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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霖铃谷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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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气甚好,初秋午后的暑气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得消弭殆尽。空气里残存着雨水清甜的气息和秋天果实才有的甘美纯熟的热烈芳香。

    皇后倚在马车窗边默默地看着景物出神,袭予早上为她择的是一袭柔软轻薄的晚霞紫系襟纱衣,整个人似裹在一团烟雾之中。领口亦只绣几朵枝叶缠绵的浅色鸢尾,配珠色百褶裙。发间簪一枝粉色珍珠圆簪,零星点缀几朵珠花,朦胧如烟霭,直如新柳娇花,临春初绽。

    皇上缓缓为她摇着团扇,轻盈的凉意如拂面之风,带着扇子上面熏过的山茶花香浓郁。温热的手掌轻抚过她细白的锁骨,他温笑地问道:“袭予,你们辽国的二公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袭予微笑:“陛下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皇上见皇后有些懒怠,便将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轻轻道:“听闻如今霖铃谷内是她在当家?”

    袭予解释道:“霖铃谷本是萧氏一族的私产,如今归萧后统辖。从前娘娘家学渊源深厚,又得杏圣青睐医术精湛,自是霖铃谷主的不二人选。虽然谷中上下皆奉娘娘为谷主并不认旁人,但娘娘远嫁宋国,这边的事务就无暇打理了,才叫了已出阁的二公主来和哑叔一道照应着。二公主和娘娘同心,霖铃谷的事萧后已然插不上手了。”

    “如此听来,萧后跟子女的关系都不太好?”皇上蹙眉一笑,冷而空洞。

    “萧后醉心权势,对子女并无多少亲情。长姐如母,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其实都是在娘娘教导下长大的,和娘娘的感情尤为深厚,”袭予接着将话题转到二公主耶律长寿女身上,“奴婢之前说过,二公主不仅孺慕娘娘,更是将娘娘视作终身榜样来钦佩,所以很有几分娘娘年轻时候掌政的风采,性烈如火,说一不二。若说这世上有人想对娘娘不利,二公主必是第一个出来拼命的人。”

    窗外秋风簌簌,清晰入耳,转眼马车已驶入霖铃谷口处。狄青从袖中探出皇后的谷主令,守卫的药奴立刻毕恭毕敬地予以放行。霖铃谷的草木出奇蓊郁,脚下是软而湿的落叶土壤,数百年的参天古木迎立在旁,藤蔓垂挂纠葛着,仿佛在山麓林间布下重重叠叠的罗网。药奴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那藤蔓竟然尽数避开车马,露出豁然开朗的景色来。

    霖铃谷的花正值韶华盛期,名花迎风吐香,佳木欣欣向荣,加上飞泉碧水喷薄潋滟,奇秀幽美,如在画中游。出谷口不远便是一年常开的山茶花海,皇后匠心独运,竟逆转天时,将山茶长留于霖铃谷的山水之间。从山茶花海看霖铃谷,规模庞大,尽是飞檐卷翘,金黄翠绿两色的琉璃华瓦在阳光下粼粼如耀目金波,高大朱壁如赤色巨龙望不到底。其间大小屋宇错落,规则整齐,遵循着天圆地方的古训建造,楼阁亭台云起,连绵不绝。

    皇上乌墨的瞳仁满是温润:“霖铃谷数百年攒下的身家,果然名不虚传。”

    远远地听见有女子惊喜的疾呼,皇上撩开帘子,但见一女子琵琶襟大镶大滚银枝绿叶衣裙,肤色是亮烈健康的麦色,正向马车奔来。她长眉轻扬入鬓,冷凉的眼睛是类似宝石的长方形,眼角微微飞起,有丹凤眼的妩媚,更带有野性不驯的气息。如此姿色,极具契丹特质,非辽国二公主耶律长寿女不能有。

    袭予笑着走出马车赞道:“二公主嫁人之后,越发美丽了。”

    长寿女已奔至近前,嗔道:“袭予,你这小妮子也学会油嘴滑舌了,”因一路疾奔而来,额上已有细密的汗珠,眼中是勃勃的期待,“长姐呢?”袭予侧身让路:“在马车里面呢。”

    长寿女顾不得其他,急不可耐地径直朝马车内探去,只见皇后虚弱得很,撑不起软绵的身子,无力地偎坐在皇上怀里,目光空洞木然,痴怔地看着她,不会再像从前笑着摩挲她的头顶,问她“我们长寿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嫁人,不在长姐身边淘气了呢?”。.?

    忍住即将扑簌而落的眼泪,长寿女瞥了一眼旁边的皇上。即便是辽国萧后,见到皇上也该客气致礼,何况她一介区区公主。可是,长姐因他执意出兵辽国而备受打击,卧床不起,她此刻不杀他已是极限。双唇紧抿,长寿女的笑意清冷疏落,丝毫不掩饰眼中雪亮的恨意,冷冷对皇上道:“长姐纵得我一向没规矩惯了,对宋主不敬之处,还望毋怪。”

    皇上抚着皇后的肩膀,云淡风轻道:“浅芙不会怪你的,朕更加不会责怪。一路车马劳顿,她多半是累了,可否回春色庭居住?”

    长寿女目如寒星,冰冷濯然:“这是自然。长姐的卧房每日都有人打理,那是她的住处,别人不敢擅居,”说罢对闻听谷主归来急忙出谷迎接的一众药奴道,“引这位公子的马车去春色庭谷主的旧居。”

    攥紧皇后冰凉的双手,长寿女心中猝然一痛。皇后怔怔地看着她,似无尽萧索荒凉下赫然而出的一抹绮云,宛若惊鸿一瞥。

    长寿女轻声在皇后耳边低语:“拂衣居依然如昨,我没有改动分毫,长姐安心住着,我忙完谷中事务再去拜见。”说着没有理会皇上,利落地跳下马车。

    袭予忙为长寿女的失礼打圆场道:“陛下,我们二公主原不是这样的,或许见到娘娘病得严重,一时心急说话失当了些。”

    皇上对长寿女的不敬不以为意,蕴了几分宽容:“本就是朕理亏,她一时不认朕这个姐夫倒也不打紧,”想起了长寿女最后的话,饶有兴味,“拂衣居?仿佛是浅芙旧日的居所?朕从前就在想,可是李青莲的那两句<侠客行>?”

    袭予见皇上并不将长寿女的不敬当做紧要事,也便放下心来,含笑道:“正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两句。娘娘虽极爱摩诘诗作,但觉得在江湖里的居所还是用李白的诗命名有气势些。”

    皇上只是笑,揽住皇后,双眸幽深宠溺:“难为她这古灵精怪的脑子,真是想法刁钻,却还自成谐趣。”

    拂衣居地处春色庭的静处,楼前一池山茶开得绚烂香甜,偶有枝叶掩染不到,殿台楼阁倒影粼粼水中,流光飞舞,飘过一片落红,随那柔缓水波上下摇曳,恍惚如世外仙境,让人不禁沉醉。

    马车在山茶前停下,皇后攀在皇上怀里,被皇上打横抱下了马车。卧房布置的清雅肃穆,窗明几净,正是皇后未出阁时的样子。里头满架子的书卷整整齐齐地放着,都是皇后素日爱读的那些。东半墙上疏疏朗朗地挂着十几只壁瓶,有高士、八仙、松竹梅、芦雁、折枝花果、宝珠山茶等图样,多选淡雅温润的天青色,更觉触目清爽。

    袭予替帝后打了帘子进来,芙蓉榻靠墙摆着,落地的轻纱遮于榻前,紫铜嵌珐琅的香炉燃着琥珀似的蜜香,整个屋子弥漫着幽宁浅淡的气味,衬着满架书香,幽幽袅袅。皇上将皇后放在窗下长榻上,淡黄色的澄澈秋阳自雪白的明纸窗外洒落全身,光晕染出她一身素雅的轮廓,倒像是一轴笔法清淡的写意画卷。

    用毕晚膳,简吟风被召来拂衣居时,帝后已换过家常衣衫。皇上闲闲捧一卷书在手,鸦青剑眉,深凹眼窝,高挺直鼻,薄削双唇,身上一袭月白色纱缀绣八团夔龙单袍,入神地读着。

    皇后在里间芙蓉榻上躺着,艳绝的容色在青纱的遮掩下不大真切,换了燕居的雅青色绸绣枝五瓣茶花纹衬衣,浓淡得宜的青色平纹暗花春绸上,只银线纳绣疏疏几枝浅绛色折枝五瓣山茶,每朵山茶的蕊上皆绣着米粒大小的粉白米珠,衬着绾起的青丝间碧玺茶花钿映着烛火幽亮一闪。

    地上新添了几个暖炉,皆装了上等的银炭屑,燃起来颇有松枝清气。袭予和容予为她按摩穴位,促进僵直四肢血脉的流通。窗外风声呜咽如诉,皇后便有些倦怠,迷蒙地闭上双眼。

    简吟风进来时的面色有些复杂,全然不见之前那副纨绔公子不正经的模样:“臣参加陛下。”

    “起来吧,赐座。”温雅低沉的声音响起,皇上没有抬头,继续翻动着手中的书册。

    “陛下看什么书如此有兴致?”简吟风凑过去细看,发现是本游记,旁边有飘逸隽秀的批注,分外灵动洒脱。

    “左右不过是本游记集子,”皇上唇角抿了抿,眉眼中有一点笑意,“朕只是瞧着那浅芙的批注甚是有趣,许多地方朕也算去过,但浅芙的妙思总能让朕觉得别有洞天。”

    “娘娘入宫前寄身于江湖数年,实地勘游过许多名山大川,也随师父走过很多不知名的乡镇,”简吟风勉强一笑,“自然懂得多些。”

    “朕找你来无非是长日寂寞,陪朕说个话,”皇上见他心不在焉,为他斟了杯茶,推过去道,“你怎么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发生了何事?”

    简吟风怔怔地看着那盏茶,低声道:“杏圣山庄传来消息,师父遍寻古籍,终于在一本失传秘典中找到了斗移丹的炼制方法,极对娘娘的病症。”

    皇上英挺的眉心微蹙,眸光不解地落在简吟风身上:“斗移丹?”

    只听简吟风缓缓道来:“斗移丹,我学医的时候听说过,先代神医无名曾费尽心血炼制出斗移丹救一心爱之人。当时那女子已病入膏肓,服下斗移丹后竟恢复如常,仿佛时光倒流,斗转星移,故名斗移丹。”

    “竟有如此神奇的功效,”皇上安静地倾听,低敛着眸子,“那为何千百年来再未有斗移丹存在的痕迹?”

    “方子是明白地写在典籍中的,可是炼制出来的丸药并无那样的奇效,甚至药性相冲还会产生剧毒,”简吟风动作迟缓地放下手中青花茶盏,“谁也不知道一代神医怎么会开出这样的方子自毁长城,可是无名早逝,究竟缘因如何也无人能探究了。”

    皇上轻叹一声,问道:“那么杏圣是如何得知斗移丹当真有那等奇效的?”

    涣散的眸光随意落在一角,半晌后,简吟风才找回声音:“因为师父找到的秘典,并不是药经,而是一本野史,有关神医无名的野史。他爱那女子至深,不惜以血肉之躯投身丹炉,化解药性相冲之理,中和毒性,起到恢复神智、疏通心脉的奇效。”

    皇上一愣,果断出言道:“万万不可!你即刻写信给杏圣前辈,朕虽然渴盼浅芙恢复如常,但这决不能以牺牲前辈为代价,就是朕狠下心来让浅芙服下斗移丹,但你要浅芙清醒过来后如何自处?”

    “可……”简吟风还要说什么,突然芙蓉榻上传来呕声,皇上即刻赤足下地,急急撩开青帐赶去照顾皇后。袭予伺候在旁,服侍皇后喝药,方小心地喂过一勺,谁料皇后面色一白竟呕了出来,袭予连忙拿丝帕为她擦拭。

    皇上矮身坐上床沿,俯身靠皇后近些,上下打量了许久并未发现不妥。他拿过一旁的药碗,尝了一口,蹙眉道:“今天的药怎么这么苦?娘娘喝不惯这么苦的药,备些酸甜梅子来。”

    透过半敞的纱帐,简吟风看到皇上正一勺勺地喂着皇后喝药,眼中带有疼惜的温柔。喝完了药,皇上夹了一颗梅子喂到她口中,炙热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

    “简大人,为何不进去?”长寿女厌憎皇上,不愿到拂衣居与他四目相对,故打发吴章寿领着愁予召予去她那里取些皇后从前喜爱的赏玩之物送来。吴章寿此时刚从长寿女那里回来,见到

    简吟风独自站在外厅,凝视着纱帐内的一双俪影。

    简吟风抬手浅浅一挡,沉声道:“吴总管,暂且不要进去。”

    皇后吃了一颗酸甜梅子,皇上扶她慢慢地躺下,伸手撩开她睡得汗湿的额发,将她散开的长发略一整理,轻声安抚:“往后药汁不会这么苦了,若吟风再开这种药方,朕就罚他自己把药喝掉,好吗?”

    感到眼前涌起一片黑雾,皇后闭上眼睛,平复喘息。皇上以为她困倦了要睡去,含笑端起药碗起身向外走去。他忽然听到个极模糊的声音“元侃……”,仔细侧耳倾听却什么都没有,恐怕是皇后睡梦中的呓语。蓦地,一只莹白玉臂伸出,缓缓地扯住他的衣角。

    “砰”的一声,瓷碗应声落地,皇上霍然回头,惊喜交加,几乎不可思议。他站立不住,跌到皇后床边,赤足被碎裂的瓷片割伤,汉白玉的地面上落着斑驳的血迹,而他恍若未觉,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全部的心思都在床上的皇后那里。眼泪忽然盈出眼睫,顺着眼尾滑落,他颤声道:“浅芙,你……你、你醒了?”

    皇后重新睁开的眼睛里,不再是那片寒潭静水,漠然、清冷、平稳、幽深统统化为乌有,取之代替的是柔情百转,是温柔漩涡。“我……睡了……很久吗?”她轻声道,仿佛太久的闭口沉默让她一时间不习惯说话,声音有些含糊,“可我总觉得,你是一直在我身边的。”

    微微抬手,指腹拭去他眼尾泪痕,却发现根本无法止住他滚烫的泪水,皇后的纤瘦的手反被皇上握住,他修长的手灼热得让人窒息。皇上吻着她的手,哽咽道:“朕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看来皇天不负、列祖庇佑,终于将你还给朕了……”

    彼时,阖宫上下哭作一团,上到九五之尊,下到袭予等一众宫人,为皇后恢复神智而欣喜若狂。唯有简吟风神色不明,幽深地看了皇上流血的脚掌,半跪在他脚下,上了金创药,小心翼翼地将纱布裹在皇上脚上。

    皇后默默看着被简吟风包扎伤口的皇上,看着他凝向她的眼神中有说不尽的欢心满足,看着他唇角挂着的傻笑,无奈道:“多大个人了,还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么?”

    皇上眉梢眼角皆是笑意,语调都是飞扬的,眼中有丝缕不绝的情意缠绕:“是啊,所以你要看好朕才行啊,”整个人都如浸润在暖洋春波中一般轻松愉悦,须臾才想起来唤简吟风,“吟风,你快来瞧瞧浅芙她现在的身子到底怎么样?”

    简吟风恭声应了,上前一一仔细检查,低沉道:“卧床近一年,手足全然无力,筋脉也松弛不堪。要想完全恢复,还要调养多半年的时间。”

    皇上微一踌躇,转而含笑道:“不妨事,神智恢复了比什么都紧要,”抚一抚皇后的眉心,柔声道,“慢慢调养,不必心急,朕陪着你呢。”

    皇后微微一笑,只安静躺着养神,奈何神智恢复不久气力不济,不过半柱香的光景就精神短了。皇上提了提盖在她身上的锦被,仔细地掖好被角,眼中有浓密的柔情汹涌上来:“睡吧,朕不扰你。”

    悄悄掩好拂衣居的门,皇上回过头来,看着不远处芙蓉树下的简吟风。察觉到皇上靠近,简吟风躬身叩拜,嘴角有一抹奇特而哀伤的笑意:“微臣恭喜皇上,恭喜娘娘。”

    皇上亲自扶起他,释然道:“浅芙醒转,杏圣也不必再舍掉性命炼制斗移丹了,如此朕也算对浅芙有个交代。”

    简吟风将头仰靠在树干上,望着深邃的夜幕,眼神澄澈而恍惚:“陛下以为,娘娘为何会醒转?”

    皇上的身子一震,下意识地脱口:“莫不是那药——”

    “臣知道娘娘讨厌苦味,从来没有开过太苦的方子,”简吟风远望天空,忽地笑了,“可是今天这药必须得是苦的啊,掺了血肉炼就的斗移丹,不用苦涩的味道怎么掩盖得住腥气呢?”

    “这么说,杏圣已经殒身了。”皇上微微动容,神色沉重起来,侧首看着悲哀的简吟风。

    简吟风一直一直望着天空,仿佛掩饰着眼里的什么神色:“听药童说,师父扑向火炉之前长笑三声,想是为师姐能神智恢复而极痛快的。娘娘现在精神还不算稳定,这件事暂且先不要提了,我怕娘娘得知真相会受不住。”

    皇上回顾自己的心腹下属,肃然点头:“朕也是此意。吟风,杏圣前辈殉了他心中的道,朕想他是满足的,他也不会想你如此难过。”覆手轻轻阖上简吟风的眼睑,这个刹那,简吟风眼眶里一直未掉落的泪水,终于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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