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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椒宫夜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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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秋之夜,因沾了皇后生辰的喜气,宋宫里一片热闹欢腾,飞檐卷翘,宝瓦琉璃,深宫重苑,金环玉碧,无数明灯闪耀如星子璀璨,重重宫苑灯火通明,似银河锦绸,连空气里都漂浮着氤氲温热的欢喜之气。

    唤来掌事宫女们服侍皇后沐浴更衣,事毕后一干人等都要退下去。皇上出声喊住了袭予,解释道:“朕今日饮了酒,浅芙她素来不喜酒气,朕得先去沐浴焚香,她才许朕靠近。袭予,你留下照顾她一会,没人在她身边朕不放心。”

    袭予答应了,轻柔地在妆台前松下皇后发髻上的钗环,絮絮地与皇后聊着家常,以唤回她的神智。皇后沉静地听,却一直在凝视着高处搁着的玄色玳瑁匣子出神。半晌忽而情绪激动了起来,伸出玉臂就要起身够那玳瑁匣子,唬的袭予连道使不得,一面安抚她,不让她挣扎着跌下轮椅;一面叫人将那匣子取下来放到皇后手上。

    向来都是袭予掌管皇后的贴身之物,她自然知晓那匣子里装的是皇后大婚那年萧后所赠的唯一嫁妆——鹿骨簪,这也是皇后身边唯一一件有关萧后的东西,珍藏数年。

    皇后病危那次之后,皇上吩咐她将所有萧后赠与的东西全都收起来,袭予心中就隐隐猜到皇后病从何来,她不敢却又不得不相信,她自小服侍的主子,智计傲世的长公主,竟被自己的亲生母亲算计得万劫不复。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她从公主小时便侍奉在侧,深知公主对萧后的孺慕之情有多重。袭予明白,如果二皇子真的是萧后谋害,公主能在这样的打击之下活下来,不啻为一个奇迹。

    辽国之大,公主她却只有萧后这么一个亲人。生身父亲是宋国人,远在天边;先帝虽然将公主视作掌上明珠,但公主自知身世,对先帝想必还是愧疚之情更多;一手带大的弟妹其实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公主虽然行掌天下权,以长公主之尊享国主之实,但其实公主她,是十分孤独的。即使萧后对公主一贯严厉,谈不上有多少慈爱之情,公主还是将完整的爱给予萧后,分毫不缺。五月二十二是公主的生辰,也是萧后诞育她的时日,哪怕公主神思恍惚,也终是记起了萧后。

    皇后浑然不知袭予此时正在替她痛心,匣子在手上停留须臾,她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轻轻掀开了方才被袭予用钥匙解锁的匣子,材质细腻又异常坚实的鹿骨簪便映入眼帘。花纹繁复,皆是辽国最精巧的工匠用足了心思雕刻的山茶花纹,那是多少心血才能造就的美丽?袭予见皇后怔怔地摩挲着鹿骨簪子,担心她想起萧后诱发心疾,便想将鹿骨簪子不着痕迹地收起来。谁料皇后此时却执拗得很,说什么也不肯让袭予把簪子拿回去,只呆呆地把簪子攥在手心里。

    袭予叹息,柔声劝道:“娘娘,过往的事思之无益。您当下最紧要的是将身子养好,陛下也能宽心。听奴婢一句劝,莫要拿着这劳什子了。”

    夜晚虽有些凉意,但烛火点在殿中终究是热。掌灯宫人便换了芳苡灯,那灯是紫的,打在黑暗中,幽幽荧荧。烛火光焰映得皇后苍白娴静的容色忽明忽暗,她双眸黯淡,静静地坐在轮椅上,不发一言。

    皇上沐浴熏香完毕,走入寝殿,见烛火微暗,随手拿起旁边拨火的银签,轻轻一挑,重又笼上,漫声道:“你们主仆两个说什么这样入神,连朕进来了也不晓得。”

    袭予终于哄劝着将皇后手中的鹿骨簪子取出,俯下身跪拜回道:“陛下恕罪。奴婢瞧娘娘方才攥着这鹿骨簪子不放,恐怕簪子尖锐伤及娘娘,顾着把簪子从娘娘手边拿走,疏忽陛下了。”

    皇上天青色的蛟龙入云寝衣上还带着些丰沛的水汽,他朝袭予挥了挥手,示意她起身:“无妨。你说的鹿骨簪子,可是萧后赠的那一支么?”

    袭予答道:“正是。”

    事关萧后,皇上英挺的容貌有些冷峻:“这么好的日子里偏找出她赠的簪子做什么,平白添了晦气。”

    袭予望着烛火阴影下的皇后,心酸道:“是娘娘要奴婢将那簪子拿下来的。今日是娘娘的生辰,娘娘可能是思念母亲了吧。”

    皇上一愣:“是浅芙要你把它取出来的?”他何等敏锐,一瞬间就想通了此间因果,轻缓地将皇后抱到床上去,让她依着他身边睡下,低声叹息,紧搂她在怀里,三分怜惜七分柔情对她道,“她都这般对你了,你还是如此放不下她吗?”

    袭予见帝后欲要安寝,也不打扰,默默地合上鲛绡帐帘,走至殿外的玉兰树边折了两朵新开的玉兰花悬在帐钩上,清香幽幽沁人,又将烛火挑的暗了些,才去廊外和容予一道值夜。.?

    夜静了下来,凉风徐徐,吹得殿中鲛纱轻拂。偶尔有更漏的沙沙声,反而显得这夜更静更深。以往皇上都是等到皇后完全入睡后才就寝,可今日饮了很多酒,他有些神思倦怠。皇后双眼微阖着养神,皇上伸手摸向她股间裹着的尿布,掌事宫女们已经为她收拾过,还是干爽的,为她掖一掖被子,便安心睡了过去。

    二更时分,廊上的袭予和容予被寝殿剧烈的响动惊醒,来不及整理凌乱的发髻便冲进寝殿查看发生何事。皇后梦魇了,这一次比之前的几次都要严重得多,更是出现了痉挛的情况。她脆弱的心脉怎么禁得起梦中那泼天的痛苦,很快就呼吸紊乱要闭过气去,胸腔不正常地起伏,一下一下地痉挛抽搐着,原本戴在她身上的护具松开错位,软弱无依的身体脆弱部位被剧烈牵拉着。

    皇上在皇后痉挛之时的电光火石间立刻醒转,大惊失色下只能先护住皇后最脆弱的腰腹,将她抱起在怀里安慰:“浅芙,别怕!别怕!朕在呢,朕在呢啊。”

    “母后,别杀祐儿……”躺在他怀里的皇后发出颤抖的声音,头在软枕的凹槽里胡乱地蹭着,涎水糊了脸颊,还有些堵在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响声,瘫废的四肢不断抽搐,胡乱地左右挥动着。

    皇上心痛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沉声道:“都过去了,浅芙,再也没人能动得了咱们的孩子了。”太医宫女们涌上来将皇后痉挛的身体止住,袭予和容予赶紧抱住皇后抽搐的四肢防止她伤到凤体,慌忙赶来的简吟风施针用丸药,这才护好了心脉。

    细细诊治后,皇后渐渐稳定下来,简吟风亲自领着太医们去厨房煎药。止住痉挛,从梦魇中挣扎出来,皇后像水一般瘫软在皇上的臂弯里,嘴唇苍白,呼吸极微弱,二闸更是不自觉地泻出,身下一片狼藉。医女们比往常更轻柔地按摩皇后痉挛的双腿,将她胯下浸了一片淡黄的雪白尿枕更换下来,用温水清洗着下身。

    皇上静静地凝视着怀中的皇后,双臂收紧,愈发怜惜地将她护在胸前。她还是这样瘦,仿佛一朵秋风里在枝头寒颤的花,形销骨立。虽然瘦下来,也是憔悴,皮肤倒是显得隐隐青玉色,半透明的轻青的玉,只是没有了玉的润洁光泽。上颌越发的尖了,显得过去一双娇柔妩然的剪水瞳眸似燃尽了的余灰,失了灵动之气。

    任凭这些时日自己怎样哄劝,她都不肯多吃一口,仿佛勉强活着就是她在世上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常在午夜梦回时惊醒,害怕她就那样轻易地离他而去,再无一丝牵挂。他低首,冰凉深邃的唇峰触及她温热濡汗的额头,在这温情脉脉的一瞬间,他才能找到现世的片刻安宁。不知怎的,今夜她的梦魇使他深埋在心底的恐惧前所未有地扩散,他展臂紧紧搂住她,轻声低语,显露出罕见的软弱:“浅芙,往后不要再这样吓朕了,好不好?”

    “陛下,药煎好了,现下还有些滚烫,等下再给娘娘服用吧。”简吟风将煎好的药端过来,那药汁还散发着浓重的苦味,让人闻了很不舒服。

    “先放在一旁温着,”皇上淡淡吩咐道,“朕有事情问你。”

    简吟风一双桃花眼上挑,微露不解:“陛下但问无妨。”

    “你与朕都知道浅芙今日为何会梦魇如此严重,萧后带给她的伤害实在太深,”皇上轻柔地抚摸着皇后的脊背,让眼睛呆滞地盯着虚空的她在他怀里安然睡去,“有什么法子,能让浅芙摆脱萧后的阴影吗?”

    简吟风略略沉吟,缓缓道:“按说娘娘近来已有大好的迹象,奈何今日梦魇到萧后,这才病势转沉。为今之计,当是让娘娘不再过如今这样单调乏味的日子,换一个新的环境,兴许会有改观。”

    皇上长眸微睐,俊美的脸庞上微蕴思索之色,目光瞥到案几上搁着的药碗,低低一叹:“朕何尝不知道,那些药对她的病情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她心里怄着一股气,岂是汤药能医得了的呢?朕一早想过,带着她走出这四四方方的皇宫散散心,可是又担心她的身体受不了车马劳顿,如此左右为难,这才拖了许久。”

    “陛下,恕臣直言。娘娘久居深宫,才是对病情大大的不利。车马劳顿之苦毕竟只是对身体的消耗大了些,但威胁娘娘性命的却不是身体之疾,而是心病。况且娘娘自幼有不弱的武功底子,又弓马娴熟,这旅途劳顿多半是能捱过去的。”简吟风恐怕皇上过度疼惜皇后反而阻碍她病情的恢复,不由得诚恳地直言道。

    “此事需从长计议,切不可操之过急。”皇上如月光般的目光在皇后脸上微微一转,“容朕准备一番,确保浅芙身体无恙。吟风,到时还得你随行在侧,朕才能放心。”

    “微臣定当尽心竭力护娘娘周全。”简吟风望着沉沉睡去的皇后,目中微澜,泛着淡淡的温情,“臣立刻着手准备娘娘出宫所需事宜,听候陛下差遣。”

    “今夜波折委实太多,有劳你了,回去歇着吧。”皇上见皇后已逐渐入眠,放轻了抚摸她的力度,轻声道。

    以防惊扰到皇后,简吟风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皇上双目微瞑,面色沉静如水,筹划着如何带皇后出宫散心才最为妥帖。滴滴答答的金漏声默默地击在覆盆里,时间一点一点地在耳边流过,静寂无声。

    廊下传来低低的抽泣声,隐藏在和煦的夜风里,断断续续。皇后睡眠一向极浅,听到声音,张开了无神的双眼打量着四周。皇上的湛湛双目拂过她苍白憔悴的素净容颜,语气凝滞,隐约有怒色在眉心:“什么人在廊下哭,扰娘娘安睡?”

    袭予忙快步走进来,发髻散乱,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一般,跪下回话间还有压抑不住的鼻音:“陛下恕罪,奴婢不是有心的。”

    皇上紧抿薄唇,暗藏惊涛:“方才有多惊险你不是不知道,为何又要弄出响动来让她不得安枕?”

    袭予晓得皇上爱护皇后,这次是动了真龙之怒了,忙磕头垂泪道:“娘娘从来没有如此梦魇过,方才娘娘发病突然,又那么严重,奴婢实在是害怕极了……”袭予是椒房宫掌事宫女之首,她一跪下,满殿宫女内监唬的呼啦啦跪了一地。

    皇后听见袭予哭个不止,缓缓转过头来。她与袭予的感情本就为他人所不能比,生病后也就只认得师父和袭予两人。此时见到袭予受委屈,哪里有不心急的道理?泪水浮至眼眶,含着倔强地不肯落下来,盈盈欲坠,皇后虚弱地搭上身侧人的手臂,身子剧烈地抖起来,涎水肆虐,右手向袭予伸着,好似够着什么。

    皇上见皇后这样,心疼欲碎。挨着皇后让她靠着,把强有力的右臂伸到她的腋下和僵直的腿下,他抱住她的身体平躺下来,忙一面为她擦拭口水一边按摩心口帮她顺气,他叹气,抬手免了袭予的请罪:“你过来吧,别哭了,你家娘娘心疼你,最见不得你这样了。”

    袭予瑟缩着膝行过来,伸手握住皇后的手,勉强在她面前浮起一个微笑来,示意她不必担心。皇后见她止了哭意,也放下心来,浑身像卸了劲一般瘫软下来,气息也渐渐平稳。

    细细思量须臾,皇上温和道:“罢了,你才多大,看到皇后发病这么严重,难免悬心。你是以姐妹之情待皇后的,她也是这样待你的,如果这样深厚的感情朕都要责罚的话,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袭予闻言有些窘迫,脸色绯红道:“奴婢不敢忝称娘娘姐妹,只要娘娘康健,奴婢怎么样都是情愿的。今夜是奴婢不好,打扰娘娘安寝,陛下尽管责罚就是。”

    皇上不由得瞧着皇后微笑,温柔道:“朕都说了不罚她,她却一味地领罚,可见往日里袭予都被你惯坏了。不然,就罚她给你喂药吧?”

    浓稠的药汁被置放在精细的刻花鸟兽花草纹莲瓣青瓷碗中,袭予破涕为笑,赶忙端起药碗,熟练地协助皇上忙碌起来,欢喜地看着皇后服药后再度沉沉睡去,这才悄悄出去值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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