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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破心篱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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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时分,宫中更鼓声响起。皇上是被太监宫女的惊叫声惊醒的,他猛然从床头坐起,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侧早已是冰凉一片。心头一凛,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甚至连外衣都来不及穿便跑了出去。

    皇后失踪了。她是趁皇上守了她一夜后困倦得和衣而眠时走出去的,她是有很高深的轻功在身上的,所以阖宫上下竟没一个人发现她走出椒房宫。

    御花园里冰天雪地,地上积了厚厚的白雪。吴章寿早已传令六宫帮助寻找皇后,却得了消息均没有发现皇后行踪。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向皇上跑来,磕头道:“陛下,水井下面发现一具白衣女尸,吴总管正在命人打捞。”

    宛如被人从头顶塞入无数冰屑,那蚀骨寒意细碎而迅疾地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皇上俊美无匹的脸上青筋毕露,形容可怖,暴怒地掐住小太监的脖子:“你说什么?”

    众人大惊失色,拼命扑上去死死拖住他:“陛下,使不得啊,当务之急是去水井那边啊。”

    当所有人慌张地赶到御花园的水井边时,白衣女尸已被打捞上来,他们都看见了,一个白衣女子仰面躺在汉白玉的甬路之上,面容美丽,神情安详。

    皇上只觉得万箭穿心,痛不欲生,一手掩住胸口弯下腰去,却哇的一声喷出大口的血来,染了龙袍鲜血点点。在狂乱的恐惧中,他的双腿发软,仿佛没有力气支撑着去看那地上的尸体一眼。素来冷漠倨傲的帝王,像是痛到极致,全身颤抖,挣扎着向白衣女尸那边挪去。吴章寿跪在皇上面前,眼角有泪珠涌出,扶住他的双臂不让他倒下去,大声道:“陛下,不是的!那不是皇后娘娘!只是一个轻生的宫女!”

    “皇后娘娘!”不远处桃树下一个宫妃用帕子掩住嘴唇,发出一声惊呼。皇上惊喜地扭过头,向那里望去,一时间不知道她是真实的还是自己的幻觉:逆光中那道纤瘦的身影,光和影将她的身体勾勒得似真似幻。单薄的缟绢素衣被身形带动,仿若一抹逸云行来,清新脱俗。恍若没有看到沿途跪拜行礼的嫔妃,她的眼睛里没有焦距,唇角的笑容也像云般温柔,含笑凝望着四周,细柔地呼唤:“祐儿,你别躲了,母后看到你了……”

    宫人和嫔妃们僵硬地跪在御花园中,寒意骤然攫紧了全身,皇后诡异的言行让她们不寒而栗。皇嫡子不是早在去年易水围猎返回的途中就殡天了吗?皇后为何还笑容温柔地呼唤他的名字?难道真如传言那样,皇嫡子去世后皇后就疯了吗?

    皇上冲过去,紧紧地抱住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抱紧她,要将她抱入骨髓融进他的血肉里。他的身体一阵寒冷一阵滚热,像孩子般无措和不安,颤抖地一声声地喊着:“浅芙!浅芙!浅芙……”..?

    吴章寿在悄无人处偷偷抹了一把泪,他看着皇上从稚嫩的孩童长成如今英武的帝王,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皇上。他一向矜持淡漠,气度沉稳,而现在的他竟是那样紧张不安,仿佛皇后再晚出现一刻,他就会崩溃掉。

    然而,皇后开始沉默,眼底温柔的光芒一点一点地熄灭,她呆呆地站着,呆呆地望着黑压压跪在地上的六宫嫔妃,呆呆地任由面前这个憔悴苍白的男人紧紧箍在怀里。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她是没有思想的,如果没有人打扰她,她就可以永远这样呆呆地站下去。

    无意间瞥见了皇后雪白的玉足,惊觉她出来找寻祐儿时没有穿鞋,在茫茫的冰雪上竟走了近一个时辰,冻得发紫。皇上眉头一蹙,袭予急忙搬来树下的一个石凳搀皇后坐下。皇上蹲下来,将她纤细的裸足捧在手心里暖着,声音里满是温柔和祈求:“浅芙,跟朕回椒房宫去吧,好吗?”

    仿佛听到了他声音中的痛楚,皇后的身体似乎没有那么僵硬,眼睛没有焦距地茫然看着前方,瞳孔又大又深,里面空荡荡的没有灵魂。他忍不住将呆如木偶的她打横抱在怀里,疾步向椒房宫走去。

    当皇帝抱着皇后踏入椒房宫这座自皇嫡子去后便门可罗雀的宫苑后,所有在庭院里候着的当夜值守的内监宫女全都惶恐地跪地请罪。皇上视而不见,抱着皇后神色淡漠地从他们旁边走过去。吴章寿心下了然,指派了一队御林军将那几个奴才杖责五十,发配到冷宫为奴,另择了面貌忠厚、手脚灵便的十来个人来服侍皇后。

    他心里何尝不明白,夜色浓重,皇后的轻功又十分了得,若她不想让值夜的宫人发现,他们就算彻夜盯着椒房宫的大门,也绝不可能发现皇后的离开。但这次的事实在让皇上受了太大的惊吓,吴章寿没有让他们身首异处并不是怜悯,而是为病重的皇后积一分善德。

    皇后没有丝毫反应地躺在皇上的怀里,不挣扎也不喊叫,浓密而纤长的睫毛细细覆盖在眼周,掩盖住了空洞无神的目光。寝殿云起殿内馥香袭人,早有宫女备下了锦绣垫子铺在蟠龙宝座上。皇上不肯由皇后下地,一直抱到蟠龙宝座之上,又拿被裹严实了,取来汤婆子放在她脚下暖着才在她身边的花梨木交椅上坐定。

    正这时,皇后的面容却变得异常苍白,身体无意识地打了个冷战。皇上一时不知出了何事,伸手扶紧她,却感应到她的亵裤已经浸湿了,胯间一股热流顺着她的腿一路流下来,滴到蓝田暖玉砖上渐渐汇成一股小流,同时一些稀便也无意识地排泄出来。

    皇后便溺了。她面如金纸,全身都是虚汗,可是脸上却没有痛苦的表情,连便溺都是茫然和呆滞的,这种平静让皇上心底的恐惧和无助愈来愈强烈。

    她的生命中,除了寻找那个躲起来的“祐儿”之外,好像再也没有其他,无知无觉。她不会吃饭,不会睡觉,连便溺也是无意识的。她的身体瘦削得只剩下了骨头,如同她的血肉也在一丝丝消散。可是只要还剩一丝力气,她就会出去寻找“祐儿”,直到力竭为止。

    “来人,备水为皇后沐浴。”

    皇后的眼睛如深夜般幽黑空茫,看着她木然地倚在榻上,手腕瘦骨伶仃得没有一丝肉,无力地垂在腿上,沾上了少许便溺之物。皇上小心地帮她擦拭,却摸到她的手冰凉冰凉,轻若无骨,望着她呆呆出神的模样,一股寒彻的凉意冻僵在他的心底。

    她……

    还会醒过来吗……

    皇上的手臂紧紧地拥住她,恨不能将自己的生命输入她的体内:“浅芙,不要这样,祐儿看到了,会难过的……”

    皇后身边最得力的袭予、召予、愁予、容予早已将浴桶准备妥当。上次皇后瘫痪之时,便是她们四人贴身服侍,如今皇后便溺后处理起来也是手法娴熟,准备了一桶热气腾腾的温泉水,除去山茶花瓣,又放入了一些干姜透骨草之类的驱寒草药。袭予舀起一勺勺温热的水浇在皇后身上,容予和愁予负责将她的身体擦洗干净,召予则轻柔地为皇后按摩放松身体。

    水是从椒房宫后殿鹭洲殿的泉露池引的,是皇宫中独有的一座温泉行宫。和田白玉砌就,引宫苑近侧的杏岗山温泉入池,加以清晨露水,再以珠粉调之,可养颜祛病、延年益寿,号称“珠汤”。此温泉行宫乃是皇后入宫后皇上亲自敕旨建造于椒房宫,历来只有帝后二人享用。泉露池进水处雕有白玉龙首和碧玉凤凰半身,池底雕刻的是皇后钟爱的千叶山茶图案防滑。池水清澈蔚蓝,烛火荧荧一闪,闪出无数七色星芒璀璨,如虹彩灿然。

    可惜,皇后瘫痪以后,泉露池再未用过。一个对自己身体失去控制的病人在温泉浴汤里随时面临着滑到池底,泉水覆顶,造成窒息的危险。水雾氤氲的热气温柔地将皇后包围,她的眼睛呆滞而空茫,有种异常的平静,仿佛再没有了悲喜。现下皇后的情况,无知无觉,与瘫痪无二,她们四人也是断断不敢将皇后置于泉露池沐浴的,只得引池水入浴桶,内嵌一张浴床,将皇后置于其上,细致擦洗。

    一道阴影映在垂垂的软帷外,低朗问道:“好了么?”袭予将一件素罗衣披在皇后已擦干的身上,恭敬道:“回陛下,娘娘已沐浴完毕。”

    帷幕外侍浴的宫人齐刷刷钩起软帷,跪伏于地,只皇上一人负手而立,面容憔悴黯然。他走过来,将皇后从浴床上抱起,慢慢向鹭洲殿的暖阁走去。芝兰殿是椒房宫的正殿,云起殿作为皇后寝殿居于东侧,鹭洲殿的暖阁其实也是坐卧的一个极好去处,方便帝后沐浴后歇息。

    这里只是一个坐卧之所,并不怎的金碧辉煌,尤以静雅舒适见长。澄泥金砖漫地,极硬极细的质地,非常严密,一丝砖缝也不见,光平如镜。折向东金砖地尽头是一阑朱红门槛,一脚跨进去,双足落地的感觉绵软而轻飘,是柔软厚密的地毯,明黄刺朱红的颜色看得人眼睛发刺。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鲛绡帷帐以流苏金钩挽起,直视深处。往前过一层,便有宫人放下金钩,一层在后面翩然而垂。越往里走,身后的纱帷越多,重重纱帷漫漫深深,仿佛隔了另一个世界。

    帷帐垂地,明黄色宫绦长穗垂地。更换了薄如蝉翼的蚕丝寝衣,皇上将皇后平放在宽阔的硬木雕花御榻之上,身上盖着明黄鹤顶双花蟠枝锦被。三尺之外的紫铜鎏金大鼎兽口中散出的淡薄轻烟徐徐。女子容颜苍白安静,绝世的瑰丽。她眸色幽深空濛,痴痴地望向虚空,不辨周围事物。

    烛影摇红,皇上清俊的容颜憔悴不少,浅浅一抹明光映在眉宇间,将他眸中深沉的爱意和疼惜勾勒得一览无余。他没有将皇后挪去寝殿云起殿,毕竟沐浴之后身上是淋漓的水气,皇后见了风之后难保不会感染风寒。鹭洲殿有暖泉氤氲着,暖阁又是个极好的所在,于是他把给皇后喂食的地方选在了这里。

    “浅芙,吃一点东西,好不好?”在熬得软烂甜香的肉糜粥里拌入少许血燕燕窝,一只男人的手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将一口粥送到她的唇边。

    “哪怕只吃一点,好吗?”声音里加入了更多的温柔和哀求,屏息把勺子接近她的嘴唇。皇上试图让她吃一点东西,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从皇后见到萧后之后发病晕厥的那段时间开始,她几乎就没有再吃过任何东西,这一天以来她几乎是滴米滴水未进。

    皇后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下,缓慢地,她的目光看向坐在面前的皇上那渴盼的眼神,眼底有某种轻轻的触动,就像水波下隐约的涟漪。然后,她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张,空洞地将那勺肉粥吞咽了下去,没有咀嚼,仿佛下意识地吞咽是她唯一记得的动作。

    望着她木然地将肉粥吞咽下去,皇上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用丝帕轻柔地擦干净她的唇角,又舀了一小勺蛋羹凑近她的嘴边,握着小勺的手骨节分明,耐心地温柔劝说:“再吃一点羹。”感觉到勺子接触到嘴唇,她再一次唇颚张开,缓缓地咽了下去。

    狂喜将皇上全身攫紧,甚至顾不得为她擦拭唇角,又一勺勺喂入她口中。奇迹般的,她还未对食物产生强烈的排斥,虽然她只吃了几口就停止了进食,但是这足以令他欣喜若狂了。他一次次地将食物分成若干易于吞咽的碎块,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喂着她。他真怕有那么一日,她什么都吃不下去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他身边离开,那更甚于剜心之痛。

    召予来收拾残羹时,发现皇后躺在皇上的怀中昏昏欲睡,而皇上虽然背脊笔直,可是眼睛沉黯伤痛地凝视着皇后,两腮边的胡须青痕有些潦草,守着皇后安然入睡,仿佛那是唯一救赎他走出黑暗的光。

    召予微一屈膝跪在地上,低声问道:“陛下,如今可要给娘娘用尿布吗?当年给娘娘特制尿布所用的布料,库房里还存了些,奴婢们是否要赶些出来了?”

    皇上低声叹息,紧搂皇后在怀里,三分疼惜七分柔情道:“不必了。浅芙她并没有失禁。她只想着去找祐儿这一件事,剩下的都忘却了。若有下次,朕抱她回椒房殿更换也就是了,只是难为你们要时时备水为她沐浴擦身了。”

    召予低眉敛目,眼中含泪道:“陛下此言折煞奴婢们了。服侍娘娘本就是分内之事,何况娘娘待下人极好,能进椒房殿服侍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奴婢们都感念在心的。”

    皇上点点头,声音不怒自威道:“你下去吧。告诉值夜的人夜里留神,朕不想再发生昨晚的事了。若再有下次,便叫他们提头来见。”

    深夜,皇后望着御榻上悬着的鲛绡,丝毫没有要入睡的迹象,她的眼睛呆呆地没有焦距地望着雪白的帷帐。她瘦得可怕,每天只吃那一点点食物,甚至不够她满宫找寻祐儿的力气。原本就清瘦的身体现在可以清晰地看到手腕和脚踝的骨头。她的眼睛茫然而空洞,肌肤也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当她倚在皇上怀里时,他觉得哪怕一阵微风似乎也能将她轻飘飘地卷走。

    皇上深拥着她,试图让她靠在他怀中睡一会儿。皇后顺从地将头埋进他的肩窝,眼睛却仍然睁着,不得入眠。他无奈地叹息,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浅芙,朕该怎样唤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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