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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雷霆击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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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晨光熹微如雾,空气中隐约有山茶的芬芳和落雪的水气。身体的机能已到极限,皇后在子时终于沉沉睡去,可是还未睡上两三个时辰,凌晨时便又睁开了双眼。皇上扶着皇后起身,擦干净她的脸,又笨拙地为她梳理好长发,吩咐袭予找来一件厚实的雪狐镶边青红染金舍利皮鹤氅披在她单薄的身上,银灰的狐毛尖端还有隐隐的光泽,亮晶晶的,像水晶珠似的。纤白的玉足套上了厚厚的罗袜,没过小腿的鹿皮暖靴里面有致密的绒毛。

    将她抱到凤椅上,身前摆了张梨花木小圆桌子。因是早膳,只以清淡为主,皇后又只能吞咽软烂食物,着实让椒房宫的厨子费了不少脑筋。摆在桌子上的却是四色小菜,莼菜羹、龙须菜和一道福建肉松,并一碟点心玫瑰酱,白粥滚热冒着雪白热气。在皇后的颈上围上一张丝帕,皇上将白粥吹了吹,又将小菜捣碎,放入粥中,舀了满满一勺送到她嘴边,温声哄着:“浅芙,乖,吃一点东西。”她木偶般地坐着,他屏息将小勺送入她的口中,看着她茫然地吞咽下食物。仿佛灵魂消散了似的,她虽能吃得下少许东西,却持续地一日比一日消瘦。

    皇上黯痛地望着她,他的面容憔悴黯然。突然,他伸手将她从凤椅上拉起来,她的身体如此之轻,以至于他只是轻轻一拉,她就向外跌了出去。他扶住她,双臂横抱起她如纸般薄的身子,向祐儿的寝殿跃渊堂走去。

    跃渊堂是小小的一座独立院落,隔着青翠的竹林和烟霞般的梅树,很是清幽敞丽。漫步进去,厅上随便陈设着几样古玩,皆是精巧简洁的,并不过分华丽考究。地下室一色的黄花梨透雕云纹金柚桌子和椅子,左边耳室里,一排书架上皆是装订的齐整考究的古籍,有淡淡墨香盈溢。右边墙壁上摆满各种刀剑兵刃,其中不乏稀世名剑,书桌青玉笔架上挂满一色狼毫,紫檀商丝嵌玉墨床旁铺着澄心堂纸,一眼便知是个横刀立马少年郎的卧房。

    卧房的门开着。祐儿的卧房依然像昔日一样干净整洁,屋里似乎还有他的气息,仿佛他正在那里吟诗作画。门打开的一瞬间,他就会抬起头来,会露出开心的笑容,会对她喊:“母后。”

    皇后呆呆地看着那空荡荡的房间,她仿佛在发怔,仿佛想不明白为什么祐儿既不在她身边,又不在自己的寝殿里。

    皇上感觉到她的身子在慢慢变冷,慢慢变得僵硬起来,他心中疼痛,下意识地用双臂把她抱得更紧些。然而只是短短一瞬,他逼自己狠下心来,将她放在祐儿的檀香木床上。

    皇上取来青花鬼脸瓮里的一卷卷画轴,摊开来展到她面前。那画上除了锦绣山河、花草静物,剩下的统统都是一个女子。那画上用黑墨描绘的女子,神态或冷淡,或懒散,或逍遥,或文雅,或婉约,或婀娜,都是楚楚动人的。身姿窈窕,寥寥数笔,便将她的神态勾勒得淋漓尽致。

    装裱的卷轴微微有些旧色,皇上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它,回忆着说:“祐儿那孩子画人物是很有造诣的,尤其是画你。朕自问在他这个年纪也无法将丹青画得如此巧妙传神。”

    皇后呆呆地望着那些画。

    皇上慢慢地拿起一幅一幅的画放在她的面前,每张画里都有她,有的是她在下厨,有的是她在读书,有的是她在刺绣,有的是她在弹琴下棋……

    “你有没有发现……”皇上凝视着画中的每一个她,低低地说:“无论在哪幅画中,祐儿画的你都是笑着的,笑容那么灿烂,没有烦恼,单纯快乐。”

    一张一张的画。

    金黄的阳光从醉红色的树叶间飘落,是她在枫树下喊他和祐儿回椒房宫用膳的场景。她一边挽着祐儿,一边转头向他说着什么。

    芝兰殿里,瓷瓶中的茶花灿烂盛开,她手拿洒水壶回眸而笑,轻轻几笔的水墨勾勒中,一朵直透眼底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出来。

    荡在秋千上的她……

    花丛里的他……

    执棋深思的她……

    在祐儿的每幅画里,她都美丽得让人目眩神迷。

    因为所有的那些她都是笑着的,微笑、嗔笑、开心地大笑,那笑容从唇角一直笑到眼底,就像阳光下盛开的茶花。

    “祐儿最想看到的,是你的笑容。”皇上轻轻将她抱入怀中,“如果他泉下有知,他一定想看到你快乐地生活着,想要看到你笑容在你唇边绽放的模样。”

    皇后的身体呆呆地僵硬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些画,好像被定住了,她久久地僵硬着,身体越来越冰冷。

    “浅芙,醒一醒……”皇上用自己温暖的身体紧紧抱着她,努力驱散她的寒冷。

    “祐儿已经死了……”

    “祐儿已经死了……”

    空旷的跃渊堂里,皇上将她抱得紧紧的,一句一句地对她说着。唤醒她,该怎么去唤醒她,如果将那个残酷的现实再一次血淋淋地在她面前揭开就可以唤醒她,哪怕太过残忍,他也会选择那样做。

    “祐儿已经死了……”

    她呆呆地望着那些画,画中每一个或微笑或嗔笑或大笑的自己,那句话像噩梦一样永不停歇地回响着。她的身体渐渐由寒冷变得僵硬,又由僵硬变得颤抖。

    微微地,她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然后她呆呆地站起来,离开皇上的怀抱,走出祐儿的卧房。跃渊堂的窗棂大开着,窗上的软烟罗被晨风吹得烈烈飞扬,她没有出去,而是靠着墙壁,蜷缩着坐在地上,不停地颤抖着。

    怔怔地将头埋在臂弯里。

    这个姿势她保持了整整一天,皇上用毛毯裹住她,陪在她的身边。从白天到深夜,她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墙角,像一尊呆滞得连眼睛都不会眨的瓷偶。

    月光倾泻在她的身上,她依旧一动不动。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出去寻找祐儿,呆呆地席地而坐,仿佛反而有一道更加厚厚的墙壁将她包围了起来。

    唤醒她……

    他该如何唤醒她……

    皇上无助地闭上眼睛,在心头翻绞的绝望中,仿佛心头割下了鲜血淋漓的一刀,喃喃低语:“浅芙,你要朕拿你怎么办才好?”

    耳朵察觉到了一点动静,他缓缓睁开眼睛,望着蜷缩在墙边的皇后。借着月光,只见她冷汗涔涔,身体不住地痉挛着,两腿僵直了起来,身下濡湿一片,坐在一片狼藉之中。知道她又一次便溺了,皇上眼底黯了黯,抿紧嘴唇,将她揽到怀里,柔声哄着让她安静下来。待得皇后排泄完毕,他一把把她抱进云起殿,放在了凤榻之上。轻柔地解开了她的里衣和亵裤,原来里面早已湿透。皇上帮她脱下被弄脏的衣物,用温热的毛巾擦干净她的身体,默默地,一遍遍地为她收拾干净。但她的眼睛还是恍惚失神,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此刻为她更换衣物的淡漠高贵的帝王正在深情凝视着她,视线中除了她再没有旁人。

    静夜里风声四起,听得檐头铁马叮叮作响。过了一盏茶时分,竟渐渐下起小雨来,云起殿前的池水被雨珠打出圈圈涟漪,又被明亮如昼的烛火掩映着,仿佛白日里赏景一般。

    细雨点点,有温柔的橘红色灯光色泽,更夹着一点清亮的银光。我入云起殿时,皇后已被袭予等

    一干得力的宫女沐浴干净,皇上正轻柔地把她从怀里放到沉香木的床上,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他的手指抵在她眼睑下,眼神温柔如暖暖春风,沉沉问我道:“这么晚了还有何事?”

    我盈盈一拜,道:“臣妾今天听说皇后娘娘一日水米未进,想着娘娘曾经很爱吃我做的椰蓉酥,就做了些送来。”说着把随身携带的一个描金挖云的梨木食盒呈了出来。

    皇上略一沉吟:“朕倒是忘了,从前皇后倒是对你做的糕点赞不绝口。只是今天皇后好容易睡下,朕不忍吵醒她,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沉过了。难为你一番辛苦。”

    却是我摇头了:“娘娘一直拿臣妾当亲妹妹一般,这些小事不足挂齿。若娘娘今日睡下了,明天臣妾再做一些送来就是了。”

    皇上闻言看向我,和声道:“你有心了,难怪皇后从前一直对你另眼相待。太医说皇后这是心病,若你能常常入椒房宫来陪皇后说说话也是好的。”

    我眼中一喜,踌躇了这么久一直怕皇上嫌我碍事故而迟迟未来,这下终于可以在皇后身前侍奉报答她对我的恩情:“谢陛下成全。臣妾有一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上眸似寒星,颀颀英气如旭日骄阳,容貌依旧年轻朗然:“说吧。”

    我恳切道:“家父今日递来书信,关切女儿之余也对陛下辍朝两日担隐有忧。臣妾私心想着,虽然陛下照料姐姐外不曾耽误政事,但视朝的规矩一旦更改,不明事理的人定会多嘴,反倒有损陛下和姐姐美誉。臣妾想,不若陛下视朝期间由我来陪着姐姐,到时将一个完好无损的姐姐交予陛下如何?”

    皇上眼中滑过一丝深深的阴翳之色,倏然抬首,眸光冷厉如箭:“朕做什么,何时需要外人多嘴了?你入宫时,教引姑姑没有教你后宫不得干政么?”

    我听他此语含了雷霆千钧之力,暗道刚才情急失言,让皇上觉得后宫之手伸得太长而微怒,不由得满面泪痕、声哽气咽。忽地瞥了一眼床上兀自沉睡的皇后,恍若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陛下恕罪。臣妾方才所言完全出自一片真心,并无不敬之意。臣妾深受皇后娘娘教导多年,虽然愚钝却还是能知晓姐姐对陛下的情意。即使她现在神智失聩,想必也是不愿陛下为了陪伴照顾她而辍朝的。”

    说来可巧,皇后此时幽幽醒转,明黄色的锦被裹住她纤瘦的身体,愈加显得她如荷瓣一般娇小的面庞上桃花玉面,耀如春华,秋水含烟的眼睛虽无焦距,亦使当空璀璨夺目的明月失了颜色,楚楚风致令人心神荡漾。

    皇上搀起她,执过她的手搂在怀中,声音低而柔:“才睡了这么一会就起来,难道朕还能发落了你这个妹妹不成?”

    皇后像是听懂了一般,缓缓地转过头来,目光空洞地望着我,烛光晃动如温柔的水波在她瘦削飘逸的容貌上流过,娇波流盼,仿佛是含了泪一般。

    一种强烈的不敢置信的冲击使得皇上的呼吸紊乱了一下,他的右手必须紧紧握住皇后的肩膀,才能让那种充实感证明一切并不是幻觉。半晌,他方平静下心情,凝视着她,轻声问:“浅芙,你想朕去视朝是吗?”

    仿佛有风吹过寝殿里洁白的山茶花,细碎的花朵在枝叶间轻轻动着,就像是在笑着点头,皇后的睫毛,忽然颤了颤,良久之后,她也如那些花儿般,默默地点了点头。

    握着她的那只手顿时僵硬如铁,而后又滚烫起来,那只手握着她,火热而颤抖。皇上将呆滞的皇后揽入怀里,声音沙哑激动:“好,朕去上朝,去上朝……”

    皇后似是累了,半阖着双眼又要沉沉睡去,皇上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平,拂去鬓角遮眼的碎发,动作带着一种深刻眷恋与缠绵:“睡吧,朕等下就回来。”

    皇上睇我片刻,道:“你随朕来。”

    我一头雾水,只得蹑手蹑脚跟着他去了通顶隔断的屏风后面。皇上淡淡道:“不愧是皇后一向爱重的人,口齿还算伶俐,做事也很有条理。关键是,朕瞧得出,你与皇后是真的姐妹情深,将皇后交予你和袭予她们照顾朕也还能放心。罢了,既然浅芙都要朕去视朝,朕也不能不答应了。”

    我一垂眸,脸上发烫道:“臣妾资质愚钝,承蒙皇后娘娘厚爱。”

    皇上的笑容似轻浮的流云,皇后方才的回应让他原本倨傲冷漠的线条有了一丝难言的柔和:“你不必诚惶诚恐,朕相信皇后的眼光。只是少不得几件事要叮嘱你。”

    这次我倒是应得爽快:“陛下请吩咐。”

    皇上缓缓走到我身边,略抬了手免了我的跪礼,微有霁色:“你起来吧。你愿为朕分忧照顾皇后,朕心里是很感激的,也相信你心细妥帖,可以侍奉周到。朕在早上会给她喂饭,你只需要在视朝的两三个时辰内和袭予她们帮朕照看一下她。她若想去外面找祐儿,你们千万不要拦她,只小心在后面跟着不让她涉险就是。皇后只是不知道去净手,而非失禁,所以如果她在朕视朝期间便溺,你和袭予她们将她搀回来,袭予她们知道该怎么做。”

    我垂手,描成鸦青色的睫毛微微颤动,恳切道:“臣妾谨记。”

    皇上神色稍转,俯视着我的俊眉修目微带了些暖意:“皇后没有白疼你这个妹妹,你的位分也有些年头了,就晋你为瑾妃,协助皇后处理六宫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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