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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泰水至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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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有开得云锦样繁盛的茶花,春深似海。不过半年,再不见顽皮孩童攀树折花的踪迹,所有的岁月静好都成了虚妄。任凭花开花落,皇后只觉得,她的生命里,已经没有春天。

    估摸着皇上睡熟了,皇后方才任由泪水肆意滑落,一滴一滴落在皇上的手心。她的手抚上皇上的手臂,他的手臂是这样坚实,分明就是常年习武之人所有的特征。难以想象一位养尊处优的帝王竟然会有这样一双矫健的手臂,在她瘫痪的那些年一次次将她抱在怀里,给予她全部的呵护和疼宠。

    祐儿去后,寂寥而清净的宫中岁月,她曾经如困兽一般抵抗着内心不堪的记忆和痛楚,连心境亦是晦暗到阴阴欲雨、暗无天日。在无数个日日夜夜,记忆的纠葛夹杂着祐儿撒娇时的笑脸、丧命后的惨状和那她一直不愿去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的有关刺客身份的真相,一同萦绕在她的梦境里,支离破碎的鲜血和崩溃,蜿蜒成河。

    在去岁的一个阴沉的冬日里,她病得发昏,沉沉睡去,殿外一声惊雷将她唤醒,自天际划过的闪电亮光犹如一只残忍的手,拨开她记忆里的重重迷雾,将那污秽不堪的真相送到她面前来。真相似一盆冷水,倏然浇落在她的头上,浇得她五内肺腑都激灵灵醒转过来。什么狼图腾、什么袖刀,不过是故弄玄虚所布的疑阵而已,原来那一直被自己可以刻意忽略的耳后图案,才是找到幕后真凶的关键呵。

    多少次她恨得极力握拳,握得折断了一段又一段养得极长的指甲,那清脆的“喀嚓”声,如死亡之声和奈何不得真凶的痛苦一般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似鬼魅一般寸步不离,一寸一寸卡着她的心房,几欲迫死,迫到她心灰意冷,人如残烛。

    若没有他,若没有他深沉的爱意和怜惜的抚慰,或许她就这般沉溺下去了吧,沉溺在失子之痛和得知真相带给她的无法挣脱的痛苦和凄凉心境之中,沉溺在时间无垠的汪洋白浪里,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沉溺到底,不知岁月几何,萧条到死。他的深爱和疼宠,他对她的情意,是安抚忧伤、平息仇恨的最好良药,治她的心,疗她的情,医她的命。

    依依向镜中望去,镜中人明眸如月,顾盼有神。整个人的心神,都仿佛活转过来,不复前些时日的病骨支离。经此一事,她累极了,不愿再去追究那些纷乱的仇恨,只想着如她的丈夫祈愿的那样,两个人厮守在一起,直到白首。

    皇上被皇后的眼泪惊醒,叹息轻微,翻身抱住泪眼迷蒙的皇后,吻着她的脸颊:“浅芙,方才你落了二十七滴泪,可知朕有多心疼么?”

    皇后一怔,眼中的泪盈盈于睫,将落未落,愈发含情:“元侃,我时常在想,是不是我们曾经杀戮太重,才让我们的孩子都早早地去了?”

    香炉里的轻烟微微四散开来,朦胧地望出去,皇上的脸色濛濛地似三月里细细的小雨,轻轻的雾气,有着难言的潮湿。他伸手温柔地拭去她的泪珠,轻怜密爱,身上那袭明黄色的云纹九龙寝衣灿烂耀眼:“若是上天惩罚,只让他罚朕一人,你和孩子是半分过错也没有的。浅芙,朕以帝王之威起誓,一定拼尽全力保护你和孩子,再不让祐儿的噩梦重现。”

    长久的积郁与不可诉之于口的哀恸化作撕心裂肺的哭声,皇后倒在他的怀中啜泣不已,仿佛要把连日来的痛苦倾泻出来。皇上低低一笑,眉眼间说不出的温存体贴,仿若窗外的春风化雨,轻轻抚摸着皇后的背:“你这些时日一声不响的,朕可急坏了,若是委屈憋在心里伤了身子可怎么好?现下哭出来,就好了。”转过头吩咐袭予:“把朕之前叫小厨房做的菜肴端上来吧,你们娘娘肯定是饿了。”

    皇后的痛苦宣泄得差不多了,慢慢平静下来,泪光簌簌中疑惑地问道:“你怎知我饿了?”

    皇上嘴角轻扬,邪邪一笑,凑到皇后耳边呢喃:“如果不饿,那再来一次?”见皇后的脸颊羞得绯红,他眸中尽是清亮的欢喜,像是看不够一般:“好了,朕不闹你了。你来尝尝那些菜,看看朕有没有把你喜爱的菜式记错?”

    宫人们鱼贯而入,描金的红木食盒次第揭开,摆放着一碗虾丸鸡皮汤,中间放着一碟青翠的鸡髓笋,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奶油松瓤卷酥,并热腾腾碧莹莹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及一瓶蜜饯荔枝和一小罐玫瑰清露作甜点。

    皇后倚在皇上的手臂上,沉浸在绵长安宁的幸福之中,轻轻道:“一道也没有错。”皇上觑着她的脸色,知道她胃口尚好,不再是之前那般吃什么都寡淡无味,笑意洋溢:“燕窝放在小厨房温着,你若想吃,朕让他们浇了牛乳端上来。”.?

    “浇了牛乳反倒甜腻了,就直接送进来吧,什么都不必浇了。”皇后起身披了一件家常外衣,漫声道。

    皇上淡笑着将皇后重新扶在床上坐好,在她身后塞一个鹅毛软枕,亲自从召予手中接过燕窝,嘘了嘴吹一吹燕窝的热气,递到皇后嘴边道:“这几天来你都不思饮食,肠胃定然受不住。先吃了这养胃的东西,再用膳也不迟。”

    看皇后就着他的手吃了大半,皇上侧首微笑:“虽开了春,寒气难免四浮,方才在被里热的出了一头的汗,再去外殿用膳可不是要着凉了?”一面吩咐愁予:“把那红漆的五蝠奉寿几拿来,皇后与朕今日在这里用膳。”

    用过晚膳,宫人们将菜式一一撤去。皇上伸手为皇后掖一掖身上的红锦团绒被,柔声道:“朕有一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皇后眸色清淡,端详着他略略郑重了的神情。

    “辽国传来消息,说是要遣一个使团来吊唁皇嫡子薨逝。这些没有什么要紧的,关键是,萧后也在此行,她亲自写了信来说要探望你。”皇上以温柔而爱护的姿势拥着她,征询着,“朕还没有回复,你们母女分别数年,此次要见见她吗?”

    眼中有一纵即逝的冷意,皇后却笑得温婉而柔顺,似九月含露而开的小小雏菊:“当然要见,你就回说我在这儿恭候她的凤鸾。”

    皇上笑吟吟回忆道:“当年若不是她好心将朕接到霖铃谷中医治,又在第二日因事离谷,给

    你我二人独自相处的时间,朕怎么能遇见你并且娶你为妻?说起来,朕的这位泰水还真是朕的恩人呢。”

    皇后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轻轻叹息道:“你不怪她曾经极力反对我嫁给你么?”

    吻一吻她冰凉的额头,皇上笑道:“世上母亲哪里有不疼自己的女儿的?你当时嫁给朕只是做太子妃,即便到如今也不过是皇后之尊,到底不如做一国之主来得痛快。在她心里,你的确是下嫁了。朕体谅她的一片爱女之心,之前也在她面前赌咒发誓会一生一世爱你、纵你、宠你、护你,又怎么会怪她呢?”

    凝视着指尖殷红的蔻丹如一簇簇跳跃的火苗,皇后寂静无声。即使闭上眼,那抹殷红亦跳跃在眼前,无从逃避。

    三日后日升之时,皇上在集英殿大宴契丹使臣,尽显东道主的繁盛气象。席间主宾尽欢,觥筹交错,丝竹管弦各尽其能,场面好不热闹。澶渊之盟订立后,辽国萧后居长,宋朝皇帝以姑母称之,所以在宴席上萧后与皇上并坐。

    萧后着一身紫华蹙金广陵凤越牡丹紫袍,风姿高贵绰约。手指上戴着硕大而明耀的金掐玉丹珠戒指,鬓边已见少许华发,再好的脂粉也掩饰不住她积年来用惯心力生出的眼角细纹。海水纹青玉簪将发髻拢得一丝不苟,笑意雍容华贵,让皇上心里暗自惊奇那气度竟比皇后还要高贵几分。

    在萧后所有的女儿中,皇后是最肖似她的,活脱脱是她少女时的影子,临水照花,如倒影般相似。只不过皇后身上有汉人的血脉,她的美少了些许萧后的年轻时的野性俏丽,更取娴静淑雅之美。如果说皇后是一朵初初展开花苞的含露香花,韶华盛极,萧后便是盛极已生凋零意,芳华刹那,红颜弹指老,细看之下也多了风霜侵染之意。

    皇上身上那件用上好的金丝线密密织成的团福刺绣龙袍光华夺目,但他的口吻极和气,姿态也放得很低:“太后前来探望,朕与浅芙不胜欣喜。祐儿去后,浅芙她一直郁郁寡欢,希望太后能开解浅芙一二,朕在此先行谢过。”

    萧后微笑恬然,是最合宜的一国太后的风度,幽黑的眸中平静无澜,丝毫不见浸淫后宫争斗与前朝博弈的血腥:“皇帝这话就见外了。祐儿是哀家的嫡亲外孙,遭遇不测哀家也是心如刀绞。哀家早已在信中写明,此行就是来相劝皇后,一扫她心中积郁的。事不宜迟,哀家今日下午便要返回辽国,皇后现下在哪里?”

    皇上和颜悦色地答道:“浅芙早已在椒房宫备下一桌盛筵以侯太后。吴章寿,你去为太后引路,”他唤来吴章寿,和言对萧后解释道,“太后与浅芙分别数年,是该骨肉相聚,一解相思之情。浅芙嫌朕碍事,一早嘱咐朕勿要去打扰你们共叙天伦。”

    萧后点了点头,扶着一旁辽国侍女的手起身,数十年来沉淀的威严和气势令人不敢直视,莲步姗姗随吴章寿前往椒房宫,软底珍珠绣鞋踏在漫地金砖上寂寂无声。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她回头凝视皇上俊逸的面容,神色从容道:“皇帝,你是个守诺之人,十二年前在哀家面前发的誓哀家还记得,你没有食言。哀家这些年来不后悔将女儿嫁给了你。”

    还未等皇上反应过来,萧后的眸子噙着一丝幽深难辨的情绪,由身边的侍女搀扶着向外走,行止之间没有丝毫的动静,连裙幅的摆动亦极细微,端庄合称。

    萧后被引着来到椒房宫的金漆朱门前,吴章寿躬身告退。袭予在门口迎候,恭敬道:“奴婢恭迎太后,公主正在寝殿等候。”萧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随袭予向寝殿走去,仿佛并不急于与皇后见面,萧后饶有兴致地打量起院中景致。

    推开寝殿内的珊瑚长窗,便能闻得窗外馥郁的山茶花香。虽馥郁,却并不浓烈,清雅自然,是观音那孩子素来钟爱的花。袭予在一旁满面含笑地介绍:“这山茶是皇上和公主一同栽下的呢。”萧后微微愕然,而后便恢复了平静。院中除却山茶,遍植各种奇花异草,是个仙境般的去处。更有花树十六株,株株挺拔俊秀。此时季春,风动花落,千朵万朵,铺地数层,唯见后庭如雪初降,甚是清丽。

    椒房宫里是另一番寂寥清净的天地。鲛绡帐里,皇后沉静地在绣些什么,恍若未觉萧后近身。皇后只做家常打扮,素净恬淡。发髻有些松散,以柔粉丝带束起,簪一只小巧的凤凰玉珠钗。衣裳也未见华丽,只一件七成新的云雁纹锦滚宽领口的洁白对襟长衣。剪裁合身简洁,花饰是衣料自有的暗纹镂花,在衣襟一侧斜绘一枝工笔折枝山茶,袖口处疏疏绣些萧索枝叶。尽管她不施粉黛,却连明媚的霞光都要黯淡三分,她静静端坐在那里,花容月貌便胜却人间无数。

    萧后委地的长裙裾扫过椒房宫蓝田暖玉的金砖,有绫罗划过地面的窸窣声,淡声道:“你如今是越发不成样子,哀家前来瞧你,你不见礼,不妆扮,这就是你母仪天下的做派吗?”

    皇后抬头瞧了来客一眼,语气和缓:“母亲来了,袭予还不快去搬把椅子来。我只是不曾想母亲还愿来见我,澶渊一役,不,早在霖铃谷的时候,母亲不就断绝了你我的情分么。”

    萧后看着她,眼神几乎怜悯,良久道:“你毕竟是我的女儿。”

    皇后无声地微笑,那笑容哀凉胜寒霜,将手中绣品最后一针金线收尾:“我是母亲的女儿,难道祐儿不是母亲的外孙吗?”

    分明心里已经卷起惊涛骇浪,萧后的声音依旧克制冷静,没有什么情绪:“你知道了?”

    皇后似垂头思虑,半晌,低笑了一声,轻声道:“是,在看过那个刺客的尸身之后我就知道了。母亲你这祸水东引的设计确实天衣无缝,我一开始见那狼图腾和袖刀印的确不疑有他,认定此事是元昊所为。可巧就在那时,我瞧见了他耳后的梅花图案,那不是刺青,像是画笔绘成的,图案画的那样小,可能就连那个刺客自己都忘了耳后还有一朵画得甚是拙劣的梅花,是我幼年亲笔画就的。我多想从未记得此事,但是天命不佑,还是让我给想起来了!”

    萧后似乎了然,嘴唇动了动,许久道:“是了,你一向聪慧,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你幼年时顽皮任性,见到我的暗卫耳后狰狞的伤疤便说什么也要帮他绘成一朵小花的模样。你仅见过他那一次,故而我与他都没有想起还有这段渊源。”

    皇后心血如沸,五内如煎,一股愤怒哽在喉间,几乎要喷薄出来。她本以为想通事情的脉络后无论如何都可以保持冷静,但听到她的生身之母亲口承认谋杀外孙的事实,她还是生生折断了一寸来长的青葱指甲才竭力忍住不让自己发作。

    萧后横目向她,不带丝毫感情:“哀家只是好奇,你明知幕后真凶并非元昊,为何还使出雷霆手段,出那神鬼之计覆灭党项王族?莫非——”她略略一沉吟,看向皇后的目光难得带上了三分惊惧,惊得冷汗涔涔“你只是在迁怒?”

    皇后目光如剑,语气微妙而森冷,如同出鞘的刀锋,不疾不徐道:“对,我就是在迁怒。我恨他错杀忠良,让延寿没了丈夫顿失所依;我恨他与你狼狈为奸,意图从我身边掳走祐儿;我恨他闹出那样一场让我和元侃神思倦怠,给了你谋杀祐儿的可趁之机……”

    须臾,萧后唇角缓缓拉出了一丝弧度,平静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而清明,冷然道:“观音,你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你做这一切,不仅是深恨元昊,你更是在敲打哀家:只是迁怒你便能设计得让夏国王室倾覆,任人宰割,如果你转过头来对付辽国,想必哀家和你弟弟也绝无招架之力是不是?”

    皇后的神情如一道蒙着纱的屏障,叫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真意:“真是知女莫若母。”她语带嘶哑道:“事到如今,我只想问母亲一句,为何?”

    “为何?”萧后的笑影锋利得寒气煞人,玩味地呢喃着这两个字,声音不大,却足以在这个花香熏染的殿宇里让皇后听清她的所有言语,“观音,你聪明绝顶,难道还看不透哀家的心思吗?我从小栽培你,教导你,在你身上耗费的心力甚至比你弟弟还要多,只盼着有朝一日你能使辽国彻底地强大起来!你也确实不负众望,青出于蓝,哀家本以为多年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可是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为着宋国太子的甜言蜜语,为了那无谓的儿女情长,你不顾一切地跟着他远走高飞,撇下了你弟弟,撇下了哀家,撇下了辽国,你叛了国!

    观音,母亲曾教导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若只是一个美貌过人的帝姬嫁到宋国便罢了,偏你身负国主之才,而这份国主之才,终有一天会害了辽国!你还和他有了孩子,凭他爱你如命、疼你入骨,只要是你的孩子他都会将江山托付。如果不杀他,你要哀家眼睁睁看着稚子长成,挥兵北上,来毁了辽国的千秋基业吗?!事到如今,哀家也不吝再告诉你一句,使得你第一个孩子不能降生的那块巨石,是哀家命人推下去的。”

    皇后闻言默不作声,美目间染了心碎的绝望。她瞧着手中给祐儿绣的金丝锦袍发怔,那金线不知为何,在她手中一直浮动着,上上下下,仿佛夕阳下一池随风颤动的金光,碎碎的,碎碎的,扎人眼睛。仔细留神之下,才发现她的身子和捧着绣品的手一样一直微微颤抖着。

    待得萧后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下去,皇后突然身子一顿,一口鲜血将手中的绣品染得斑驳。又是一阵咳嗽,她轻声续道:“母亲,不管你信不信,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去让祐儿登上皇位,去征伐我的母国。我决意不让陛下立祐儿为太子,也不曾在他去后给他丝毫储位的名分。母亲此番种种,不过是笃定我不会动你罢了。我将祐儿的性命赔给你,算是报答你对我的生养之恩,但是现在——”

    她嘴角凄微的笑凝结得僵硬,像开在秋风颓败的花朵,一步步逼进萧后:“你若再来触碰我的底线,休怪我不念母女之情。你在意什么,我便毁去什么,你信不信我有这样的能力?从哪里开始呢,就从殊弟的性命开始吧,母亲的荣华皆从殊弟的皇位上来,若父皇那些庶妃的儿子登上王位,母亲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吧?”

    萧后恐惧地直向后退,像是全身力气都被抽尽了,身子一软,重重跌在座上。她太了解观音这个孩子了,凭她的惊才绝艳,她既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她垂下眼睑看着裙角上密密匝匝的团花刺绣,那么密的针脚,直缠得心也透不过气来,一丝一线地勒上去,勒到心底麻木,麻木得泛起凉意:“你疯了……”

    皇后转身,忽地抬起头逼视萧后,嘴角凝聚成一个无比甜美柔和的笑颜,缓缓道:“母亲说得没错,我是疯了,早在你将毒手伸向祐儿的时候就已经疯了。天下间谁又能下得了这样的狠心,竟然谋杀自己的亲外孙!所以母亲,如果你再要做什么的话,我可能真的会将整个辽国一同拉下地狱呢。”

    萧后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嘶哑地低喊道:“你有什么手段便都冲着哀家来,殊儿何辜?辽国的百姓何辜?”

    皇后目光中如同凝结了寒霜冰雪,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冻住:“那祐儿又何辜?母亲何曾怜悯过我,又何曾怜悯过我的孩子呢。我对母亲来说,只是一个工具而已,一个报复父皇、助你谋夺辽国的工具。今生我不知母爱是什么,母亲吝惜给我,我自己想去给我的孩子的,母亲也将它毁掉了。母亲为何要对我如此残忍呢?难道我是母亲的仇人,看着我痛,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吗?”

    萧后的手指紧握住玉砌雕栏,声线收紧:“我总有许多的不得已。若还有轮回,来生我会还你。”

    皇后笑了一笑,疲惫道:“同母亲的尘缘,就让它了结在这一世罢。若还有轮回,我也没什么好求,只求轮回中,不要再同母亲相遇了。我累了,母亲请回吧。以后再要做什么,掂量一下我说过的话,我是说到做到的。”

    萧后最后一刻深深地看了这个最肖似自己的女儿一眼,日光将她的侧影投在椒红的墙壁上,端庄笔直的仪态,却那么单薄。

    巨大的沉默中,萧后的脚步渐行渐远,细微分辨,能听出那貌似稳重的脚步声中隐有杂乱。皇后无力地倚在墙上,手腕上一串素银绞丝镯子在日光下闪烁着清冷寒意,自语道:“母亲,你是不是在惩罚我不听你的话,弃了国主之位呢?你可知这样的惩罚,对我来说,有些过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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