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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 虺螝毒

作者:月似当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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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拂衣居的珠帘发出叮当脆响之后,便有一青年男子循礼进入。来人是高挑韧健的身形,深目薄唇的容貌,大概在三十五岁左右,唇边有两道很深的口鼻纹,气质略显阴忌。

    萧排押,字韩隐。出身辽国最大的外戚一族萧氏,少年便有爵封,其弟萧恒德是萧后钦定的三公主驸马。在诸多贵族子弟之中,萧排押名列前茅,论文可词惊瀚海,论武能拔剑江湖,是萧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在世家为女择婿的候选人名单上,仅次于南院大王萧继先。

    皇后端坐于床榻之上,风姿如仪,从萧排押的角度看过去,蛾眉玉白,好目曼泽,那纤细翩然的身影却生出了一副惊惑人心的容貌,自有一番艳绝姿态。比之长寿女火烈明艳不留余地的美,更像是芝兰玉树,盈然出脱于冰雪晶莹之上,皇后的美,让人心醉神迷。

    “微臣参见长公主。”萧排押俯身拱手,恭敬向皇后施了一个朝堂之礼。

    皇后将视线投到他脸上,打量了一番:“何须行辽国朝廷的礼数?本宫今日,不过是见见妹妹的丈夫,即便你恪守规矩,也该行家礼。”

    “长公主曾掌政辽国,享国主之实,时至今日,举国上下无不感念长主风仪,就连皇上也常常惭愧自己不如长主,若学得长主半分本事,辽国便该是另一番气象了。”萧排押垂眸答道,仍旧屈膝跪立在地。

    “长寿找了个很会说话的夫婿啊,”皇后抬手示意他免了礼数,语声寒冽道,“萧排押,能言善道固然是好,可本宫不希望长寿的夫君只会花言巧语地讨她开心,需要真心实意地疼惜她、照顾她,你明白么?”

    萧排押一时被她气势所慑,只能低低地应一句:“是……”一时间竟不知今夕何夕,仿佛还是当年耶律观音女长公主铁腕治理辽国,尊贵威仪任何人都不能撼动分毫的时候。听闻她嫁入宋宫为后,韬光养晦娴静温柔,直到此刻,他才真切感到她的倾国之姿并未随岁月而改变多少。

    “说来,我这个妹妹,自小被我宠坏了,娇纵得很,”皇后毕竟方才下地直立气力不济,抚了抚心口,将身子撑直了些,“你为何会想到娶她为妻?”

    萧排押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回禀道:“臣无意间遇到二公主乡猎,桃花马、石榴裙,飞扬飒爽,性烈如火,故而一见倾心,托族中长辈向皇室提亲,求娶二公主。”

    “一见倾心,”皇后回视着萧排押,唇齿间重复着暧昧缠绵的字眼,“自古初见最是难忘,因它的纯,因它的真。论做长寿驸马的资格,你虽然优秀,但也不是非你不可,最终抱得美人归,想来你为了求娶长寿花了不少心力。”

    萧排押眼中闪动了一下微小的亮光,嗫嚅着没有说话。皇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轻落地叹,呵气如兰:“本宫只希望,你别让其他东西玷污了这份纯。下去吧。”

    “微臣谨遵懿旨,”萧排押的脸隐在暗影处,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臣告退。”

    踏出拂衣居大门之后,萧排押径直去了霖铃谷的一处密林,一路上都心绪不宁。他知道,凭长公主的才华和手段,他暗中所谋划的那件事,必是被她看出来了。脚步微微有些踉跄,他现在必得去密林中找那人拿一个主意才好。

    密林中良木盘虬,高大的树冠遮天蔽日,隐去了黄昏的落日余晖,在狭窄的林道上投出一片暗影。密林中央最为古老的一棵银杏树下,驻足着一道寂寥单薄的身影,那人隐在厚重的宝石绿斗篷下面,看不清容貌,正静静地等待着他。

    听到萧排押踩在枯枝上的脚步声,来人缓缓转身,揭开斗篷,神色倨傲冷漠,墨缎似的发髻依稀可见星斑,精心描画的华丽妆容也因为略微下垂的唇角而失色三分。

    萧后微眯着眼睛睨着萧排押,还未开口便有磅礴的气势覆压下来,萧排押连忙躬身请安:“微臣参见太后千岁。”

    “平身,”萧后静静道,“哀家问你,观音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萧排押不敢相信萧后会首先询问长公主的近况,在他的印象里,这对母女的关系一向都势如水火。长公主掌政时,将萧后的势力打压殆尽,丝毫不给母亲的权势留喘息的余地,而萧后自长公主远嫁宋国后就致力于与长公主在辽国朝廷的影响力作斗争,以重新恢复她作为皇帝母后的威严。

    “长公主神智已经清醒,英明睿智不输往日,”萧排押想到今日拜见长公主之时她的虚弱,不由得心生感慨,摇头叹道,“但是身体未见起色,毫无行动之力。只跟微臣说了几句话便疲惫难支、气息不稳……”

    “哀家知道了,”萧后冷冷打断了他的话,“行动不便是哀家最乐意见到的结果,这样一来,她就构不成什么变数,哀家的计划也好顺利展开了。”

    “可是,”萧排押疑惑问道,“事情都已安排妥当,太后为何还要凤驾亲临?”

    “虽然观音那孩子瘫痪在床,对我们计划的影响微乎其微,”萧后显然并不像她嘴上说的那样对皇后毫无后顾之忧,神色忡忡道,“但她毕竟是醒了,难保不会看出什么,哀家得提防着不测。一直到计划启动之时,哀家都会留在霖铃谷看着这边的情况。”

    “微臣也觉得万幸长公主仍然行动不便,”萧排押思忖道,“宋主武学修为精深,暗杀他本就难于登天。太后妙计,想出暗箭直奔长公主以使得宋主分神相救舍身挡箭的主意。到时候长公主坐在轮椅上动弹不得,身上又穿着太后暗中相赠的金丝软甲,就算是宋主未能及时挡住发向长公主的暗箭,长公主也可平安无虞。”

    “这还是长寿给哀家的启发,”萧后唇角忽而扬了抹轻笑,“她想要证明宋主到底对她长姐存了几分真心,看看是不是真的会舍身相救,哀家何不将戏做足全套,找到契丹第一神箭手连矢,让这支箭直接送那个小子入黄泉?”

    “太后圣明,连矢的箭下从没有活命的人,”萧排押抿着唇,迟疑了半晌,“只是长寿并不是真的想要宋主殒身。如果宋主真的视长公主逾越性命而舍身挡箭的话,长寿本打算对他出手相救的。”

    “糊涂至极!”萧后美丽的面孔瞬间阴沉下来,她看着萧排押,恨不得将他洞穿,“哀家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辽国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一个曾经伤得她长姐神智失聩的男人,她怎么会存了善心?她不懂道理,你身为驸马就要跟她讲清道理,否则哀家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把长寿嫁给你?”

    “太后息怒,微臣会跟长寿讲清楚的,”萧排押颤声开口,“长寿一直对宋主伤得长公主神智失聩耿耿于怀,想是能够同意太后直接就地诛杀宋主的计划的。”

    “哀家要的是万无一失,诛杀宋主何等艰难,哀家不允许在她那里出闪失,”萧后眸光冰冷,直刺萧排押,“事已至此,这已不是家事,而是关乎国体的根本,你和长寿都要明白这一点。退下吧。”

    萧排押走后不久,萧后身边不声不响地出现了一个幽灵般的黑袍男子,他的头发披散着,随着风轻微地摆动,一头乌发也遮不住他苍白的面色。脸上带着半边面具,虽然看不清那半边的脸,但是另外半边露出来的面容却是眉眼俊俏,好似弱冠少年。此人正是萧后的面首,辽国权臣韩德让。

    “太后这个二女婿,看上去好像十分畏惧您,我瞧着他在太后雷霆之威下,连大气都不敢喘。”韩德让戏谑地勾起嘴角,笑容漫不经心。

    “你少说风凉话,”萧后美目一凝,绝美的面孔显得艳光四射,竟让人觉得风韵犹存,“哀家这三个女婿,一个鲁莽早死,一个唯命是从,剩下的那个还堪入眼,却是辽国的敌人不得不除。”

    韩德让笑了笑:“我知道太后日夜为此事悬心,所以特意来助您一臂之力。”

    萧后看了他一眼,面上难得带了三分笑意:“那你可知,哀家因为什么而悬心?”

    “宋主武功修为深不可测,连矢虽为我族第一神箭手,箭下从没有活人,太后还是担心宋主中箭后并不会死掉,”韩德让一语道破萧后心事,“何况长公主医术青出于蓝,届时妙手回春将宋主救回也未可知。”

    萧后平静的眼睛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芒:“既然你知道哀家在想什么,那你准备如何相助哀家?”

    韩德让目光悠然地看了萧后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绿莹莹的细颈玉瓶:“此物为虺螝毒,历来都是医家难以攻克的难关。我千方百计寻了这一瓶来,到时候只要在连矢的箭上涂一点,太后的担忧就不复存在了。”

    “金丝软甲尚可抵挡兵刃,”萧后微微蹙眉,面上难得流露出一丝犹豫,有些担忧皇后的安危,“可是并不能防毒吧?”

    韩德让只是微笑,笑容中含了一丝诡谲:“太后果然还是在乎长公主的,当初命臣推下巨石的时候一再嘱咐只要她腹中孩子的性命即可,皇嫡子死后千里迢迢地去宋宫,也只是精神上打击她而已,并未真的下手。”

    萧后散发的寒意似幽莲绽放于静夜:“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哀家正等着你的回答。”

    轻轻叹息了一声,韩德让道:“太后担忧的是宋主的武学修为使得他中箭后不会殒命,那便是深信宋主的武功足以护得长公主周全,那箭一定会射在宋主身上。我的办法就是为了解除太后的担忧,太后怎么又因为牵挂长主的安危而畏首畏尾了呢?”

    萧后长舒了一口气,失笑道:“你说得对,哀家是有些关心则乱了。观音,毕竟是我含辛茹苦生下的女儿,且为辽国立下了不世之功,远嫁宋国后也未曾真的做过什么对不起辽国的事。一切都是因为立场不同,哀家之前才处处与她作对。那小子死了之后,哀家会将她劝回辽国做国主,辽国将重新迎回天纵之君,这天下的所属,很快便要见分晓了!”

    韩德让注视着萧后,目光深切:“虺螝毒一事,可否要告知二公主和驸马?”

    萧后摇了摇头,神色冷淡道:“她们姐妹情深,长寿但凡知道她的长姐会有一丝涉险的可能,也会阻挠计划的执行。萧排押对长寿一片深情,也不愿意做违逆她心愿的事。如若告诉他们,不知要惹来多少乱子。”

    韩德让不语反笑,目光忽然落在萧后的脸上,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道:“我相信,此事结束后,往后的一切都会如太后所愿。”

    萧后眉头一扬,展颜笑道:“你呀,惯会哄哀家开心。那几个孩子与哀家都不亲近,这些年若不是你,哀家可真没有个说话的去处了。”

    萧排押离开拂衣居后,皇后捻着月白色的乳烟缎攒珠锦被衣角,良久不发一言。袭予前来为皇后按摩僵硬的双腿时,低声询问道:“娘娘发现什么端倪了没有?”

    皇后的眸色深沉如暗夜,倒映着紫铜鎏金鼎里飘忽不断的山茶香雾,仿佛有银纱散乱:“本宫现在可以肯定,萧排押的背后不是别人,正是母亲。”

    袭予大惊,一时竟忘记取来云锦累珠披风搭在皇后肩上,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难道萧后这次又要来要娘娘的命吗?”

    皇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无奈道:“本宫现在已形同废人,这条性命她要取便取,我绝无它言。可这次,我冷眼瞧着,无论是母亲、萧排押,还是长寿,他们要的仿佛是陛下的命!”

    袭予抬首牢牢看住皇后,神色慌张:“娘娘,我们要不要将此事告知陛下?”

    皇后的声音有些哑涩,手指紧紧蜷着手中的被角,似要把它捏碎了一般:“不可。这只是我的猜测,未必作数,但若引得陛下对辽国的敌意更是不值。天下间已无人武功能出陛下之右,我们只要留神着阻止他们暗中下毒即可。”

    袭予婉声问道:“娘娘预备如何做?”

    皇后的声音如投石入水后的余音潺潺:“我与陛下起居均在一处,他们若想使力大抵该在别处。袭予,若以后陛下收到了来自霖铃谷中人赠予的东西,你都要让吴章寿务必拿来给我验看。”

    袭予点头,轻轻唏嘘:“有什伐卫在暗处护卫,又有娘娘在一旁留神,陛下当可无虞。”

    “真的能无虞么?”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怆,“尽管什伐卫能以一敌十甚至敌百,但力量到底单薄,若母亲鱼死网破,调来军队围歼,那也不一定有绝对的胜算。袭予,取我的谷主令来。”

    袭予会意,疾步至梳妆台,取出一枚小小的扣合如意堆绣荷包,手工精巧华丽,一看便知非贵族女子而不得有。双手奉至皇后面前,袭予见她郑重接过,不免疑惑:“娘娘这是要……”

    有短暂的沉默,寂静的殿宇中唯有皇后猝然咬破指尖将鲜血滴在谷主令牌上的坚决。袭予脸色一白,连忙握住她受伤的指尖,含在嘴里为她止血。

    皇后将谷主令重新放回荷包里,把荷包扣到袭予掌心,按住她的手背,平静道:“你拿着这份信物,趁他们还没有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递到寄雨楼。昔年我助周云叹登上楼主之位的情分,此刻需要他来还了。他见到这带血的令牌,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传我的话,圆月残缺时,依稀故人来。”

    袭予望着她,坚定道:“奴婢必不负娘娘所托。”于是转身,一步一步走得极缓,像平素在宫中时那样的莲步姗姗,分毫不错。

    重任在肩,对袭予来说,要走好脚下每一步,何其艰难。秋阳明暖拂落,她内心的恐惧和紧张始终如一快坚冰,不能被温暖丝毫。但她知道,皇后不良于行,她现在就是皇后的双腿,决不能有丝毫差错。她要替皇后走过那些她无力行走的路,千难万险地护卫那个深爱皇后的男子周全。

    皇上进来时,皇后已被容予她们侍候着躺下。他笑吟吟傍在皇后身旁,温然道:“朕瞧着袭予出谷去了,是你派她出去的?”

    皇后故意叹口气道:“长日无事,我叫她出谷去给我买些新鲜玩意来打发时间。霖铃谷外有个很热闹的集市,袭予知道我喜欢哪家的点心,哪家的玩意能讨我欢心。”

    皇上抵在她额头上,微笑:“朕陪着你还不够吗?”

    皇后揉着额头,娇笑道:“现放着那些文武大臣在谷里等着与你商讨国事呢,你又哪里能时时陪我。”

    皇上看她心情畅快,也十分高兴,窗外如血的枫色映在他的脸颊上愈加添了红润:“这有何难?朕下道圣旨打发他们回汴京就是了。”

    秋光渐凉,连风吹过的余凉里都带着菊花清苦的气息。大殿里静得恍若一池透明无波的秋水,任时光无声如鸟语,渐渐收拢安静。

    皇后一时无言,倒不知如何答允才是,良久过去,方才轻若无声道:“元侃,要做个好皇帝。”

    皇上揽她揽得更紧,他的叹息如微笑落在耳边,一点凉一点暖:“朕与皇后举案齐眉,难道就不是个好皇帝了?”

    皇后扶一扶髻后欲堕未堕的一支白玉珠钗,似笑非笑道:“我瞧着,是霖铃谷的美景让你沉耽温柔乡了。为江山社稷着想,还是尽快离开此地的好。”

    皇上凝眸于她,声音轻柔得如同新绽的白棉:“听你的。说吧,你打算和朕几时离开?”

    皇后心下微微刺痛,她亦不想刚见到妹妹就要匆匆离别,但为皇上安全计,则必须离开。轻描淡写得恰如凌波湖上风姿袅娜的剑荷,皇后眼底微微发涩道:“事不宜迟。今天是十四,后天我们就出发。”

    皇上摩挲着她的肩,神色愈加柔情蜜意:“好,”他停一停,想起了什么,道,“你不知道,之前在江州的时候,周云叹曾经提过要来霖铃谷拜访你。如此匆忙便要走,朕想这位寄雨楼的楼主怕是要扑了个空,白来一趟了。”

    皇后的指尖冰凉,似腊月里垂在檐下的冰锥,她咬一咬唇,迸出一丝寂寥和伤感:“我倒是很希望,他是白来一趟。”

    未解皇后话中深意,皇上的眉目在烛影下显得格外舒展,似浅浅一抹竹影:“看来浅芙也不大欢迎这位不速之客呢。”

    皇后的神色有些恍惚,烛光熠熠,四处蔓延着一种秋夜萧索沉闷的气息,殿中翠织锦绣的帷幕反射着沉甸甸的暗光,她忽而一笑,声音仿佛是从古旧的记忆中穿来,“见不到最好。出了霖铃谷,我们就直奔西京了吧?”

    “是,”皇上爱怜地拢一拢她道,“此次出行,怕你熬不住路途颠簸,便只做了一月安排。现下你已见大好,若明年还想出宫来,朕随你安排时间,多久都可以,好不好?”

    笑着斜他一眼,皇后柔声道:“听说儋州的菜肴风味独特,色香俱佳。”

    窗外天光渐渐暗下来,余晖带着最后一抹橘色的流转霞光映照在拂衣居里,有奇异的色彩。一轮弯月渐渐溢出银霜般的光华,唯有夜幕浓黑时,方可知其璀璨华美。

    皇上吻住她的唇,呢喃渐渐溶于无声,朝堂上的冷冽清疏之气在皇后处总能被炼化成绕指的柔情。安宁恬合的气度笼罩,他深深望着她,目光深邃而澄明,声音渐次低柔下去,透着无限宠溺道:“那便去儋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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