洒落温暖的阳光,四季流转、一年又是一年。窗下一张小桌两把椅子,桌上摆着暖水瓶茶壶茶杯;西边靠墙是张矮柜,柜子里各种生活用品,上面放了纸巾药盒水果点心;往前是个狭窄的卫生间,马桶前小小的洗脸池,仅够一人转身。病床靠着东墙横在屋子正中,周翰飞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护士按时来换药翻身输液鼻饲、一日数次,他懵然不觉任人摆布,原本线条清晰的肌肉上渐渐堆了脂肪、棱角分明的面容也一日日丰润白皙,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独断专行的青年,在床上渐渐躺成了温和的中年人,被自己的躯体所困、无可奈何。

    “第十二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七次会议通过决定,将每年的今天设立为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这使得对大屠杀遇难者的纪念上升为国家层面,表明了中国人民反对侵略战争、捍卫人类尊严、维护世界和平的坚定立场。”黄有桑念着新闻,温柔地望着他。他并不会说话更不会象以往那样争论,不过眉梢眼角会动,赞成高兴的时候微微上扬、反对厌恶的时候耷拉往下,就象此刻他一定是在痛心疾首地说“国殇!”然后由黄有桑嘬哄着便慢慢平静、鼻翼翕张、象是叹一口气终于妥协。浓密而黑的睫毛跟着心情抖动,有时欢欣跳跃有时黯然沉寂,情绪激动的时候抖得厉害,象朝阳第一次来的时候啊、象听同志们说南都建设的时候啊、还有、何粲星告别的那一次。

    那是几年前了,周翰飞躺到三十一个月的时候黄有桑接到何粲星的电话,约她第二天下午四点在病房见面。黄有桑很诧异,犹豫着还是答应了,翻来覆去想了很久终于没向刘伯说,是怕他介意吧?两个人已经在谈婚嫁,新房家具都准备得差不多,许怡说这是集团不亚于卫星上天的大新闻一定要好好热闹一下!黄有桑只无可无不可,心底觉得比起烈火烹油的荣华富贵,真正让自己改变主意的是被推倒在医院水泥地上时他毫不迟疑的扶助,镇定威严更温暖坚强足可倚靠。多年来实在是累了,和他在一起可以放松地歇息,余生,也就这样了吧。

    自急救室外狭路相逢之后,与何粲星只在曹峻德的主持下见过一次面。刘伯安排在集团会议室,周万福、东家一家五口、陈校长、还有规划局电视台两个单位领导、何粲星的广东娘家人父亲舅舅等围得满满的;黄有桑孤零零地坐在会议室的角落,比起突遇变故深受众人同情被团团簇拥的何粲星、说不上哪个更凄凉。刘伯读了事故报告后询问众人是否理解认可,曹峻德坐在打横主位目光依次巡视,大家明白他的意思,这个报告就是他承诺的“交代”。满头白发的陈校长第一个发言,含着泪只说自己对不起大家特别是何粲星,陈磊的大意疏忽造成了这么大的不幸,这次的事故原因前面已经听相关单位报告了、和今天的报告内容一致、客观真实,全是我们陈磊不对。不过陈磊就要上刑庭,请各位看在老街坊老邻居几十年感情的份上给他一条活路,容他改过自新阿行?说着深深鞠躬、眼泪控制不住地滴在会议桌上,引得东晓玫也哭起来,抽抽噎噎地说该打的打该罚的罚,谁让石城公司闯了祸呢!但陈磊真不是故意的,那天根本没想到周翰飞会喊他一起去工地,他自己也被砸伤骨折躺了三个月马上还要坐牢,粲星姐你大发慈悲看在焱焱的份上饶了他……

    我饶了他?我哪有那个能耐?这句话惹恼了天使、何粲星双眉倒竖反唇相讥:焱焱可怜?焱焱好歹上小学了,还能见到爸爸能和爸爸说话,我们家朝阳呢?可怜才刚满月没几天,就没爸爸了!说着手一挥愤怒地挡住旁边东晓欣的话头,我知道他躺在病床上没死!他那个样子比死了还惨!他那么傲性的人,肯定宁可自己死了!四周的人纷纷劝解,暂时昏迷嘛、不定哪天就醒过来了、单位照顾周到、这么多亲友帮衬、朝阳会茁壮成长等等。何天使又哭又诉、痛斥石城公司害人陈磊就会闯祸、要不是状元府邸出那么大问题周翰飞怎么会亲自一个工地一个工地转?安全工作说了多少就不注意、陈磊坐牢全是咎由自取等等。陈校长被说得老泪纵横低着头一个劲鞠躬对不起,东晓玫渐渐有些不服气、要开口辩驳被哥哥弟弟死命拦住,东卫国皱着眉叹气、陈玉芬一直在抹眼泪,周万福木着脸不吭声、两眼空洞地望着半空嘴唇微微一张一合,大概又是在和周家祖宗念叨认罪。

    何粲星接着望向张局长和曹峻德,满脸泪水地恳求维多利亚湾不能拆迁,孤儿寡母已遭此大难失去了亲人怎么还能再禁得起失去家?周翰飞是为了工作牺牲的,看在这个份上恳请领导们手下留情。远道而来的何家人纷纷帮腔,这么现代化的小区干嘛要拆、香港人的设计多前卫多先进、在古城区里别有摩登气象呐!张局长立刻表示赞同,附和着说小区里一百多户人家各有各的困难,何天使这是最特殊的;还有王某某十运会上刚拿了金牌正在备战奥运准备为国争光、李某某孤寡老人儿女在国家哪个类似酒泉的机密研究中心为国效力常年回不来、赵某某家一对双胞胎天生残疾好容易和学区里的某小学谈好了入学……哎呀那真不能拆啊。广东人发现找到了知己更加热烈地议论起来,会议室里闹哄哄地,曹峻德神情凝重地听着,虽然不置可否但是没有再说要拆迁的道理面对此时可怜巴巴、自称孤儿寡母的何天使、开不了口吧?

    黄有桑呆呆坐着心中空空落落,本以为与何粲星还会再有一场争执做好了骂不还口的准备,谁让自己那天在会议室里向周翰飞提城墙修复的呢?没想到是这么个混乱场面,何粲星抓住这个最佳机会保护家园,这种永远从实际出发的务实个性自己永远也比不上。维多利亚湾拆迁一直没进行传闻主要是资金问题还有住户集体反对的原因,但这次谈话是否多少有些影响呢?

    那之后就再没见过。陈磊被判了十年有期当庭认罪并未上诉,陈校长与东家人常去探视具体也不肯多说。周翰飞后来转到人民医院,黄有桑每次路过都忍不住抬头仰望、陌生的大楼因为在一格一格的窗户后有个格子里躺着他而变得亲切,然而无数次下了决心甚至有一次走到了住院部门口,终于迟疑着还是转身离去。再后来不想刘伯多心、开车走路都有意绕道而行,知道自己的目光神情掩饰不住。

    直到这一天何粲星相约。

    黄有桑向来准时,三点五十五分就到了病房外,一颗心不知何时怦怦直跳起来,剧烈得象要跃出胸腔。他已经躺了三十一个月、再乐观的医生也判定他为植物人,为什么自己还象十几岁与他约会时一样紧张无措?那时候每次蹬蹬蹬自八舍楼中奔出或者站在工大楼下传呼“515周翰飞”,都是这样心脏狂跳着喜悦期待。黄有桑深吸一口气无奈地望向房门,医院中一片雪白的墙、左右前后的门也都长得一样,房号是515,黄有桑愣了愣有些恍惚,这么巧?

    房中隐约传来哭泣声,是何粲星,低低地在说着什么。黄有桑习惯性地后退几步让到了走廊中听不见的地方,静静思索。何粲星找自己来是什么目的?商量救治方案?不会。周翰飞想见自己?不会。难道是让自己见周翰飞最后一面?黄有桑想了一夜想不明白。但如果她要放弃治疗自己一定竭尽全力阻止,她知道的,那为什么?

    515房门打开,何粲星冲黄有桑轻轻招手,眼睛红红地脸上泪痕未干。黄有桑疑惑着走进病房一颗心怦怦跃到了嗓子眼,然而虽有思想准备,看到周翰飞无知无觉躺着的瞬间泪水哗地就夺眶而出,象开了闸的洪水挡也挡不住。

    何粲星任昔日的情敌落泪,轻声说看来我找你来是对了:黄有桑极少失态,上一次情绪失控还是江文秀的葬礼上挥手掌掴周翰飞骂他“凶手”,此刻泪水肆虐当然只是因为对周翰飞的感情。黄有桑听到这句话怔了怔,迅速拭干泪水平息呼吸留恋地望一眼周翰飞、将目光转向了何粲星。何粲星却不看她,呆呆眺望着窗外的银杏树,是一片初夏的浓绿。

    “我要走了。你可以笑我懦弱可以不耻我的无情,但是我没办法再坚持,我就要发疯了。三十一个月,比三十一年还要难熬,每天象是有希望、最后又都是失望和绝望。谁知道还要熬多少年?难道是一辈子?”何粲星象自言自语。“这里本来不是我的家乡,我为了他留在这异乡,多少年来一直抹不去漂泊的陌生感。你们说的家国情怀我从来都感觉不到,你们谈城墙你们聊中华门读书台你们过年时拌什锦菜看上元灯会,我其实只觉得滑稽。我怀念舞狮子我想去逛花市,我一直忍耐一直迁就都只不过为了他,甚至我习惯了先喝汤的胃、都为他改成了先吃饭。”

    黄有桑第一次听何粲星吐露心声,没想到是这么深沉的一曲,“何天使”甜美的笑容原来并不容易。病床上的周翰飞静静地躺着象是无知无觉,然而浓黑的睫毛抖动不停,剧烈又快速地。黄有桑心中一动,他对妻子的话觉得意外呢,这么多年他不知道?

    “如今翰飞成了这样,我每天看着都是煎熬。我如果少爱他一点也许还容易接受,可他在我心目中一直不亚于天神不亚于上帝,我没办法眼见他跌落尘埃渺小如凡人、何况他还远远不如?”周翰飞的睫毛抖得益加厉害,是想反驳抗议?还是后悔当初婚姻的草率?抑或愧疚几年来没有尽责?

    “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爱的男人,我即使回广东即使以后再嫁,都不可能再爱。”听到这一句黄有桑扬了扬眉,心底深深叹息。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不过我与你虽然这点上一样,但我们的命运不一样。”何粲星笑了,比哭还难看。“周翰飞的心中,从来只爱过你一个人。”

    黄有桑怔了怔重又侧头望向病床。他静静躺着,睫毛不再剧烈抖动,双唇间露了条窄窄的缝隙象是开口在说:这你知道的啊。

    因为青梅竹马?因为彼此初恋?

    是,又不完全是。是心灵中相通的情怀信念和性格中相似的坚韧执着让他们相知相契,让他们虽远隔而亲密、虽分别而紧依。即使在贫穷的学生时代、即使两个人都没明天的饭票了,他们也从不曾鸡毛蒜皮地琐碎、从不曾油盐酱醋地实际,两个人都有超越物质超越低级趣味的疏阔博大,他们是天生的精神贵族、是义无反顾的理想主义者。生活的艰苦固然从不曾让他们失去信念,安逸富贵甚至事业发达也不能改变他们的内心,两人都是孤耿倔强、撞了南墙也不回。

    “这是离婚证。你愿意的话随时接收他。朝阳会留下来周万福不肯让我带走,他若有知肯定也不愿意。我猜想,他们甚至希望朝阳可以叫你‘妈妈’。”何粲星转头凝视着黄有桑,“南都二十二年于我是浮梦一场;你呢,愿不愿意?”

    黄有桑望着病床上的周翰飞,浓密而黑的睫毛停止了闪动,象他认真的时候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自己,鼻翼张开着,正屏着一口气在等自己回答。何粲星是二十二年,自己呢?三十年、还是四十年?他早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甚至自己在不在病房里在不在他身边都无分别,一颗心何曾离开过?

    然而刘伯怎么办?就要举行婚礼就要成家,就要好好的热闹一场!那个亦师亦友的男人多年来无微不至地关怀、体贴入微地照顾,工作上的困难生活中的孤单都在他的潇洒倜傥中一一化解,而且如东晓欣说的,以后会有一个又文雅又派头的宝宝!

    “我,我就要结婚了。和刘教授。”黄有桑头埋得低低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不过我可以常过来探望照料。需要的话。”

    何粲星转过了头,望着窗外的绿荫叹口气说:“周万福每天来的。不用担心。”

    黄有桑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门牌号515再次跳入眼帘,三个普普通通的阿拉伯数字,排在一起却有了特殊意义。“515周翰飞楼下有人找!”  “515周翰飞楼下有人找!”恍惚中多年前每次去工大听到的熟悉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他健步如飞蹬蹬蹬出现在楼梯上,浓眉星目笑得让人怦怦怦心跳加速。黄有桑忍不住泪水模糊了视线,驻足侧身,望向病榻,最后一眼。

    屏着的一口气已经泄掉,浓眉耷拉着,双唇抿得紧紧,周翰飞难得一见的沮丧伤心模样,只在病床前葬礼上曾经出现。但,眼角为什么亮晶晶的?圆圆的一大颗?

    泪水哗哗地淌下来,视线中那一大颗晶亮变得无比清晰、象凝结在荷叶上的清露,他在哭!生平第一次,看到他哭!记忆中东晓亮哭过、黄有杨哭过、而周翰飞从来不哭甚至在王珍病故的时候因此被人议论听东晓玫说的。黄有桑随手抹了抹脸上纵横肆虐的泪水,一步一步走回病榻前,他感觉到,眼角的露珠滚落下来,鼻翼张开、又屏住了呼吸。

    “好。我陪你。”黄有桑的眼泪象塌方的山洪倾泻、笑容却在洪水中点点绽放,为四十年兜兜转转的命运、为始终不曾改变的痴心。周翰飞的眉梢眼角扬起,他笑了。黄有桑诧异地望望一直只盯着自己并没在意病榻的何粲星,她看不出吗?

    “那天你知道我会答应是吗?”黄有桑放下报纸,取块纱布润湿了轻轻蘸着他的双唇。鼻饲只是维持身体所需的营养食物,口渴或嘴馋可解决不了,温水、淡盐水、蜂蜜水、红糖水,他都喜欢,会眯着眼睛静静享受一会儿。“故意装得紧张,哄人家呢!”娇嗔的话语让周翰飞停住了双唇的吮吸,睫毛又开始动起来象是在抗议。黄有桑温柔满足地笑了。刘伯的难以置信、许怡的善意劝阻、东晓亮的沉默不语、东晓欣的跌足遗憾,都泯然消失在这一笑中。

    每次来客人他会很激动。曹书记郑副市长张局长等等都是不会闲聊的人,进门询问两句身体情况甚至也不问,就讲工作、周翰飞关心的城建工作。有时候是好消息,城墙在修缮啊、东西券门修好了啊、新区在建设啊、地铁二号线就要开工啊、淮河入海工程竣工了等等,他的眉梢眼角就都齐齐扬起笑意盎然;很多时候是问题,中华门城楼复建还是在等待、维多利亚湾拆迁费用随着房价的上涨日益增高且住户们因学区问题反对越来越激烈、危旧房改造又拆了几座文保单位等等,客人们在病床前摇头叹气,周翰飞睫毛抖动着浓眉吃力地皱起,或郑得瑞或张局长或曹书记拍拍他的手不知道是安慰谁:“等你醒了一起想办法,啊?”他长吁一口气似乎在凝神思索。王勇韩羽郑涛贾振华等人也来过,攀比炫耀抱怨诉苦这些内容他兴趣不大,面无表情神色不动,几个老同事同情地端详“植物人”安慰几句就不再出现。

    特殊的还有东晓玫。那时候日剧正风行,木村拓哉红极一时,连黄有桑都在东晓玫的一再怂恿下在病房里看了经典的《悠长假期》。东晓玫每到病房必说剧中的一句话,安慰周翰飞和黄有桑。

    韩云抢着说我知道!“人生不如意的时候是上帝给的长假,这个时候应该好好享受假期。突然有一天假期结束,时来运转,人生才是真正开始了”。旁边的李惠笑着说不对,应该是“生命不必每时每刻都要冲刺,低沉时就当是放一个悠长假期”。两个人眼巴巴地望着正在喝茶的东老师等他评判。

    东晓亮点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并没觉得这两句有什么不同。晓玫拿这句话安慰丈夫更安慰自己,陈磊入狱之后石城公司落在她一个人肩上,多难啊!当然我们家里人在帮她但最多照顾好陈焱、对她公司的事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要说还是黄有桑,先是帮助拿到了贷款,又和许怡合作了一期法制节目将事故报告和法院判决书一一解读、分析事故原因并告诉观众陈磊完全没有申辩上诉、为石城公司正名“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血的教训化为铁的纪律”等等,石城公司的业务才没有受到冲击、才熬过了最难的那三四年,晓玫从此对黄有桑感佩在心。而郑副市长指示相关部门常到现场监督、甚至曹书记老同志也亲自去看过,三弄境旁的城墙修复工程在事故后坚持顺利完工,更衍生了往外延申的几条景观走廊,从此石城公司做的古迹修复遗迹保存工程被普遍认可、都说不愧了文保和古建一级资质、配得上“石城”之名,在南都的历史名城保护发展浪潮中越来越受欢迎。“东总”在床畔讲石城公司一天天好转、规模控制在可管理范围之内、质量要求安全意识摆在效益之前,东晓玫说得有些羞涩:“我要在陈磊出来时还他一个更好的石城公司。”周翰飞睫毛抖得有些激动,黄有桑轻轻握住他的手安慰说你就放心吧,石城公司现在所有项目都是三道把关,比挑媳妇还严格呢!晓玫挖了赵宁做主管、专门审核规划设计,你想那水平还有的说?赵宁讲不图高薪不图股份而是真的能大展拳脚,石城公司由这两员女将挂帅真比原来厉害,而且越来越厉害啊。

    最令人惊异的一次,是东晓欣大声嚷嚷着奔进来:“有桑姐!你听说了吗?原始佛典要搬迁!”  周翰飞睫毛抖得象要睁开眼睛,头居然歪了歪!原始佛典出土后何去何从,由谁、如何保管一直是热门话题。黄有桑与东晓欣钱蕾等是坚定的原地安奉派,佛典是不可移动文物啊!看起来是一本书能搬来搬去,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佛教圣物“法”宝,在南都地下一藏六百多年,明成祖与郑和都没敢动啊!相当多的人如信佛的钱利亨,认为是佛陀护佑古都经历无数天灾而每每安然、虽遭遇数度战火而屡屡重兴,黄有桑虽然觉得没那么玄虚,但简单的道理,这么珍贵的两千多年的文物,怎么能随意搬迁展览?保护文物有文物保护法、尊重圣物有宗教政策,哪一条也不能乱动原始佛典!“有桑姐你看你看,我们还反对移到别的寺庙博物馆呢,”东晓欣捶胸顿足地气愤,完全不顾书生的形象:“都不是,在荒僻的三阙山上建佛典大殿,说要把这个文物利用起来做旅游!我说啊,对未知世界何妨心怀适当敬畏?”

    床畔坐着的老党员曹峻德笑笑没说“迷信”,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认为原始佛典是南都古城的、属于南都老百姓,即使利用应站在为民造福的出发点,搬到三阙山做旅游是欠妥。东晓欣听到老同志说话更是激动:“老百姓们都觉得这个文物应该归奉天禧寺!是对历史的交待、对佛教的尊重、也是对文物的保护!我们组织了倡议活动叫‘让佛典回家’呼吁归奉,规模不小呢参加的人各行各业都有!结果没人理睬我们!听讲三阙山的佛典大殿已经在规划设计了!曹书记您能不能过问一下啊?”曹峻德叹口气,望向窗外的银杏树眯缝了眼睛,花白的鬓发一丝丝说着无奈。黄有桑悄悄拦住东晓欣不让他再为难退休的老同志,心底却想起爸爸的话,“南都是个有灵性的古城,谁敬重它爱护它、这个古城会回报他;谁不敬畏它毁坏它,这个城市也会回之以惩罚”,将原始佛典拿去做大旅游,是哪一种呢?病榻上的周翰飞象是听到了她的心声,眉尖蹙起若有所思,似乎在想无奈躺在这里或者也是受到的惩罚?

    怎么会觉得这样的日子“难熬”?黄有桑有时还把心爱的古琴带过来在病床边轻挥一曲,他喜欢的《酒狂》啊《阳关三叠》这些,他静静地聆听唇角微动,仿佛在象以前一样笑说“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岂知山高水深意久已写此朱丝弦”,与意中人在琴声中相偕相伴徜徉在古都的青山绿水之间。

    他一定会醒过来、随时都有可能,几年来床畔的每一日都让黄有桑越来越有信心。当然周翰飞有时候会着急、沮丧甚至发脾气,她就温柔嘬哄别急好不好?当放假好不好?后来,可是后来,就是今年夏天吧曹书记走的时候……

    房门上“笃笃笃”几下东晓亮牵着周朝阳进来,打断了黄有桑的思绪。爸爸!爸爸!小男孩一进门就扑到床边踮脚查看:“桑姨,爸爸在不在睡觉?”

    “没睡。醒着呢。”黄有桑没有让朝阳叫自己“妈妈,何粲星走得伤心而决绝,黄有桑做不到落井下石,虽不主动联系但只要何粲星稍微问起就立刻传上朝阳的照片视频。她前年再婚,黄有桑领着朝阳送上祝福,无他,只因为知道遥远的彼处是一颗母亲的心。画面中身着浅米色套装的何粲星哽咽着对儿子说妈妈永远爱你,朝阳严肃地祝母亲幸福表情神态像极了昔日少年老成的周翰飞,黄有桑悄悄掩门抹去了眼角的泪珠:何天使决然地转身向前,总是该为她高兴的吧?

    几年来周朝阳随爷爷住在维多利亚湾郑得瑞为拆迁始终进行不下去几次叹气,周万福本来希望孙子搬到珍珠巷、听众人说了学区的问题才改主意不得不住进摩登大屋,请了个钟点工做晚饭打扫卫生,老头早上送完孙子还是去彩灯厂上班说否则闲着难受,下午早早离厂接朝阳放学,爷孙俩生活得规律而平静。黄有桑基本隔天去看朝阳,整理衣物鞋帽关心生活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督促作业检查功课。黄有桑没想到一年级的小学生学得这么超前!据说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孩子都上过学前辅导班,本该一年级学的汉语拼音和加减法等早学完了,流行的一句口号叫“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黄有桑第一次听到时哭笑不得,泱泱大国人口众多的竞争意识发展到幼龄孩子这里!然而朝阳公子在课堂上懵懂了两星期之后老师就喊家长,见到黄有桑大名人有些意外,了解了学生家里的情况之后仍然坚持:“不行,周朝阳这样要拖全班同学的后腿!你也不希望孩子从小就是‘差生’、伤害他的自尊心吧?”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黄有桑,不禁想起少时的东晓亮、想起高考前日日帮他补习、想起那个夏日清晨坐在考场的窗口眼巴巴地等他就怕他犯古怪不来考了……东晓亮现在当然很了不起,从“东总”“东董事长”已渐渐变为“东老师”,可一路的成长让人心惊肉跳,要不是碰到无数万幸的机缘多半就泯然成了“小东”吧?作为家长还是宁愿孩子走高考成功的康庄大道,至少周翰飞一定希望儿子读硕士读博士的,看他急得鼻翼张开又屏住呼吸,大概想起了当年艰难的高考经历吧?要不是碰上盗墓贼、要不是英国人来寻宝,不定有没有考呢!特立独行的黄大记者在病榻前嘀咕良久只好从众,与百分之九十九的家长们一样狠狠地将各种文化知识塞进小朝阳的脑中,成了一名光荣的“虎姨”。

    “一只乌鸦口渴了,他在低空盘旋着找水喝。找了很久,他才发现不远处有一个水瓶,便高兴地飞了过去,稳稳地停在水瓶口,准备痛快地喝水了。可是,水瓶里的水太少了,瓶口又小,瓶颈又长,乌鸦的嘴无论如何也够不着水。这可怎么办呢?”朝阳趴在床沿,起劲地向父亲读着短文。周翰飞这时候是最高兴的,眉梢扬起眼角唇角都带着笑意,在听到“怎么办呢”的疑问句时还配合地动下眼角象是在思考。小男孩现在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被“虎姨”逼出来的,就这么一个小小荣誉让他自信自傲,举手投足间不知不觉有了几分周翰飞自幼的领导风范,甚至在黄有桑面前常摆出小男子汉的姿态。黄有桑工作上极认真仔细、生活上却大而化之能省事就省事、属于那种独处时宁可不吃也不做饭的懒惰品种,周朝阳和东晓亮聊天时发现了这个问题就把督促桑姨吃饭变成己任、监督她冰箱里填满食物,最低要求饿的时候至少有牛奶麦片可以果腹。

    黄有桑含笑望着父子两,心里满溢着幸福。周万福本来担心孩子太小看到周翰飞的样子会受伤害,黄有桑好言相劝,在周朝阳三周岁生日那天抱着他出现在病房。没想到,小男孩挣脱怀抱趴在床边摩梭父亲的面颊手臂无比亲昵;更没想到,周翰飞的眼角湿润。父子天性啊,周朝阳咯咯笑着挠父亲的手心东冬姐姐教的新招,周翰飞明显地唇角翘起笑了,一直站在屋角紧张的周万福松了口气大手抹去嵌在皱纹中的泪水,感激地望了望前儿媳。

    “乌鸦一气之下,从不远处叼来一块石子,朝着水瓶砸下去。他本想把水瓶砸坏之后饮水,没想到石子不偏不倚,‘扑通’一声正好落进了水瓶里。”周朝阳稚嫩的声音响在病房里,父子相通的血脉让他自然而然感觉到父亲的喜悦父亲的鼓励,读得更起劲。“乌鸦飞下去,看到水瓶一点儿都没破。细心的乌鸦发现,石子沉入瓶底,里面的水好象比原来高了一些……”周翰飞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这次连东晓亮都有感觉,疑惑地望望病床上,黄有桑说的是真的呢:他一直有知觉、听得见看得见。

    “东叔叔你怎么了?”周朝阳敏感地问。东晓亮挠了挠头,随口说,这只乌鸦渴了这么多年,还在找水喝啊?

    黄有桑怔了怔便笑了。是啊,小时候的课本上可不就有这一课?东晓亮对识字写文不感兴趣课后却巴巴地找了个酒瓶做实验,记得是在周处读书台的石台上,他偷偷在附近人家的大水缸里装了半瓶水,手指冒充乌鸦的长嘴俯身试了半天是喝不着,然后就到处找石头子丢进酒瓶里,有杨在一旁兴冲冲地帮忙“够了吗?够了吗?”

    有杨……黄有桑心中一动望向东晓亮。他的神情今天一直不对劲几次欲言又止,双眼回避着自己但又忍不住偶尔瞥一眼自己。怎么了?还是,黄有杨怎么了?

    “有杨他,他明天到。我约了他后天一早过来看翰飞……”在黄有桑探究的目光下,东晓亮终于吞吞吐吐地开口,低着头,习惯性地脚在地上踢来踢去虽然并没有石子。

    黄有桑霍地站了起来:“什么?”声音颤抖。

    “有杨电话里说是受邀回东大母校讲课两周,后面好象还有个什么论证会,不是一个人,带了维行维莘一起。”东晓亮不敢抬头看小伙伴:“他还有件事想找统战部安排,你们家那个姑太太的骨灰想运回来和当年的未婚夫宋旅长的遗物一起葬在宋家祖茔。”东晓亮越说头越低,右脚踢着地上的虚无。黄有桑略一凝神明白了他低头的原因,定然是黄有杨不肯见自己,东晓亮费了不少口舌不管用又不忍心说。

    “明天几点钟?”黄有桑半天哑着嗓子问。

    “他说傍晚到住应天饭店,最好先见一面,后天早上直接从饭店出发来看周翰飞,然后他去学校讲课。”

    病床旁的输液架突然“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爸爸!爸爸!”周朝阳惊慌地大叫。黄有桑急忙摁床头铃叫护士一边扶住了病床上的周翰飞,输液管中已经渗了半截血,鲜红的稠厚的。浓密而黑的睫毛又在剧地抖动,呼吸急促得象拉风箱。

    “不急好不好?我知道你想和有杨解释说一切都是你的错,可是你与我如何能分得开呢?是我们的错我们的遗憾。只盼,有杨能够体谅。”黄有桑俯身在周翰飞耳边低语,声音不知何时有些哽咽。周朝阳担心地看看父亲又看看东晓亮,东晓亮别过头去使劲眨着眼睛。

    桑姨,我能做些什么?小男孩偎依到黄有桑身边轻轻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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