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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肃乾纲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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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简吟风和吴章寿都去了,皇上用指尖轻轻转动着薄瓷药盅,尽快散去袅袅热雾给皇后服药,吩咐道:“丁谓,你去叫留守在风眠楼的文臣都赶来这里,朕有事与你们商议。”

    丁谓知道皇后身体不便腾挪,应了声“遵旨”便领命而去。愁予和容予服侍皇后妥当后,便出去清洗她更换下来的衣裤。只一会儿工夫,整个静室就空空荡荡了。

    皇上在皇后背后垫好两层松软的浣花皖绣软枕,从她腋下穿过,两手用力架起,让她舒服地靠在软枕上,把被子向上掖好,又给她围好了餐巾。皇后有些眩晕,手指蜷缩,微微地颤抖着,皇上赶忙为她抚平心口。

    舀了一小勺药汁,极慢地顺进皇后口中,喂一点停一会,等她木然地努力吞咽,然后再喂。皇上看着她一点点把药汁吞咽下去,却顺着嘴角流出不少,便拿起袖中的绣有九爪腾龙的手帕为她擦拭。

    “若非肖时行刚才一番贬损圣贤的论调大胆又有趣,和你的想法那么像,”柔润的声音在皇后头顶响起,皇上拥着她温凉如玉的身体,一双清冽明眸,闪烁着璀璨流光,“朕听他居然也想让朕杀了陈尧叟之时就会将他赶出去了。以儆效尤,说得容易,到底是州吏的见识啊,杀一个王鸿犹嫌不足,天下贪官何其之多,朕难道要一个个都杀干净么?”

    “王鸿僭越法度、尸位素餐,死不足惜,可陈尧叟,”他修长的指穿透她细密的发丝,发间散发的淡雅馨香,令他贪恋,“姑且不论陈尧叟是朕潜邸时的太子中允,于朕有师生之情,就说他这些年主持朝政大事,办的无一不符合朕意,他为这个朝廷带来的价值远远超过他收受的贿赂了。中枢老臣,轻易动不得,但朕体谅肖时行,这已不是他见识范围内的事了,派他做一个正直清廉的地方父母官,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皇后的背紧贴着他的胸膛,被他的温暖包围着,沉默地合起眼帘,皇上轻揽她入怀,浅笑呢喃:“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有这个胆量敢无视朕的话了,”他低头,附在她耳边,压抑地恳求,“浅芙,醒过来吧,没有你,这普天之下对于朕来说,也不过是万念皆空罢了。”

    大约两三刻钟后,简吟风顺利回来复命,朝着皇上拱手:“陛下,一切都已办妥。”皇上颔首,沉默地等文臣们陆续赶来。

    “都说说吧,你们是否也赞成将贪官污吏一扫而光,重新选任肖时行那样的正义有为之士做官?”皇上眸光的亮光动了一下,蓦地出声问道。

    “这是自然,”朝臣们的回答毫不迟疑,“不如此,不足以震慑天下贪官之黑心啊。”

    皇上微微将脸侧向窗外,面上清韵似雪,唇边浅笑如冰,冷冷道:“朕的朱笔一挥,他们的确可以全死。可是你们能保证,补缺的人中就没有贪心的亡命之徒吗?”

    朝臣们确实未曾想到此节,怔了怔道:“臣不能……”

    “刚刚杀的都是肥鸭子,可是刚刚送来的,都是空肚子的鸭子,他们靠什么养肥自己?”皇上定定地看向他们,“还不是食民而肥?!朕要是再弄一群饿狼来,为国为民,又该怎么交代?如今,物阜民丰,府库充盈,立国之初为树国威计的严刑峻法也当变通,反腐倡廉宜徐徐图之,切忌冒进。”

    “可是陛下,”范仲淹拧眉想了一阵,“汉唐国运,盛报而衰,急转直下,何尝不是因为臣属奢靡,贪污成风?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不锐意革除此风,恐积重难返啊!”

    “呵,在朕的治下,难道说已经陋规变作成例,为官者肆无忌惮,人人敢残民以逞私欲了吗?”皇上说话的语调,散发着幽幽的寒气,“你们实在缺乏对实事的考量,满口危言耸听,拿着圣贤教你们的话大做文章,在这一点上甚至比不上肖时行一个小小的管家。历来治贪都是个难解的课题,那些恨不得将贪官杀之而后快的君主,最后真的如愿了吗?为什么无数像你们这样的清官直吏和硕鼠斗争千年,你们眼中的贪污邪风还是没有止住呢?”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语调也并不慷慨激昂,但朝臣听在耳中,却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突然加速了流动一般,胸口热辣辣一片滚烫。

    皇上的神色突然冷冽了起来,眸子瞬间凝结如冰面:“斩草除根,那是肖时行那般地方官吏的天真,你们身为未来朝廷的中流砥柱,竟还有如此荒谬的见识,真是令朕心寒。朕今天与你们费诸多唇舌,就是在教你们一个道理:凡事无绝对,大而化之更是要不得。”

    朝臣们心中百感交集,直到如今才真正领会“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确切含义,只能重重地点头,好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在他们今后做人为官的数十年中,皇上这番振聋发聩的话仍不时响彻在耳边。

    皇上的目光已恢复宁静柔和,扶着怀中的皇后躺下后,安然道:“江州一案中,朕瞩目的弊端中,官员贪污还在其次,由贪污而引起的冤假错案才最令朕震怒。王鸿正是冤假错案的包庇者,所以朕毫不迟疑地杀了他,僭越法度之人,朕不会容忍。想来这也是现存司法体系的一大漏洞,朕决定在京城设立提刑纠察司,地方设立刑狱司,作为只对中央负责的独立办案机构,由此将审查案件的司法权收归朝廷,使法纪趋于公正合理。”

    虽然朝臣们认为皇上此前那番训导言之有理,但直到此刻,听到了如此高屋建瓴而又行之有效的方案时,他们才是真正的心悦诚服,知道皇上所说的徐徐图之并非拖延,而真正是一位英武君主的雄才伟略。

    丁谓忍着胸中激荡,紧紧攥住椅子的扶手,道:“陛下,微臣不才,只能从小事上着眼。此次王鸿事迹败露的关键是那本账簿,可是除了一心想弄清真相的肖时行,无人看出其中破绽。记录国家中央和地方财政收支的专门文书,应当定有统一的标准,包括各地具体支出数字和各级官员工作情况。官员是否清白,一目了然。”

    皇上笑着颔首表示赞许:“哪怕是在细枝末节,只要改正大而化之的弊病,知道千人千面的道理,也可以起到整肃朝纲、激浊扬清的作用。这条谏言足以彪炳史册,丁卿居功厥伟。每月零星盘算为计,一年总盘算为会,两者合在一起即为会计,朕就赐文书名为<会计录>吧。”

    丁谓不由得顿生钦佩之情:“臣谢过陛下。”

    富弼微微躬身施礼,皇上抬手示意他坐谈即可。富弼沉吟了一下,缓缓道:“臣以为,官员举荐也存在很大的漏洞。先帝在位时期,多次用重刑惩罚培植个人势力的贪渎官吏,却闹得雷声大雨点小,均不得法。”

    “爱卿所言切中要害,此痼疾困扰先帝多年,朕思索良久,倒有一破局之法,”皇上凝神想了想,视线转移到富弼脸上,“翰林学士以上的高官,每年至少为国家推荐三名官员。如果举荐的官员做出政绩来,那位推荐之人一样会受奖;但倘若举荐的官员出了问题,推荐之人一样要受到处罚。”

    闻听此言,众位朝臣俱是面颊上肌肉微跳,深感震撼。范仲淹垂衣拱手道:“如此一来京城高官举荐官员,恐怕得挖地三尺打探对方情况。待到被举荐的官员走马上任之时,京城里的举荐人,更是得时时紧盯,一旦发现问题,就赶紧向朝廷主动揭发——主动揭发的话,推荐人还能从宽。”

    “何止?”丁谓接言,由衷叹道,“我朝吏治,也可在这高度紧张的氛围中,高速运转起来。陛下此计,一石三鸟,国家得了人才,高官懂得收敛,制度灵活高效,臣等自愧弗如。”

    皇上一怔,继而朗笑:“于国家治理上,朕倒也曾对人说过自叹弗如的话。”

    “此人有何锦囊妙计让陛下这般赞不绝口?”底下文臣俱是兴致盎然,颇感不解。

    紫铜香炉燃烧着袅袅青烟,皇上低头俯瞰床榻上安静睡着的女子,眸中一片春水的温润幽深:“她对朕说,要做到廉政,无外乎文武七条。一是清心,要平心待物,不为自己的喜怒爱憎而左右政事。二是奉公,要公平正直,自身廉洁。三是修德,要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势压人。

    四是务实,不要贪图虚名。五是明察,要勤于体察民情,不要苛税和刑罚不公。六是勤课,要勤于政事和农桑之务。七是革弊,要努力革除各种弊端。”

    几位大人听得甚为畅快,越听越投机,越听越觉得心悦诚服。富弼性情更为爽快,有些话便说得十分直接:“陛下,此人堪称国士无双,当今之世,天下思治,陛下切不可错过这等治世良才,还是尽快召其入朝为官的好。”

    皇上两指间轻弹,桌上烛火瞬间暗了些许,昏黄如豆的火苗余光舔舐着皇后纯净无暇的睡颜。他笑靥加深几分,目光锁在皇后的脸颊上,带着隐隐的疼惜:“嗯,说的是,等朕再见到她,一定记得问她愿不愿意。”

    简吟风眉头紧攒,出声问道:“陛下,难道陈尧叟真的要就此放过?”

    “朕何曾说过,在朕的法度里,做错事情可以不必受到惩罚了?”皇上一挑眉梢,虽然俊颜温润,却难掩君王霸气,“王鸿一死,足让他长了教训,恐还会吓出病来,签署枢密院事的位子他是坐不下去了,便准他病补右仆射一职吧。”

    右仆射,看似风光,但不再掌握实务,对于签署枢密院事陈尧叟来说,绝对是明升暗降的调动。但皇恩浩荡,陈尧叟不仅说不出一个不字来,还得感念天家恩德准他颐养天年,这就是皇上英明之处,改革并不一定要杀一儆百、血流成河,徐徐图变有更好的效果。何人该杀,何人可以留,这完全就是帝王心术了。

    “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皇上吩咐道,“朕今夜与皇后便在此留宿。准你们明日上午休息半日,下午我们便离开江州。”

    “臣等告退。”一行人纷纷敛衣跪拜,悄悄地退出静室。

    没过多久,简吟风折返回来,皇上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动作轻柔地拨开皇后额前凌乱的青丝:“你是不是想跟朕说,王鸿雇佣的杀手是寄雨楼的人?”

    简吟风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陛下派人跟踪臣?”

    “朕是闲的没事做了么,”皇上的目光如冰针般扎过来,语声不带有任何温度,“你能这么快回来,足以证明杀手组织的首领是旧相识,你涉江湖不深,唯一谈得上有交情的,就是十几年前我们在霖铃谷时遇到的周云叹。”

    简吟风微仰着头,视线穿过已呈萧疏之态的树枝,凝望着遮月彩云,许久才慢慢收回来,投注在皇后身上:“真是好久远的记忆了啊,一晃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年臣陪陛下在霖铃谷养伤,周云叹倒是常来谷里做客,彼时娘娘与陛下如胶似漆,自是不愿见他,只好打发臣去招待他。他为人机敏善断,又是光风霁月的心胸,实在难叫人不与他结交。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待臣友情未变,痛快地答应了臣的提议,分文不取,还说等我们到了霖铃谷,他一定要登门拜访。”

    “分文不取?”皇上深深地看了简吟风一眼,嗤笑道,“他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吧?教你欠下这份人情,换一个见到浅芙的机会。你以为寄雨楼这些年势力不断壮大,人马已过黄河以南,楼主会是一个心地良善之辈?”..?

    “之前陛下和周楼主就性格不睦,互相看不惯,”简吟风低着头,嘀咕了声,“双方为的什么都跟明镜似的,何必拿臣撒气呢?”

    皇上声音冷的近乎淡漠:“并非是朕看不惯他的为人,只是你要知道,他多年来都是独身,始终未娶。十几年前浅芙就知道他并非只满足于做她的盟友,时刻不给他留有分毫幻想,如今他是想着趁浅芙神智失聩卷土重来么?”

    简吟风抿住嘴唇,慎重地开始沉思:“如此说来,臣倒是想起,依稀提过娘娘被王鸿手下人的焰火所惊,那时候周楼主拧紧眉头,而后臣与他商议刺杀王鸿时他便一口答应下来了。”

    皇上眉睫一跳,眸中闪过一道如刀锋般尖锐的亮光,冷冷道:“朕就知道他动机不纯。”

    简吟风看了他一眼,幸灾乐祸道:“陛下对周楼主敌意颇深,周楼主对陛下的敌意也不浅哪。临别时,他托我转告陛下一声,霖铃谷现任谷主是娘娘的二妹妹,一直对陛下决意出兵辽国而害娘娘到如此地步耿耿于怀。霖铃谷是娘娘的家,谷内上下对娘娘凤驾回鸾不胜欣喜,但是陛下若进到谷内,可能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

    皇上眸色幽深,语音中寒意森森:“这是朕与浅芙的家事,轮得到他一个外人置喙么?他倒是盘算的好,让朕只将浅芙送进霖铃谷与妹妹天伦团聚,中途他入谷拜访在浅芙面前大献殷勤?”眼中闪着颇有兴味的光芒,“朕怎么能从了他的愿?一切计划照旧,明日午后,摆驾霖铃谷,朕倒要瞧瞧他耍什么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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