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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高楼圮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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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欣彤本不是个能藏得住话的人,几句恭维话已是极限,此时刁蛮刻薄的本性便一览无遗:“皇后这些年的福泽深厚,怕也有几分当年那个未出世婴儿的缘故。若是那个孩子尚未夭折,该是一个多么有福气的小皇子啊。”

    皇后闻言瞳孔猛地一缩,失手打翻了茶盏。一位母亲心中的悲伤就这样赤裸裸昭揭于人前。性子极温顺的嫔妃也不禁替皇后反击回去:“欣德妃你是这样和皇后说话的吗?赵丞相当真教女有方啊。”

    绝色丽人的目光刹时变得犀利起来,如冷芒暗箭直射赵欣彤:“本宫的孩儿福薄与福浅,岂是你一介小小宫妃可以置喙的?欣德妃,权当是本宫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你当众挑衅本宫在先,是为失敬;冷言讽刺中宫,是为失礼;污蔑皇子,是为失德。如此失敬失礼失德之人焉能留在宫中?袭予,带人脱去她的封妃服制,掌嘴一百,冷宫安置。”

    赵欣彤原本抹了醉红尘的双颊霎时血色褪尽,她被上前的侍卫押住动弹不得,平日里的风度礼仪一分不剩,只会绝望地嘶吼:“你凭什么这样对我我父亲乃是当朝丞相,今日是我的封妃礼……”

    “哦?”皇后轻蔑地挑了眉头,与先前的温润优雅不同,这一次的威压似乎使人喘不上来气:“丞相?也罢,父女一场总要哭一哭以尽哀思。赵虎居功自傲,私结党羽,收受贿赂,这时皇上的御林军已经查封整个赵府,而你前一刻还沾沾自喜的父亲此刻也已经灰头土脸被关在狱中了吧。瑾璇,带着我的凤印去天牢里放你父亲出来,夏大人忠诚为国,其心可嘉,这苦肉计也该演到头了。”我诺诺接过凤印,便消失于这寂静无声的偏殿。..?

    经过赵欣彤身边时,我既怜且哀地瞟了她一眼:她在前一刻还鲜活着,趾高气扬,气焰嚣张,而这一刻就像濒死的野兽,狼狈而无措。然而,我更加在为皇上的雷霆手腕而惊惧不已:为了使赵虎自认为弹劾有功而晋级丞相,我那老实巴交的父亲竟也做了一枚君王棋盘上的关键棋子;夺取赵氏一族兵权后,立即鸣笛收兵,将其党羽一网打尽,而皇上刻意营造赵氏炙手可热的假象也是重要一环;而这些计划的衔接点——赵欣彤,多少个日日夜夜,皇上略施手腕,便将这个自视聪明的女人耍的晕头转向团团转。善于从细节处着眼;精于运用一切环境,哪怕劣势;长于玩弄人心、驭下治国。皇上在朝堂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令我心惊胆战。皇上,果然是冷漠,又极度狡猾的。且看他起高楼,且看他宴宾客,殊不知,楼起楼塌,都不过是帝王一念之间的事情。经此赵虎一事,我开始明白皇后那样一位倾国而绝世的女子,为何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他了,这样伟岸睿智的男子,又肯为你献上全部的真心,又有谁会不动容呢?

    皇后接过一旁侍女奉上的崭新茶具,又轻啜一口雨前龙井,悠悠开口:“今天的事,诸位可都看明白了?赵氏不守宫规妇德,竟和前朝有莫大的联系。倘你们今后若有谁敢步她的后尘,本宫可没有今日这样的好脾气了。”

    宫妃们此时心底俱是惊惧交加,皇后失子之前管理后宫虽条例严明,但亲近有加;失子之后瘫痪于床三年,除皇上每日为其喂食、擦身、排便之外,其余人等均未曾谋面。如今在痊愈之后,心计手段便更像一位皇后的威严,比起之前恍若神仙妃子的夺目光芒更添使人不敢逼视的气韵。

    赵欣彤在一旁呆若木鸡许久,想必是在思索此间种种联系,她人虽不聪明,但人之将死,其思也明。半晌,她喑哑着嗓子,开口问道:“敢问皇后,父亲弹劾有功被奖,赵氏嫡女入宫为妃,酒宴上相府被抄,可一步步都在您的算计之内?您若觉得很难回答,那么由我来替您答好了。这一切都与您有脱不了的关系。郭浅芙,我真后悔与你斗啊!你瞧,你随随便便一出手,便将我置于五马分尸之地啊。你的谋略和手段,果然不负辽朝长公主的名号啊!哈哈哈……”

    “扑哧—”一声嘲弄从袭予的口中发出,袭予为皇后披上一件雪狐团绒大氅:“娘娘,多少年了,可再也没听过这样大不敬且有趣的话呢。”说着踱步到赵欣彤身边,扬声道:“皇后出身满门清贵的郭氏,位分尊荣,身份贵重,倘若你们哪个竟妄想用敌国细作这样的罪名安在皇后头上的话……”话未说完,一道清朗若碎玉裂金的声音传来:“赵虎便是最好的例子。”

    众人抬首望去,皇帝身着明黄蟠龙长袍,眸子望向皇后时灿若星辰,温柔的像深不见底的漩涡。他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来吧,朕的皇后娘娘。”皇后轻踏莲步而去,柔软细腻的莹洁玉手被握在宽厚温暖的手掌里,一黄一白两道身影紧紧交织,相偎而坐步辇离开了。

    趁着温暖和煦的夜风,皇帝将皇后揽入怀中:“怎么刚刚现于人前,就将朕的后宫搅得鸡犬不宁?”赌气的声音清脆地从怀中传来:“陛下嫌臣妾多事伤了你心爱的妃子”皇上又气又笑:“你这张小嘴惯会颠倒黑白的。不过看到浅芙这样吃醋,这样朕很满意。搅就搅了吧,玩累了朕为你收拾烂摊子。”“谁用你啊?辽国上下多少子民见到我无不战战兢兢、服服帖帖,就你那几个没事总出来惹我心烦的妃子胆子还真是大,不教训教训,还真怕辱了我观音女的名号。”辇下的袭予笑着接口:“莫说辽朝有一个‘国主’的实衔,便只是宋国皇后的头衔生生摆在那里,所有人恭敬驯顺也将公主的脾性耗得差不多了。奴婢也以为公主当真转了性子,看来公主是这些年寂寞的很啊。”

    彼时皇后已经在皇上怀中睡着了,佳人浅眠于臂弯,谁见此景不犹怜?皇上抱着皇后下了辇轿,走进椒房宫的卧间,将皇后轻放于榻上,吻了一下她颤若蝶翼的睫毛:“浅芙,笑吧,闹吧,无论你有多笑多闹,朕都给予你一方翱翔的天空。别弃朕而去,朕怕极了。”

    是夜,冷宫颓废的一角,赵欣彤瑟缩在黑暗中不禁颤抖,忽有一束不明不灭的烛光摇曳而来,她惊恐万分地盯着来人,只见浅绿色挑丝双窠云雁时新宫装,合着规矩裁制,上裳下裙,不出挑亦不小气。五镂银鹊流苏簪和珊瑚髻钗绾在鬓上,不是潘玉宁又是谁?

    她懒懒地开口:“妹妹来了,只是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让你落脚的地方,委屈你了。”

    潘玉宁掸了掸地上的灰尘,席地而坐,将烛台放在一边:“无妨。废太子府中我过惯了这样的日子,有地方可以落脚已是很好,姐姐不必拘礼。”

    赵欣彤扯出一抹虚弱的笑容:“我初次在废太子府中见到妹妹,你就是在破旧的床榻边哄着废太子入睡的。堂堂太子妃,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而赵元佐也是疯魔不堪。不过妹妹自进宫以来,恩泽不断,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吧?”

    “是吗?”潘玉宁不禁回想起往昔:“元佐待我,向来极好,是我负了他。说到底,我进宫来,到底是不甘心吧。姐姐有所不知,皇上潜龙时期风姿卓然,曾令妹妹倾心不已。我几乎将自己的一颗真心捧上碾碎,皇上才准许我留在他身边权当是一个心腹。每个见到皇上的女子有谁不是被其才华气度所倾倒呢?他对我,或许有些我自以为是的爱意。可白云苍狗,上苍还是将他生命中该拥有的女人送来了。姐姐缘何认为我能在宫中平安度日?那不过是因为我善于为万事做好准备罢了。我父亲曾是前朝忠武节度使,先帝器重非常。所以即使我被困太子府,手中也仍有一道可入宫的令牌。我曾以为时机未到,皇上还不便接我入宫,于是我悄悄潜入宫中去,想着痴痴一望便可。”

    赵欣彤的心里如翻江倒海般难过,像沉浸在这个故事中,戛然而止时赵欣彤方提醒一句:“妹妹可曾挑对了时候,皇上推皇后散心期间,后花园午时至申时向来无人走动,一来恐扰了皇上兴致,二来也怕皇后……”

    “我何尝不知姐姐想说什么?但命运弄人,我恰恰就碰上那个时候。午时已过,我便在御花园中瞧见了皇上推着皇后的轮椅散心。那时皇后倚在靠背上,双眼涣散找不到任何焦距,但是即使是那样,她也是那么美丽,甚至说美得惊人。我听见皇上为她盖好身上的披风,听他用很温柔的声音对她说:‘浅芙,你瞧,桃花都开了,再过不久,椒房宫的山茶也要绽放了。园匠们都说这是极异常的兆头。朕相信它们是为你而开的,就像朕一样盼望你醒来,为什么你听不到朕悲伤的心呢’。”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不知道皇后当时听到了没有,可我的心却因为这句话撕裂般的痛啊。我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就听见桃树下传来一阵骚动。恰恰是姐姐方才未提醒的事情发生了,皇后便溺失禁了。她不住地抽搐着,皇上将她拥在怀里,不住地安慰:‘浅芙,不怕,朕在呢,朕在呢。’一边拿起随身携带的帕子擦拭她流出的涎水。这时我才讶异地发现:后面随从服侍的宫女达到十数人之多。”

    “有一位曾服侍过皇后排便的宫女二十五岁出宫后便配与赵府的一位小厮,她曾与我说过,”赵欣彤回忆着:“皇后便溺失禁后,确实需要这么多人服侍。由两位宫女扯开数十米的帷幕将皇后围起来;两人将皇后的衣裤退去后,揉搓皇后腹部,使排泄顺利进行;两名宫人在排便过程中按摩皇后身体,平复她的情绪;还有两人负责便后清洗身体、更换衣物。而皇上,人手不够的时候,这些他都顶替过。”

    潘玉宁不声不响地拿出一壶酒,缓缓道:“姐姐这般刚烈的性子在冷宫里也是难熬,玉宁特意带来这壶酿了数年的女儿红为姐姐壮胆践行。”

    赵欣彤怔忡了许久,了悟般将一壶酒灌了下去,数年陈酿将她苍白的脸色重新勾勒嫣红:“妹妹,多谢你今日送我。姐姐今日走了,还则算个解脱罢了。偏还留你这样一个痴心人守在宫中看他人恩爱。不过你看似温婉却很有决断,应当不会落得姐姐这样的下场。到底是我冒犯皇后和她的孩儿在先,是我活该竟惹了她。”

    “姐姐,你教我如何在这宫中去与郭浅芙争呢?妹妹之前做了准备,可如今却只能被动防守。皇后待字辽国之时,辽国上下无听到长公主名号不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之人。皇后待人接物一视同仁,宽和有加,令举国上下如沐春风,但该有决断的事情上她却绝不含糊。接受国主位子以来,她明则不问政事,实则扶持幼弟。有三位老臣在殿上藐视幼弟,言语侮辱轻慢,第二日在朝堂上便再也没有这几位老臣的影子。外抵大理段氏、西防完颜金氏、内饬国政,她做的无一不精,无一不好。姐姐,你教我如何有勇气再待在宫中呢?”

    “不—”赵欣彤忽然神经质地站起来:“玉宁,一开始让你入宫,我确实存了欺哄利用之心。可久而久之,我在你身上瞧见了自己的影子,一样的不甘心,一样的求之不得。老天没有收你,便说明你还有斗一斗的资本。你务必要平安喜乐的在宫中,算是全一全姐姐的心愿,带着姐姐的期盼走下去,毕竟皇上对你还有那一星半点的情分。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玉宁,抓住那一丝情分,你今后会后福无穷的。”说着一头碰向墙壁。潘玉宁似是没看见般站起来,走出冷宫,幽咽萧瑟的风传来她的呢喃:“我一定带着你的期望走下去。”是夜,德妃赵氏卒于冷宫,年二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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