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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界河争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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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缓缓捂住自己的唇,失力般倚在屏风上。屏风底上镂着满满的山茶花,那样清丽脱俗的花朵,一瓣重着一瓣,天青色的底子,用金粉细细勾画了密密匝匝,晃得人满眼生晕。不知怎的,从前的皇后如姐如母,只让人觉得可亲;而方才那个谈笑风生间便将一国命数杀伐决断的女子我从不曾见过,亦有些畏惧。

    恍惚间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往事,依稀是皇上与我的闲谈。他是怎样称呼皇后来的?是了,妻子。他们相识于微时,两情相悦而又旗鼓相当。皇后,不仅做得了盛世华年里的国母,亦可是决胜千里、生死相随的将军。毋怪当时皇上执意以正妃之位迎娶皇后,因为那不仅是一个位分,更重要的代表的是他的妻,一个堂堂正正与他携手相扶一生的位置。他们足够匹配,亦完全值得。龙凤花烛彻夜燃烧一生只得一次,皇上这一生是何其幸运,找到了命中唯一相爱的妻子,从此倾心相付、相守白头。

    徐徐地,我从屏风后走出,震撼沸腾了我全身的血液,极力扯出一抹淡笑:“姐姐果然天纵手段,如此一来祐儿碧落之下也可瞑目了。”

    “瑾璇,今日叫你来,正是让你目睹元昊走向灭亡的第一步。你那样疼爱祐儿,有权利看到这一幕。再有,”皇后微笑中洇出了一点稀薄的暖意,“这些事你总要学起来不是,等到将来……”她突然停住了,思绪仿佛飞到了很多年以后,睨着院中的山茶发怔。

    我骇然,心里千万个念头闪过:今天的一幕已然关乎到政事,我一介无宠的寻常妃嫔又怎需要去学皇后那天纵手段?她让我学习这些,是不是意味着有朝一日她会不在陛下身边,只得我来辅佐陛下呢?

    皇后的声音有些沉重的疲倦:“罢了,瑾璇,你回去吧。”

    我站立起身,敛衣稳稳行下礼去:“臣妾告退。”

    不久后袭予在殿门处俏皮地笑,仿佛在打趣皇后:“娘娘,陛下驾到。他让我问您一声,贵客离去,现下他可以进来了么?”

    皇后莞尔,和婉地笑着拨弄护甲上的珍珠坠子:“的确是本宫怠慢了,还不快请进来。”

    皇上穿着明黄底海水蓝宝团纹蛟龙出海袍,腰际束绛色白玉鱼龙长青带,头上戴着青玉金翅冠,分明是还未将朝服更换为便服就赶来椒房宫,含笑走入殿门。他的眸色幽深柔和,似饱染了花影的清隽。叶影疏落,落他颀长身形之上是淡墨色的挺拔弧度。他即使是那么静静地凝立在那里,也独自占尽风流。

    这是皇上第一次见如此盛妆打扮的皇后,她本就无双的容颜在看到皇上的一刻骤然明亮起来,像灼灼的一树火焰,瞬间照亮了天际。皇后慢慢向他走来,微微一笑,他只觉若春晓之花绽放,如中秋之月露颜,四周仿佛有雅乐轻奏,仙雀环飞,浑然间,三魂七魄似已被她尽数夺去。

    皇上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盲眼的人瞬间见到光明,不能适应日光的亮,目光缓缓一沉,整个人恍若出神离窍一般,低声轻唤:“浅芙……”

    皇后微讶,笑意似云层间漏下的一隙柔美月光:“是我。”

    皇上的沉默似摇落在重重秋霜里的薄薄芦荻,良久,他凝视着妆容精致的皇后,声音里似有醋意:“朕得弄明白了,你今日避开朕所见的贵客到底是男是女?”

    皇后秋水般澄净的眼眸乌溜溜一眨:“这有什么分别么?”

    “自然是有,”皇上清俊容貌上绽放出缱绻的绯色,目光温柔,只驻留在皇后身上,携了她向寝殿走去,“若是女子还则罢了,如若是男子,你从不着意装饰,一向素妆淡抹惯了的。今日打扮得这样娇俏明媚,却不是给朕看的,难道朕心里会舒服吗?”

    寝殿内红烛如双如对,明媚如此刻皇上与皇后含情相睇的剪水双瞳。回云纹四脚八仙桌上一个素白瓷瓶中插满了盈盈蓬蓬的一大束红山茶,十分清雅。殿中地龙烧得正旺,屋内又搁了两个大大的火盆,炭火“哔啵”一声跳,燃出更多热气,薰得山茶益发含香吐蕊,清香四溢。殿外朔风正劲,小雪簌簌,寝殿内却是融融洋洋,只觉春暖。

    “那可不妙了。方才那贵客正是一风流倜傥的美少年,本宫的确有些动心了。不若再把他召进宫来,一解我相思之苦。”皇后理了理衣襟,娇顽地笑,斜斜睨了皇上一眼道。

    皇上一急,便来呵她的痒。皇后笑得一壁躲一壁,皇上轻舒健臂一把按住她,双双滚在了金丝楠木的龙凤呈祥床上,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姿势太过暧昧香艳,瞪她道:“朕不许。管他什么男子,明儿个朕就下旨往后椒房宫内再不许见到除朕之外的男子。看你还胡不胡说?”

    橘红的烛火照在一旁,灯火一跳一跳,漾漾地晕散开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暖光。照在帝后脸上,隐约透着灯光的温暖橙红,亦添了一抹暖洋之色。

    皇后被他痒得笑的止不住,只得讨饶道:“你先让开,算我胡说就是了。”

    见皇后羞恼,皇上用手夹一夹她的鼻子,眼中顽皮之意大盛:“你若再胡说,朕定要治你个欺君之罪。”

    皇后恨恨地看他一眼,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别过头去,缓缓道:“是我妹妹,耶律延寿女。我托她前往夏国,助我一臂之力。姐妹分别数年,总不好一见面就让她为我这一身病痛担忧的,故而穿得艳丽了些好瞒住她。”

    皇上顺势抱住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气息离得那样近,低声耳语:“你可知方才一句‘风流倜傥美少年’真真把朕气坏了,朕少年时娶你为妻,年轻的时光尽数都给了你,却不想如今你风采依旧,过了而立之年,朕倒反遭嫌弃,比不得那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了?”

    皇后浅浅温婉地笑,摇了摇头,埋首在他怀中,他身上有隐约的山茶香气。这些年来,见她不喜,他龙涎香渐渐用得少了,只玉带上佩着一只她亲手绣的山茶香囊。皇后轻动了下鼻翼,满心满肺便都是清甜的欢悦,像小胡桃刚刚敲破那一瞬间乍然破溢而出的坚果才有的那种稳健的清爽恬淡,入口都是绵甜:“你在我心里,便是独一无二,哪里还有少年郎的位置呢?”

    皇上微一凝神,眼中已蕴了清浅的温柔笑意,似潋滟的波光沉醉:“其实,有你陪在朕的身边,年华老去又有什么要紧?浅芙,我们蜉蝣一生如此短暂,朕是太怕失去你。以前朕又何尝不洒脱,可如今就连你方才那般玩笑也听不得了。”

    皇后面色一凝,眼中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寒光,似笑非笑道:“不错,我这一辈子实在是太短了,所以更不能浪费丝毫寸阴为祐儿报仇。我已遣了延寿动身夏国,她从小稳重,行事深得我心,想来我那日之言是要应验三分之二了。”

    皇上凝望着她的目光含着旖旎温柔:“朕的浅芙才智远胜诸葛。如此一来,便只剩下断送夏国逐鹿中原的基业一事吗?”

    皇后的目光渐渐凉下去,唇角依旧含笑:“对,我要送元昊一份礼物,这份礼物他一定会喜欢,但是绝不会想到我是别有所图的。”

    “哦?”皇上颇有兴味,“什么礼物?”

    “我曾在马车之中承诺给予夏国一些好处,来换得两国互市友好、安定无争。现下就有一份极难得的厚礼:枫沙河。”皇后轻轻一笑,露出一点莹白如玉的贝齿,认真地瞧着他,“枫沙河位处宋夏交界处,以北物产丰饶,草原肥美;以南却草原枯竭,盗匪横行。长久以来枫沙河一直处在宋朝控制之下,夏国三次兴兵却都无功而返。这条枫沙河对水网密布的天朝来说当然算不得什么,但是它却是夏国境内最重要的水源。陛下可以派使臣前去谈判,允诺只要他们不与天朝起烽烟,枫沙河以南可尽数归夏国使用。元昊这个贼子岂有不利令智昏的?当然会忙不迭地答应了。”

    “你这主意很好,可是夏国朝堂并不尽是酒囊饭袋,若有一二有识之士看出弊端呢?”皇上的面庞上渐渐浮起一层疑惑之色。

    皇后仰起头,光洁的脸庞因为智慧生出一层奇异的明亮光辉:“他们当然还是会答应。因为夏国境内河流稀少,所以多年来谋夺枫沙河,是意图从枫沙河引水以解夏国北部农林灌溉之难。再加上今年夏国境内出现大旱,粮食产量大为减少,很多地方出现囤积居奇的现象,缺衣少穿的灾民开始浮动不安,他们活不下去了,就成了所谓的盗匪。”

    皇上看着她,神情慢慢多了一分惊讶,他起身端坐在皇后身边,只是陷入沉思,不一会逸眉横飞,带着掩饰不住的赞赏:“看来浅芙将这条河送给元昊,做了万全的准备。关于这条河你还有什么后手来给朕惊喜?”

    皇后双眸一亮,嘴角蕴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似冬日浮在冰雪上的一缕淡薄阳光:“陛下,大兴水利,劳民伤财,可不是一时一年之功,凭夏国的税收,恐怕要耗费数年,倾尽举国之力了。”

    皇上英挺的眉蹙了蹙,目光中带了一丝探寻:“可是若教他修成,那就意味着从此夏国作战补给永无后顾之忧,朕真的要给他这样的机会?”

    皇后以手托腮,从容清冽如惊鸿照影:“至于这个,我也替陛下想到了。我多的是法子让元昊任用我想让他任用的人选主持兴修水利。借兴修水利之机,蓄意舍易就难,避近取远,拖延工期,消耗民力。若是再做的深远一些,在水渠所经之处损坏部分民宅,破坏少许良田,增加百姓之怨。花了大价钱却闹得怨声载道,夏国还能腾出手对抗天朝吗?”

    皇上仰首一笑,忍不住捏住她的下颌道:“浅芙,朕还不知道你在夏国的朝堂上也能安插进人手。”

    婉转斜睨他一眼,皇后淡笑道:“不过是有几个使得上力的人罢了,不值得什么。就算水渠修成又如何?天朝取枫沙河北面,也就是取其上游,只要在上游兴修一座水坝,控制下游水量,到时候纵然他这水利修好了,又有什么用处?”

    皇上含情专注相望,神情好似他与她最初的相遇。他伸手向她扶她在怀中,轻声在耳畔道:“这样一来,只要枫沙河在一日,夏国再难有染指神器的一天。浅芙,朕现在多么庆幸,你不是朕的对手。”

    皇后微微一笑,悄然起身,理了理衣裳,坐在梳妆镜前卸去头上繁重华贵的簪环,执着象牙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如云长发。镜中的人娇波流慧,羞晕彩霞,微垂螓首浅笑盈盈:“你可以从国库中拿出一些钱财,暗中支持那些迫不得已成为盗匪的灾民,为他们提供军火和粮食。想必他们很愿意和夏国朝廷周旋的。到时候由这些擅长骑射的草原勇士打头阵,夏国朝廷根本顾不上别的,整日里只会纠缠该如何平定镇压。我们可以作壁上观,这不是很好吗?”

    皇上躺在榻上,将手臂枕在颈下,半枕半靠着静静看着她,目光中分明有无尽的依恋缱绻,近乎痴怔地凝睇着对镜梳妆的皇后:“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你惯会给朕出难题。”

    “扑哧”一声,皇后嘴角弯弯似一轮新月,明澈动人:“少来。你有多少家底我还不知道吗?这笔数目,对元昊来说可能会有些吃紧,但在你那里,就算不动用国库,只动用私库,也不过就是沧海一粟罢了。”

    妆台上的五彩团花纹瓷瓶里供着几支新摘的茶花,静香细细。皇上走过来,扶着她的肩膀,随手折过一枝开得最盛的插在她的鬓角,笑道:“依朕看,你在钱财上的精明甚至比在政事上更胜一筹,朕的家底可都交到你手里了。如果有朝一日你要离开朕,朕恐怕是要人财两空了。”

    “那陛下就从未想过将私库从臣妾这里收回去?有这笔财富傍身,陛下准是个令天下巨贾艳羡的陶朱公。”皇后此时不再像议论倾覆党项王室时那般静若处子的冷漠,在光线的反射下反而有了些许动如脱兔的灵动。

    皇上轻叹一声,握住她细腻如羊脂白玉的手,一双深潭双眸,仿佛藏了无数流光匆匆,穿越绵长岁月,直抵心田:“晚了,浅芙。那私库,就和朕的心一样,早就甘愿停留在你那里,再也收不回来了。”

    螺钿铜镜上浮镂着形形色色人物花鸟的图案,是交颈双宿的夜莺儿,并蒂莲花的错金图样,漫漫的精工人物,是西厢的莺莺张生、举案齐眉的孟光梁鸿,泥金飞画也掩不住的情思邈邈。镜中两人含情相对,相看无厌。

    皇上的吻如暮春缠绵的雨兜头兜脑地渐次落下来,语气一如往日温柔缱绻,蕴了几分沉痛和恳求在其中:“浅芙,前些时日你那样伤心,我不敢碰你。如今夏国事毕,仇恨得雪,我想你再给我生个孩子。”

    皇后微微用力一挣,肩头轻薄的衣衫已经松松地落了半边,直露出半截雪白的肩膀,臂上笼着金镶玉臂环,更显得肌肤腻白如玉。他的嘴唇滚烫,贴在肌肤之上热热的,仿佛失去爱子的悲痛第一次宣泄出来。

    皇后又窘又急,落下剔透的泪来:“祐儿知道了,会不会怪我?”

    皇上的嘴唇蜿蜒在她清冽的锁骨上,又疼惜地吻去她面颊上的泪珠:“他若真的泉下有知,也会像我一样,希望他的母亲走出丧子之痛的阴影,重新快乐起来。”

    晕眩般的迷堕中微微举眸,阳光隔着月影纱斜斜地透进来,蓝田暖玉地砖上烙着一亘一亘深深浅浅的纱影,低低的呻吟和喘息之外,一室旖旎,静淡无声。

    起来已经是近黄昏的时候了,皇后悄然起身,见他双目轻瞑,宁和地安睡,嘴角凝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是在做什么好梦。他的脸上有淡淡的潮红,俊朗的面孔略有些倦容。

    皇后的手指眷眷抚上他锋利的眉,忽然觉得手上一紧,皇上竟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她一时不敢动弹,只低低绽出温柔笑意:“哎,睡觉也不老实……”却见他在睡梦之中翻了个身,断断续续道:“浅芙……别怕……我会陪在你身边……”

    茜红色的唇轻吻上他的眼睛,皇后轻叹了一口气。原来这些天来,他都是这样的紧张,生怕她有什么闪失么。她这个丈夫,睥睨于权势之巅,风流倜傥,才智无双,为何变得如此小心翼翼?她心中早已了然。

    若干年后,皇后已仙逝很久,夏国果然父子阋墙、同室操戈。元昊先是尊皇后的妹妹延寿女,或者说是没藏黑云为皇后,生下一子谅祚;太子宁令哥成年后娶一佳妇,却不想被他父王垂涎,生生夺走儿媳:在奸臣挑拨下太子宁令哥对元昊拔刀相向,割掉了他的鼻子,元昊伤重不治、一命呜呼;没藏讹庞以谋逆罪诛杀了宁令哥,扶持其外甥谅祚以幼龄登基称帝,没藏家族自此登上荣耀巅峰。

    一切都像皇后算计的那样应验。尽管后期陛下已不问政事,我左支右绌,对朝政更是疲于应付,但是枫沙河遗留下的隐患仍是对夏国贻害无穷,百年来再未兴兵南下、犯我大宋,不复争霸的气象。推行儒家思想的夏国,更是对元昊恨之入骨,唾骂他违背纲常、翁夺儿妇,是党项王族的奇耻大辱,更是将夏国推向权臣当道、太后弄权的混乱局面的千古罪人。

    除了当年的旧人,谁也不知道,一个可以成就三分之势的国家、一位夏国历代最为英明的君王覆灭的背后,竟是出自那个虽有倾国姿容却缠绵病榻数年之久,芳魂早逝的宋朝皇后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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