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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 章 解心结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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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姐醒了是么?快让我看看——”早有拂衣居中侍奉的霖铃谷药奴通传了消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长寿女就从霖铃谷另一头冬霜馆中赶来,带着稚童般的雀跃快步奔入拂衣居探望皇后。

    皇上看到她风风火火的样子不禁蹙眉,缓步从树下踱出,堪堪挡住了长寿女的去路:“浅芙她刚刚入睡,你勿要打扰她安枕。”

    长寿女鼻翼微阖,显然是动了怒气,发髻间一点银凤垂珠的流苏簪闪过一丝寒星般的光芒:“我们姐妹相聚,有何不可?”

    皇上冷冷地瞥着她,沉声道:“相聚也不急在一时,明早待浅芙起身,她也有力气见你。”

    眼睛有如养在清水寒冰里的一双鹅卵石,看似清透乌黑,却散发着彻骨寒意,长寿女直直看向皇上:“若我一定要今日与长姐相见呢?”

    皇上无声地微笑,似照上清霜的明澈月光,又如暮春时节带着蔷薇暗香的风,轻而暖地起落:“你可以近前一步试试。”衣袖收紧,无风自动,仿佛要从里面探出贴身携带的利剑来。

    当年皇上的身上担着什么样的武学名头长寿女自然是清楚的,宋夏边境上与元昊的力战至今让那位狼主诚惶诚恐,看见皇上露出少有的端肃神色,长寿女有种奇异的冰冷触觉,仿佛是滴水檐下的冰柱一点一点化下水来滑在面颊上,冰得汗毛倒竖,凛冽刺骨。

    难以抗衡皇上身上的气势带来的威慑,长寿女悚然一凛,只得恨恨作罢,神色复杂地凝住皇上一瞬,扬长而去。

    简吟风抱胸在一旁闲问:“方才真的打算对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辽国二公主动手?”

    皇上的笑意熹微,风拂过,仿佛想起什么,有淡淡的柔情:“怎会?不过吓唬她一下罢了,否则她又怎能罢休,必得扰得浅芙无法入眠。若朕真要对她动手,浅芙不把朕生吞活剥了才怪。”

    简吟风忍不住笑道:“竟也唬得住她。自娘娘病后,你随身不离的长剑早就变成了药囊吧?”

    “吓唬这种娇蛮任性的小女孩,难道朕还要真的亮出兵刃不成?”皇上朗然一笑,爱屋及乌,作为皇后的丈夫,他对这个性格爽烈的二妹莫名有些纵容。

    “也是,凭你的修为,飞花摘叶亦可伤人性命了,”简吟风若有所思,“你对娘娘的这个二妹百般忍让,可是我瞧着她对你的敌意好像是越来越深。你今日一拦,难保她不会在心里记你一笔账。”

    “记便记吧,总比让她打扰浅芙安寝的好,”皇上哑然失笑,“何况浅芙已醒,还有什么样的心结是她解不开的么。”

    “话虽如此,但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能让这位二公主对你积攒下这么多恨意,并非一日之功,”简吟风想了许久,“当年引得娘娘病危的事,你也是无心之失,寻常明事理的人也不会怪罪,像辽主不就很通情达理么。可是二公主,仿佛并不这样认为,看她的样子,一应罪过该是都推到了你头上。”

    皇上目光中的疑虑渐次深邃,迟声道:“浅芙的这个二妹妹,虽然娇蛮任性,但毕竟心思单纯,恐怕受人唆使利用,朕担心的也正是这个。”

    简吟风忙出言安慰:“陛下毋忧,这只是揣测罢了,不一定就是有人故意挑拨二公主和陛下之间的关系。”

    然而皇上却并没有因此而宽慰多少,眉目间有凝重之色:“就算有人在背后指使,一时怕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且看着吧,眼下还是浅芙将养身子最重要。”

    心里的期盼似灼热的火焰,长寿女连觉也睡不安稳,眼睁睁地等到天亮,等到药奴传来消息说谷主已起身,便赶忙去看皇后。

    进了拂衣居,见皇后才醒,家常的一窝丝杭州攒边随意簪了几朵茶花,凌乱半缀着几个翠水凤凰钿儿,身上只穿一件天水碧撒花烟罗衫,下穿曲绿绣绯爪芙蓉薄纱裤,隐隐现出白皙肌肤,比日前丰润俏丽,格外动人。

    皇后正睡眼惺忪地半倚在床上就着皇上的手饮汤药,见长寿女来了忙牵住皇上的衣袖,含笑道:“你先出去吧,容我们姐妹说会儿话。”

    皇上吻一吻她,摩挲着她的面庞:“好,若是累了就要歇下,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皇后嘴角轻扬,愈加低柔婉转:“知道了,越发啰嗦。”皇上的目光不舍地滞留在她身上,渐渐化作秋日净水般的纯粹无奈,只得起身出去了。

    长寿女在一旁冷眼瞧着,半晌出言:“长姐似乎过得很幸福。”

    “没有似乎,”皇后仰起头,眸光坚定而沉静,“长寿,我很幸福,他待我很好,你不要误会了他。”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长姐的眼睛,”长寿女叹息一声,随后亲热地拉过皇后的手,“不提这些糟心的事情了。长姐可知,此次见面,长姐视我如同生人,教我好生难过。”

    本想出言化解长寿女与皇上之间的隔阂,但听到长寿女的后半段话,皇后不禁感伤起来,只得暂且作罢:“抱歉,长寿,长姐那时病得糊涂,谁也不认得了。咱们姐妹分别数年,冷落你至此,是长姐的不是。”

    长寿女屈膝伏在皇后身边,满面春风道:“不关长姐的事,何况甫回霖铃谷,长姐的神智不就恢复了吗?咱们姐妹还能像从前一样了!”

    皇后病后容仪清减,头上钗环几近于无,然而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绝代风华:“延寿远嫁夏国,小殊远在辽国,如今长姐身边只有你了。若是思念长姐,便常来宋宫坐坐,带上你琴瑟和鸣的驸马来给长姐瞧瞧。”

    长寿女面色绯红,掩袖低嗔道:“长姐取笑我了,哪里是琴瑟和鸣呢,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皇后淡然听着,不发一言,忽而淡淡一笑,似喜非喜:“咱们姐妹三个,原本都是要嫁给萧氏的人。我弃了国主之位,自然也弃了萧继先。延寿爱上野利遇乞随他私奔夏国,母亲虽然宣告她嫁给萧恒德后病逝,到底也没有如愿。不想最终是你,全了她的心愿。”

    “我不像长姐和三妹,遇上了倾心之人,左不过身为帝姬便得与萧氏联姻的宿命,”长寿女絮絮道来,“我只是在全父皇的遗命,与那个女人可没有半分关系。谁想排押对我百般爱护,慢慢地我倒是也对他生出了情意来。”

    “长寿——”皇后难得收了笑意,冷肃道,“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情,毕竟还是你我的生身之母,你怎可像方才那般称呼她?”

    “生身之母?”长寿女轻轻一嗤,似有不屑之色,“她不像长姐你这般惊才绝艳,单靠自身手段就能掌政辽国,便委身于韩德让那逆贼,以巩固她在朝堂的地位。如此生身之母,焉能得到子女敬重?”

    皇后低低垂下眼帘,长睫覆下宁和而深沉的影子,连神色也浅淡了,仿佛匿进了深邃的瞳孔里:“看来我当年任性地一走了之,她的日子很不好过。”..?

    长寿女闻言握住皇后双手,温言道:“是她自己不修妇德,岂能埋怨长姐?我们这些子女,于她而言,一向是当作工具看的。这些年来,若不是排押与她还沾着一点姻亲,我对她连虚与委蛇都懒得应付了!”

    皇后抬手抚了抚胸口,腕上一串九弯素纹平银镯子顺势滑下去,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长姐等不及想看看我们长寿这个如意夫婿的模样了,不知驸马爷可有闲暇容我一观?”

    “这有何难?能被长姐传见,是他的荣幸,”长寿女眉开眼笑道,“他就在辽国边境上处理公务,长姐若是相见,我修书一封,明日便能见到了。”

    “快去修书吧,”皇后为她整理袖口上米珠玲珑点缀的华丽花边,娴静微笑道,“明日一双璧人相偕来见我。”

    长寿女羞红了脸,逃也似地告辞离去。皇后唇角凝着笑意目送她出了拂衣居的门,慢慢地眼神深邃了,静静地瞅着窗沿摆着的名唤十八学士的名贵山茶发怔。

    见她如此,袭予赶忙上前照顾:“娘娘可是乏了?奴婢扶您躺下歇着吧。”

    皇后回过神来,微一横目,瞧着她道:“本宫不累。只是长寿她涉世不深,难免遭人算计。萧排押,身属萧氏,怎么可能和母亲断了联系。就算真心爱慕长寿,谁又能担保母亲许下的婚事不是让萧排押效忠于她的筹码?”

    袭予一怔,沉吟道:“娘娘是说,萧排押迎娶二公主,背后有萧后的指使?”

    “现下还不能确定,所以本宫要见过萧排押之后才能知道,”皇后额前的几缕碎发被挽成婉约合度的样子,光线明暗之下在面上留下几道模糊的影子,“不过依照本宫的直觉,这件事定然和母亲脱不了干系。”

    长寿女走到拂衣居古朴厚重的院门前,正逢皇上从外面进来。长寿女想起方才情状,勉强施了一礼。皇上惊讶于她的转变,含笑颔首,从容道:“朕问过太医,浅芙身体已无大碍,明日便可下床来走走。当然了,长久卧床之人刚一下地可能会遇到很大困难,朕希望你能前来陪伴在她身边,宽慰一二。”

    “真的吗?长姐可以下床走走了?”长寿女眼中喜色甚浓,“我自是要前来陪伴长姐的,这样说定了,明日卯时,等长姐用过早膳吧。”皇上点头应允。

    知道皇后自尊心极强,无法接受自己如今这副模样,但皇上也别无他法,只能用体贴入微的照顾和轻声软语的安慰抚平她的焦躁。如今熬过了漫长的苦夏,到了入秋之时,皇后终于能站起身。简吟风说可以下床走走的时候,皇上高兴得一挥手赏了随从无数的珍宝。

    说是走路,其实不过是重新找一下在地面上直立的感觉。皇后虽然四肢健全,但身子亏空多时。尽管在皇上每日的按摩下双腿未见萎缩,但第一次起身便想支撑全部身体的力量也无异于天方夜谭。简吟风的意思,便是千里之行,积于跬步,慢慢练习,半年多的时间便能恢复如常。这瓷器一般的皇后想走两步,霖铃谷上下如临大敌,慌慌张张地演练了半日,生怕她磕碰一下。

    晨起用过早膳后,召予为皇后换上一袭梨花白素锦寝衣,发饰寡淡,只簪着几朵蓝银珠花做点缀,一切以轻便为主。依旧瘦可见骨的美人,颤颤巍巍地被皇上和长寿女搀扶着起身,身体沉沉地坠着,像是要将她的一把骨头朝下拖去。羸弱的双脚软绵绵地点在地上,即使包了厚暖的鞋袜,依旧抖得不成样子,像是出生以来从未接触过坚实的地面一般。

    围着她的人无不满面紧张,皇上和长寿女撑在她的腋下,愁予和容予分别在她的前后扶着她不断下滑的身躯。

    皇后头晕目眩中双目不断翻白,细弱的脖颈承受不住头颅重量一般,低头漏着拉成丝的口涎,全数滴落在皇上肩上,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顾着嗬嗬喘气。身下更是控制不住两闸大开,系在腿上的尿布早已浸透,流到地上一片脏污。

    眼前一黑,皇后晕厥着栽倒下去,皇上将她牢牢横抱在怀里,连声哄道:“完全站起来了,浅芙真厉害,咱们马上躺下,这就好了……”

    掌事宫女全都上前为皇后擦洗,长寿女冷冷地用眼神制止了她们,亲自为皇后更换弄脏的衣裤,安静地接过袭予打来的热水,用毛巾将皇后擦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她长久地坐在昏睡的皇后床前,脸色苍白地沉默着。

    皇上抱来几床软被,想要扶起皇后塞在她身后让她靠着舒服些。长寿女猛地回过头来,像受伤的小兽般瞪着他,目光中有冰冷的恨意:“你不要碰长姐!”

    望着她沉默冰冷的模样,皇上笼起剑眉,想要发作却碍于皇后的情面动作不得,只能抿着凛冽深沉的唇纹,等待着她下面的话。

    “我从不敢想象,长姐的身子已经破败到了这般田地,”长寿女苍白的脸上隐有泪痕,眼睛幽亮得可怕,“好一个宋宫,将她折磨得神智失聩还不够,连她的身体也要作践到如此地步!”

    “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样——”皇上蹙眉,想要出言解释道。

    “那又是哪样?”长寿女眼瞳里燃着一场熊熊大火,步步逼近皇上,“你敢赌咒发誓,长姐身体衰败至此,不是当日你执意发兵辽国置她于不顾所致?”

    一颗心已经痛得仿佛不是他自己的,皇上的手指僵硬冰冷,眼睛幽暗而伤痛,声音里有悔痛的低沉:“朕——”

    “怎么样?不敢了吧。你现在还有何颜面承认长姐放弃国主之位嫁给你是值得的,”长寿女气急而笑,“她当年骑射的风姿何等耀眼,你却伤她负她,使她不良于行形如废人!你口口声声说爱她,所做的每件事却都是在她的心上捅刀子,之前我还曾想看在长姐神智苏醒的份上将此事揭过,可你看看你留给她创伤至今还无法愈合啊!”

    “朕对不起她,”皇上眼底那无比深重的痛苦和悔恨,声音沙哑得仿佛失声,“朕要如何做,你才能原谅朕对你长姐犯下的无心之失?”

    “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证明你对长姐是否真心,”长寿女勾出一抹透明的笑容,“如果你不能证明给我看,我便不会让长姐再留在你身边。我知道你武功盖世,但你也别小瞧了霖铃谷的机关,我霖铃谷要想留住长姐,就是你师父风颂还活着,也决计拦不得!”

    长寿女径直起身,没有回头看向皇上,恨意让她的话语冰冷无比:“从今天开始算起,留神数着你与长姐分别的日子吧。”

    皇上为皇后盖上松软的被褥,轻柔揽她入怀,清俊的轮廓笼着一层忧郁的雾气,带着淡淡的苦笑,呢喃道:“浅芙,你这个二妹妹,可真是对朕敌意不浅哪。”

    守了皇后不过一个时辰,她便渐渐苏醒过来。浑身的力气仿佛用尽了一般,她靠在皇上怀里,才一挣扎便头晕不已。皇上温热的掌心安抚住她的身体,怜惜道:“身体还虚弱,先别想着乱动了。”

    皇后伏在皇上怀里,轻轻问道:“我方才,晕过去了?”

    皇上握着她的手,声音徐缓在耳边,像春水一样缠绵而温热:“不重要,浅芙。你第一次下床便能站起身来,朕真的很知足,连吟风都说万事开头难,你已做得很好。”

    “我何尝不知,只是方才长寿在场,”皇后缓缓调匀微乱的呼吸,盈盈望向他身上缂金云白蛟龙出海的纹样,“这个孩子见我如此,定然是吓坏了。”

    皇上笑着把她拢在臂中,温言道:“难怪她对朕一番冷言,指责朕伤你负你,扬言要朕证明对你的真心。”

    皇后一怔,无奈笑道:“长寿自小就维护我,担忧惊吓之后口不择言也是有的,你不要怪她。”

    皇上眼中的温柔似要绵绵化了一般:“朕不会同她计较,只是浅芙,”他似是想起什么,眼眸中翻涌起深刻的悔恨和痛苦,“你真的不怪朕害得你病重濒临垂危吗?”

    皇后挣扎着要起身,皇上忙按住她,惊异道:“这是要做什么?朕替你做就是了。”

    皇后情切,直视着他的眼睛,推心置腹道:“元侃,你一直都是自责的,是不是?那么我今天明白地告诉你,”呼吸间有幽凉的气息流转,一缕和静微笑浮上面颊,“在母亲亲口承认杀害了祐儿和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之后,我便没有了意识。之后的种种,都不是发自于我的本心,至于为何会突然病重,我也全无印象,可我清楚地知道一点,那就是决不会是因为你。”

    皇上激动地拥她入怀,眼中有伏波似的动容与感切,仿佛是划过深蓝天际的流星,有那样璀璨的光影:“浅芙,你可知这句话对朕有多重要……”

    皇后静静伏在他膝头,听着他呼吸声悠然绵长,感触他纷叠的心事如潮。半晌,皇上抚着她的青丝,缓声道:“你的妹夫已经于午时抵达霖铃谷了,已经递了拜帖,正在等候你的传见。”

    皇后颔首,柔和微笑道:“传他进来吧,堂堂一国宰相,总不好怠慢了人家。”

    皇上会意,遣袭予出去通传,剑眉轩然长扬,笑道:“如此身居高位的驸马,到了你跟前还得等候召见么?”

    皇后斜斜飞他一眼,软语娇俏:“你以为我这个曾经的辽国国主是白做的?别说是区区宰相,就是小殊前来拜见,我也当得起。”

    皇上笑得畅快,从容道:“朕的浅芙好生厉害,看来朕以后想见你,也要通传禀报一声了。”

    皇后依在他怀里,嫣然莞尔:“若陛下以驸马论,本该如此,”说完不禁笑出声来,催促他道,“还不赶快出去。”

    皇上提了提她盖在身上的锦被,仔细地掖好被角,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遵命,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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